作者:耿灿灿
宝鸾磨牙泄愤倒不是真的想吃他肉,谁让他自己眼巴巴地又到自己面前来求折腾呢?
本该再狠咬几口,却不自觉松开,小兽一般轻轻舔了舔那块几乎见血的齿印。
抬手箍着他的脖子,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你真卸了兵权?一兵一卒都没留?”
班哥不妨她突然问这话,立马捂她嘴,并不言答。起身一个腾空抱起,轻轻推开室内暗门。狭窄的小室,将将容下两个人。
他这才凑到她的耳边说:“有一队精兵年前就已入城,落籍附近镇县,随时可待命。”
拥挤的黑暗中,说话像耳鬓厮磨。她两手抵在他胸前,踮起脚才能靠到他耳边,说:“那就好。”
话音一转,又说:“要劳什子功德簿。”话里有几分幽怨。知道他如今是最关键的一步,行事章法也并无错漏,换了别人,不会比他做得更好。可是一想起昨日的事,就恨不得面前这个人一步登天,最好今天坐上金銮殿宝座。
班哥知道她是被昨日的事吓着了,一提起便粉面含惊含愤。瞧她欲哭不哭,渴求的眼神直勾勾望着他,实在可爱。
他受不住贴近些,半诱半哄,灌了一大壶浆糊,让她迷迷糊糊递到他掌下化作蝴蝶。他压制又鼓舞,低哑的声音半句半句飞出去。
说这兵权交了是为着正统二字,这正统嘛,自然就是他了。
又说功德簿的修篆,比一个皇太子的名号强上百倍。只单这一项,就已将钳制掌控世家豪族的筹码握在手里。日后荣登大位,也就无需多费精力与他们搏斗。
他说的全是长久的事儿,每一个字都透着强势与笃定,一句句掰开了和她说朝廷局势。严肃正经,沉稳如山,与他此刻正做的事大相径庭。
宝鸾伏在他肩头,听他说了一大堆,但脑子里记住的就只有一句话——精兵随时待命。
有兵就好就怕没兵,若是没兵连围了长安都做不到了。
她晕呼呼的,意识乱飞,先是被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围城之念吓一跳,飞着飞着又觉得没什么,逼急了谁不想反呢?昨天她在太极宫被人追着跑的时候,还想过狠狠往太上皇头上劈一刀呢。
乐淘淘想了一番如何围攻长安城如何拿下太极宫和永安宫,空想一番,最后还是寂寞舍弃。傻子都看得出二兄三兄已失去了继承大位的希望,班哥声名极好,为昨天那一杯酒让他为自己反了,那她就真成了大傻子。
巫山云雾笼罩,万籁俱寂,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甜蜜的快乐喷薄欲出,虽未到达山顶,只堪堪在山脚下略做尝试,但已足够令人忘却所有烦恼。
班哥自不必说,他像一个新生的人,情绪高昂,眼睛亮得吓人。
宝鸾也得了乐趣,至少班哥走的时候,她已经有心情出门逛一逛。
班哥的声音柔得能滴水,爱如珍宝亲亲她绯红的面:“如今春日正好,何不去园子里逛一逛?待我夜里回来,伴你月下赏花。”
宝鸾点点头,等他一走,抬脚就去了国公府。
本来是想去崔府的。可自她回长安后,前后三次去崔府做客,都未见到表哥,也就不太想去了。
她觉得表哥好像是在躲她,不然为什么每次她去,他都恰好有事出门呢。
她自觉没有得罪表哥,心里虽察觉些许异样,但也懒得深究。只暗暗在心里想:等表哥来找她,她也不理他,拒他个三次,若他认错,再开恩见他一面。
出门散心自然要往高兴的地方去,不去崔府,就只能想到去国公府了。
说起来回长安后,她还没见过齐无错呢。
他们说他杀了人,在府里关禁闭,有两三年了。
马车一路颠簸,她的心也不由得七上八下。到了国公府前,长街萧条,门奴懈怠,竟半点不见当日国公府鲜花着锦热闹熙熙的景况。
宝鸾惊讶,入了府,一路所见所闻,更是荒凉至极,大不如前。
她来的突然,并未事先告知。齐无错醉酒尚未清醒,仍在睡梦中。
管家在旁告罪,请宝鸾海涵。一边派人去窦府请府君过府来招待公主。一边让人为郎君醒酒。
宝鸾一问才知道,原来这两年皇后发了狠心整治齐无错,不但囚禁于他,命他面壁思过,而且从前的优待通通取缔。国公府本就不与外相交,齐无错得罪的人又多,眼见皇后和圣人这两年势弱,且皇后对那些落井下石的人睁只眼闭只眼,大有放手不管的意味,国公府这两年便越发生计艰难,全靠窦公接济周全。
派去窦府的人还没出府门,屋里有了动静,说国公爷已经起了,现下正在洗漱,请公主稍待。
半刻后,门打开,一团红曜似火的影子从里窜出,直奔宝鸾。
“小善。”他高兴的喊道:“小善!你终于回来了。”
宝鸾猛地被抱住,好似被熊扑倒一般,肩膀都被抱得发疼。下意识伸手推他,齐无错没防备,竟一下子被她推得往后跌了几步。
两人同时愣住,四目相对,尴尬不已。
“小善,你如今好大力气。”他讪讪一笑。消瘦的脸上怪异的笑容像是剪了一半的皮影,宽大的衣袍罩在身上显得空荡荡。
他看着她往前走了一步。想靠近,又随时准备逃离。四肢不太协调,看起来有些笨拙。眼神有些迷离,依稀可见醉酒后的恍惚,一眨不眨的望着她,似乎在辨认什么。
宝鸾走过去牵过他的手,拉他进屋。声音有些哽涩:“齐无错,你是不是还没清醒?”
齐无错眼睛一点点瞪大,晶亮的光流露出来。摸摸她的脸,又狠掐自己一把,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不是做梦。
宝鸾让人全退下,管家不放心,想留下几个人。一为伺候,二为防着郎君发疯伤了公主。
刚要开口,国公跳起来,挥剑赶人:“都给我滚出去!滚得远远的!一里内不准有人。若是违抗,全都砍了!”
管家求助似地望向宝鸾,宝鸾笑道:“就按国公说的办,你们下去吧。”
人一走,齐无错丢了剑立马凑到宝鸾身边,苦恼道:“现在他们都不听我的了,你这来做客的人说话都比我管用。”
他说完想到什么,门窗边全探了一遍。悄悄对宝鸾说:“也不知他们是不是真的走远了,咱俩咬耳朵说话。”
宝鸾为他心酸,在自己的府邸,竟然连大声说话都不能够,可见他这两年的处境有多差。
齐无错凝目看着他,像是要看到天长地久。见她忽然红了眼,这才打破沉默:“你从外面回来就没给我带礼物?”
宝鸾从袖中取出一片木叶:“这是我在西疆种树,树上第一片长出的叶子。”
这片木叶已不再新鲜,唇间吹动声音呜呜。
他吹奏完一曲,宝鸾听得潸然泪下。齐无错替她擦了泪,咧嘴笑着说:“哭得这么好看,不枉费我为你禁闭这么久。”看了看她的脸颊,嘟囔:“就是晒黑了点。”
宝鸾捂着脸,背对着他说:“会白回来的,我才不黑。”
齐无错卷起袖子,露出白花花的一条胳膊:“那咱俩比一比。”
宝鸾飞他一眼:“你日日在屋里不出门的人,再黑的皮子,被你捂上两年都捂白了。”
齐无错说:“哪里是我不想出门,是这门我出不了。”
宝鸾替他将袖子放下,轻声说:“你少说这话,骗我眼泪。”
齐无错笑道:“小善,我杀了齐大郎。”
宝鸾摇头:“死在你手里的人或许有很多,但这个人绝不是丧命于你手。在你齐无错的眼里,天下人皆可杀。唯独齐家人你不会动,若真能下杀心,当年我生日宴上便可下手,何必等后来。”
齐无错双肩塌下去,苦笑道:“你就当哄哄我。让我做一回你的恩人。”
宝鸾笑了笑,点点他的鼻子说:“才不让你占便宜。”
她笑起来清泉般的纯澈,笑颜明耀又似火焰,他像扑火的飞蛾,一把抓住她的手。情难自禁地放到自己胸口处。
常年不见天日的深黑眼眸,犹如秃鹫,兴奋,疯狂,阴鸷。他有许多话想对她说。有无数的思念要倾诉。他愉快地好似要飞起来,胸腔里云雾般汹涌的情愫将他整个人紧紧笼罩缠紧。
“小善……”他才刚唤出她的名儿,余光瞄到铜镜倒影里自己憔悴枯瘦的脸,像怪闻轶事里的妖物,可怖得叫人不敢再看第二眼。
他像被针刺一般,抽身放开她,抽剑划烂铜镜,高高举起摔成碎片。
宝鸾轻手轻脚走过去。他胸口起伏,气喘吁吁望着她。
宝鸾张开怀抱,慢慢地,他低下头,佝偻身子,将自己放到她手心,任她摸着他的脑袋,一下下轻揉。
许久他平静下来,问:“这几年,你开心的时候多还是不开心的时候多?”
宝鸾道:“开心多一点。”
齐无错含笑:“那就好。”
他仰面凝视她,忽然放低声音悄悄说:“娘娘想让我改姓李。我不答应,她才将我关了起来。”
宝鸾惊愣,眨着眼看齐无错。想问他是不是她想的那回事儿。
齐无错颔首,说:“其实我答不答应这事都成不了,前两年成不了,今儿个更成不了。不过这事已与我不相干,我如今只是枚弃子。”说着自嘲一笑,“你不知道,我成了万人厌,全靠窦家给口饭吃。”
宝鸾是知道的,齐无错有多厌恶窦家人。让他吃窦家的饭只怕比杀了他更难受。
皇后疼他时恨不得将天下的好东西都捧到他面前,弃他时,半分情面都不留。
杀人诛心,莫过如是。
宝鸾抚着他的额心,气愤道:“以后你吃我公主府的饭,有我在一日绝不饿着你。”
“好,以后我就吃你公主府的饭。”他坐起来,振袖扶髻,一派名士倜傥,坏笑道:“先说好,我可不做小奴隶,别想让我像某些人那样没皮没脸奴颜婢膝。”
宝鸾拍他:“他怎么就没皮没脸奴颜婢膝了?你少说两句,我还没使唤呢,就这么多话。你是不是嫌我公主府门第不够高大,委屈了你这国公爷?”
齐无错笑道:“公主殿下请吩咐。”
宝鸾抿抿嘴,踟蹰许久。
她有件事要寻人去做,再也没有比齐无错更适合做这件事的人。若是她自己去做,不消一炷香的功夫,班哥那边就会知晓。
“太上皇不容我,他想让我吃绝嗣药,我得自寻出路。”她煞有其事,对他说:“齐无错,你替我寻个驸马,缠绵病榻阳寿将尽的那种。”
第124章
齐无错听完难过了许久。
他很想问一声,既要寻驸马,那他可不可以?
缠绵病榻不是难事,寿命长短他也不在意,可即使如此,他也知道是不可能的。
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能够飞扬跋扈的齐无错了。也许他开了口,小善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或是因为同情他,怜惜他,一口答应。她向来好心,尤其对他。但这种答应是没有意义的。
他若真向她开口,那就成了一个可怜人。
她找驸马是为了找一个傀儡,这个驸马注定名不其实。她不会真的爱他把他当做丈夫,只是一个暗度陈仓的由头罢了。
人还没寻到,齐无错已开始羡慕。哪怕有名无实,但能冠以她的丈夫名号,足够令人喜不自胜。
他心想,如果他只是一个寻常出身的世家子弟。如果他不姓齐。如果他没有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后姨母。
如果他不是齐无错。
也许他会成为她的驸马。
齐无错含着宝鸾送给他的木叶。呜呜呼呼,吹了一整个晚上。
第二日国公府的说客入宫,上书请罪,恳请皇后发还门籍。
这是两年多来第一次,国公向皇后服软认错。哪怕昔日被人落井下石,哪怕连窦家人都能做主国公府的事,齐无错也不曾向皇后低过头。皇后禁闭他,他何尝不是借禁闭关住了自己。
是以说客一说,皇后纳罕,招人细问,原来国公府昨日有贵客上门。
这两年来没有人敢,也不必,进国公府的门。当日将这个不听话的外甥关起来,就是要让他好好看一看没有了她,他能过什么样的日子。没想到他竟然忍了两年,倒叫人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