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灿灿
琵琶乐已奏完,天地间静若无声,席间众人嘶地倒吸一口气,为笼中少年的命运担忧不已。
康乐将宝鸾从怀中扶起来,宝鸾不肯看,嘴里喃喃道:“不看了,不看了。”
康乐指尖推点宝鸾额心,“怕什么。”
宝鸾闭着眼颤颤道:“他会被咬死的……”
康乐道:“他已签过生死状,既然决定下场搏斗,就该做好死的觉悟。”
宝鸾胡乱攥过康乐衣袖,软声求道:“姑姑,放他出笼,别让他被野兽吃掉,饶他一条命罢。”
康乐贴贴宝鸾温热的面颊,一手抚着她柔弱的美人肩,温柔道:“小善是帝国高贵的公主,怎能随便为人求情?小善莫怕,姑姑答应你,只要这少年自己叫停认输,姑姑绝不为难他。”
宝鸾得了承诺心头一松,双手捂住眼睛,从指缝里往外看,盼望笼中的少年快些投降。
盼了又盼,煎熬万分,笼中的异兽吼叫连连,扑来扑去,几回搏斗,濒临生死边缘,少年却未叫过一声救命。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笼中异兽轰然倒地,肚皮剖开,眼睛一左一右插着两把短剑,全场惊呼不已。
指缝漏进的春光里,宝鸾望见笼里的人一脚踢开铁门,他拖着比他足足高壮三倍的异兽,一步一个血脚印,停在长案半丈外,一句“哥哥借刀一用”,举过侍卫的腰刀,手起手落,异兽的脑袋咕噜掉落。
眨眼间,少年已半跪案前,手捧兽脑,仰头望她,一脸的血,目光乌亮:“殿下,献给您。”
宝鸾瞪大眼,被眼前鲜血淋漓的画面吓得尖叫一声,一头埋进康乐怀中再也不肯抬头。
康乐怀抱宝鸾抚掌道:“好,好,好!江山辈有人才出,你这小娃,英勇过人,我要重重赏你!”
侍卫上前,扶起班哥,在康乐的示意下,奉他为上宾。
众人冲班哥一番赞叹,啧啧称奇。
班哥悄悄窥视前方。娇柔的小公主仍伏在自己的姑姑怀中不肯起身,康乐长公主耐心地哄她,试图安抚她受惊过度的心。
他听见康乐长公主问:“一个死物的脑袋而已,它并不会咬你,它已经死了。”
小公主委屈道:“我知道它死了,我不是怕它。”
康乐长公主将她抱在怀中轻晃,道:“小善,那个小猴人真真了不得,我将他送给你,你可喜欢?”
班哥竖起耳朵。
小公主双肩一颤,轻声细语道:“我不要他。”
我不要他。
班哥愕然,瞳孔骤然一缩。
一场游宴,在明媚的春光中开宴,于缠绵的细雨中结束。客人纷纷散去,康乐携宝鸾回屋歇息。哄着哄着,宝鸾睡了过去。
宝鸾小憩半个时辰,宴会上种种仿佛已被留在梦中,醒来时心神恍惚,竟不知今夕何夕。
心神渐缓之际,忽地一双红黑分明的脸浮现脑海。
红的是血,黑的是眼。
宝鸾掀起被子重新埋头,怏怏捶了捶脑袋:“胆小,作甚害怕。”
康乐的傅姆进屋来,轻轻推宝鸾:“殿下,宫里来人问,今夜是否宿在府里?”
宝鸾摇摇头:“我回宫去。”
高傅姆问:“现在就回去?”
宝鸾想到花园中的那株蕙兰,道:“待会再回去,你让她们且等等。”跳下床,趿鞋往外,挥手:“不必跟随,我稍后就回。”
她拿着两把伞朝花园走,一把伞避雨,一把伞送蕙兰。一路静谧宁和,竟不似刚开过一场游宴,热闹全都被雨水冲刷,耳边唯有雨打树叶的声音。
来到花园才发现,绿叶黄蕊的蕙兰已经有了伞避雨。
一把泛黄的纸伞,做工简易粗糙,盖着蕙兰,伞柄深入土中。
宝鸾疑惑,这是谁的伞?是谁替她的蕙兰送伞?
宝鸾四处张望,终于在槐树后寻到端倪。
她先看到一双破了洞的草鞋,露出三个脚趾,鞋下微凹的泥坑,混着血的雨水蜿蜒开去。这人靠树蜷缩,眼睛紧闭,不是别人,正是一个时辰前在宴上大展身手的班哥。
他坐在树边,脑袋微仰,雨打到他脸上,沾血的面容被雨冲洗,血痕条条顺着下巴往下滴,显得更加触目惊心。身上仍是宴上那件衣衫,上面浸湿异兽的血,尚未梳洗,依稀可见搏斗时的痕迹。
宝鸾今日已经被他吓过一次,现在又被他吓一次,上次是被他斗兽时的凶狠吓到,这次是被他的安静吓到。
惊愣过后,她弯腰伸出手试探他的鼻息。
指腹间扑来温热的气息,还好,不是死了。
宝鸾正要收回手,僵坐不动的人忽然一把抓住她手腕:“谁?”
宝鸾心惊肉跳。
班哥睁开惺忪双眼,看清是她,眸底的警惕冷冽瞬时消失:“殿下?”
宝鸾道:“你放开我。”
班哥松开手,宝鸾在跑与不跑之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稳稳立住脚步,因为班哥迅速从地上爬起来,主动拉开距离。
宴上打趴昆仑奴杀死异兽的凶猛少年,此刻却局促不安地站在雨里,攥着衣角,垂低脑袋。若不是亲眼瞧见他割下兽脑,她定会以为眼前的人只是个瘦弱不堪一击的寻常奴仆。
宴上因他带来的惊悚虽然尚未消失,好在她睡过一觉后神思归位,现在见他站在面前,倒也不觉得十分可怕。
宝鸾做之前没来得及做的事——她细细地打量他。
两次见面,都未曾看清他的相貌,每次凑近看的时候,他的脸不是被泥土弄脏,就是被血弄脏。高台上搏斗的时候离得太远,她没有注意他的脸。
“你为我的蕙兰撑了伞?”
“是。”
“你、你是之前被崔复鞭打的虎奴,对吗?”
“殿下记得我?”
“我记得你的眼睛。”
宝鸾屏息往前走近,班哥往后退好几步,藏到大树背后:“殿下别过来,我身上全是血污,会弄脏您的衣裙。”
宝鸾听了这话,反而加快脚步:“你已经弄脏我的手腕了,别动,让我瞧瞧你。”
班哥站定不动。
宝鸾靠近看了一眼,实在无法欣赏他满身的血污,她觉得她今夜肯定要做噩梦,梦里会有一张面孔藏在血水中凝视她。
宝鸾撇开脑袋,问:“你受伤了吗?”
班哥道:“洗过澡才知道有没有受伤。”
宝鸾问:“你身上不痛吗?”
班哥道:“登台前喝过酒,酒里有麻沸,感觉不到疼。”他问,“殿下,我可以动了吗?”
宝鸾以为他要离开,道:“当然可以。”
班哥转身走到花坛边的井口,快速打了水洗手洗脸,脸上的血污全都冲掉,他摘下一小片芭蕉叶返回。
宝鸾被他恍然一新的面貌震住,她甚至不自觉伸出手,好让他的芭蕉叶有用武之地。
班哥长睫微颤,小心翼翼擦拭宝鸾手腕沾上的血渍,动作轻柔细致。
宝鸾想,今夜或许不会做噩梦了,就算要做噩梦,至少梦里的人有着一张清俊面孔。
“你今日这般拼命,难道你不怕死吗?”
“怕。可我不得不拼命。”
“为何?”
班哥摇摇头。
宝鸾吃惊,此时才察觉他漂亮的眼睛隐隐发红,竟似要哭不哭。
像一只被人无情抛弃的小狗,他压着鼻音问:“公主,您真的不想要我吗?”
第6章 相似
宝鸾抿唇,左右为难。
他定是听到宴上她回绝姑姑的话,瞧他沮丧伤心的模样,难不成是因为这个?可他奉上兽脑时,满脸的血,比那只兽脑更狰狞可怕,她吓得心都要跳出来,怎敢要他?
宝鸾心中有几分过意不去。在她眼里,先前那场宴席过后,班哥不再是任人鞭打的小小虎奴,他打败那些高大的昆仑奴,杀死了凶恶的异兽,他已成为了不起的勇士。
勇士该意气风发,而不是垂头丧气。
宝鸾道:“今日你令人叹服,我让姑姑再多赏些金子给你,可好?”
班哥不说话,指间捏着为她擦过手的芭蕉叶,一点点折起来。
宝鸾道:“你有一身好本事,以后肯定会有很多人赏识你。”
班哥仍低着脑袋,须臾,他哑声问:“殿下是觉得我可怕吗?”
宝鸾赧然:“不是。”
班哥苦笑:“早知殿下会被我吓到,我应该死在那笼中。”
宝鸾心头一紧,越发不忍:“别说这种晦气话,我胆子大着呢,天不怕地不怕,怎会被你吓到?”
班哥扯着嘴角又笑了下。
宝鸾将胳膊下夹着的另一把伞递给他:“你快回去吧,别在这淋雨了。”
班哥双手接过雨伞:“谢殿下赏赐。”
宝鸾从树下走开,走到石拱门,忽然想要回头望一眼。
远处枝繁叶茂的槐树,少年站在原地没有挪动,怀中紧抱纸伞,雨打得他湿湿漉漉,烟雨朦胧中,他的眼像含着水雾一般,怔怔望她。
宫里来接宝鸾的女官正在康乐长公主面前奉承,说起永安宫中最近声名大噪的两名舞女。
“那新罗来的舞姬,歌喉能引百鸟,舞姿艳丽绝伦,天生自带奇香,着实奇特。”女官津津乐道。
屋里的人听得入神,连一向寡言的高傅姆都忍不住问:“当真这么神奇?”
女官道:“自然是真。她们不吃米面,从小只吃干荔枝金桂屑和龙脑香,是新罗王专门养来送给圣人的礼物。”
高傅姆惊讶:“那些东西如何能做食?她们只吃那些,竟还能好端端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