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灿灿
赵阔在棺前洒了几滴老泪,眼泪尚未擦干净,转头问起班哥近来功课学得如何。
班哥冷淡瞥了赵阔一眼。
赵阔原本没觉得有什么,被班哥冷漠的目光一探,莫名有些心虚。但他仍觉得班哥不该为蕊娘的死太过伤心。
蕊娘早该死了,她不人不鬼地活着,折磨自己折磨赵家人,如今死了,也是一种解脱。她解脱了,赵家也解脱了。
从蕊娘出事那年起,这个女儿在赵阔心里就已经死了。他以为她会早早地死去,却没想到皇后竟然能容许蕊娘在朝阳殿活这么多年。他猜不透皇后的心思,也猜不透太上皇的心思,现在就连便宜外孙的心思也猜不透。
赵阔偷偷打量班哥,披麻戴孝的少年一身缟素,面无表情跪在灵堂前,三天三夜的守灵令他面容略显苍白,他垂着眼,浓长的黑睫覆下来一片阴影,丧母的哀恸令他身上多出一分脆弱,这份脆弱添在一个美少年身上,尤为动人。
和赵阔同来的赵福黛忍不住出言宽慰:“殿下,请节哀,姑母在天之灵,定不愿看见殿下为她神伤。”
班哥没出声,微微颔首,就当是回应了。
赵福黛比班哥大上三岁,去年赏菊宴有心竞选太子妃之位,可惜太子当时无意择妃,后来去了江南道一趟,回来后就定下了婚事。那陈家的小娘子名不见经传,一跃成为未来太子妃,赵福黛自问不比陈四娘差,这桩婚事没能落到她头上,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
但是再羡慕也没用,太子妃之位已经被人拿去,她的婚事只能另择。
赵福黛想得很明白,她败给陈四娘,不是因为家世相貌才华,而是因为陈四娘的祖父陈左仆射是孤臣。
东宫择妃,需要孤臣。可长安城其他人家并非如此。
赵家根基深稳,她年轻貌美,可供她选择的婚事太多太多,不必着急。
赵福黛今日第一次见班哥,进宫祭拜前,她早已悄悄将这位表弟的事打听清楚。
祖父夸他异常聪慧,并非寻常同龄小子能比,就连家中几位年长的哥哥也无法与之相比。
祖父一向严厉,鲜少这样夸过谁,能得他夸赞,想必表弟定是位十分出色的人。
赵福黛进殿后见到班哥,赵阔所言异常聪慧她尚未得知,但所谓出色,确实如此。
表弟的相貌气质,令人过目难忘。
可惜,年岁小了些,要是长上一岁,那该多好。
祖父说了,对待表弟不必像之前对待表妹那般疏离,赵家人和表弟越亲近越好。赵福黛原本想多安慰班哥几句,话还没出口,被班哥一个眼神挡回去。
他示意他们该离开了。
赵家人没想过多留,之所以停留于此,是为了表示自己对班哥的关心。
很显然,班哥并不需要他们的慰藉。
赵福黛皱眉,对于班哥的冷淡有些不满。赵家人将是表弟日后最大的助力,无论他以后是留在长安也好,去封地也罢,要想谋事,必然离不开赵家的帮助。
表弟是和赵家坐同一条船的人,赵家人才是他真正的家人,他应该对他们亲热些才是。
然而赵福黛再有不满,也不会当面表露情绪。她和赵阔一样,为班哥此刻的冷漠寻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理由——承受丧母之痛的人,对谁都是淡漠的。
赵家人走后,班哥抬眸,眼里的不耐烦展露无遗。
他不喜欢赵家人,也没打算和赵家人同坐一条船。
就算没有赵家,他为自己定下的康庄大道亦能走得很好。
班哥起身,走到棺木边,他扫掠一眼,赵妃面容祥和躺在棺材里,华服鬓钗,昔日的疯狂狼狈毫无痕迹,宫人将她打扮得美丽而优雅。
人死了,反而比活着的时候更体面。班哥讽刺扬笑。
这几日人人都让他节哀,可他有什么哀好节?
生老病死,世间常事。人都死了,再多的哀伤又有何用,哭瞎眼也无法让人死而复生,何必浪费时间精力去哀思。更何况这里面躺着的,是他并不熟悉的母亲。
很小的时候,班哥就发觉自己对生命的逝去毫无感觉。
幼年第一次养狗,伴了两年的土狗死后,他第一反应不是伤心,而是将狗煮熟吃进肚子里。
死了就是死了,活不过来,为何要掉泪?
反正要处理尸体,与其被蚁虫啃噬,不如被他吃掉。
吃完狗肉后,他骗光了那个踢死狗的屠夫的全部家当——那时候尚不知世间有杀人这种简单的解决方法,若知道,他应该是会直接杀掉屠夫的。
屠夫害他没了乐子,他必须报复他。
后来他搬走后,又有了新的玩伴,这次不是狗,而是村头一个傻子。
傻子很傻,好在够听话。傻子像狗一样陪着他玩耍。
可惜乐趣不长久,傻子很快死了,被里长的儿子打死了。
发现傻子尸体时,他没有悲伤只有失望,又没有人和他一起玩了。
他没有吃傻子的肉,因为他不饿,他将傻子埋到他们常去玩耍的花田里,然后专心发泄自己的失望。
里长儿子死在山上时,面目全非,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他第一次尝到杀人的好处——简单又快乐,他心中的郁结之气一扫而空。
遗憾的是,郁婆似乎发现了他杀人的事,她想尽办法让他变得和她一样对人充满善意充满同情心,他不明白,他为何要充满善意充满同情心?
郁婆将他送进寺庙学武,希望他能在佛法的熏陶下改变性情。
他喜欢学武,因为这能让他变得孔武有力,但他不喜欢学佛法。什么大慈大悲,往生极乐,人活一世,活的是当下,有没有来生都不一定,为一个死后才能知道的极乐天地拘束自己,不如一刀直接了结。
众生平等,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又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善人与恶人平等,岂不笑话。
戒六欲登极乐,何尝不是另一种贪欲?这样的教化,要来何用。
他需要在佛寺学武,所以他没有露出任何不满,那个同他论佛法的和尚后来也下山还俗了,他不必担心任何人戳破他,他的伪装越来越炉火纯青。
对于赵妃的死,班哥内心毫无波澜。
上巳节那天从太极宫出来的时候,他就隐隐察觉到,或许他即将失去些什么。
得知赵妃死讯时,他恍然大悟,原来他要失去的,是自己的母亲。
班哥取下花瓶里一株雪白的杏花,小心翼翼插到赵妃发髻上。
郁婆说过,赵妃喜欢杏花。
班哥摸了摸赵妃的脸,凉得像冰块,他手指一缩,猛地将棺盖合上。
第52章 ?怪物
一贯欢声笑语的拾翠殿此刻万籁俱寂。
宫人们进进出出半点脚步声都不敢发出,生怕惊扰宝鸾歇憩。
傅姆守在门边,满脸忧心。
自赵妃去世后,公主黯然神伤,眼睛没有一刻不是红肿的。
夕阳的余晖为庭院染上一层金黄色,傅姆看了看漏刻,很快就到酉时。
每天这个时辰,公主都会去朝阳殿陪六殿下一起守灵。
傅姆有些犹豫,她本该叫醒公主,可是公主好不容易歇几个时辰,她想让公主多睡会。
傅姆在门外等了半刻,最终还是进了屋,轻手轻脚来到榻前。
“殿下,殿下。”傅姆轻轻摇晃宝鸾。
睡梦中的美人儿不知梦到了什么,眼角下隐隐有泪渍,黛眉微蹙,似西子捧心,我见犹怜。
傅姆越发心疼,动作更加轻柔:“殿下,今夜还去朝阳殿吗?”
宝鸾迷迷糊糊听到这一句,从梦中挣出,张开惺忪睡眼:“姆姆,什么时辰了?”
傅姆答:“酉时一刻。”
宝鸾一听已经过了酉时,连忙从床上撑起:“怎么这么晚了?快快替我梳洗。”
傅姆立马唤宫人进屋伺候。
宝鸾一边穿戴一边催促:“快些,快些。”
傅姆忍不住道:“殿下莫急,就算晚些去,六殿下也不会说什么。”
满宫上下,有谁像公主这般,真心实意为赵妃的逝去伤心,夜夜不辞辛苦陪着六殿下守灵?
也就公主浑金璞玉的一个人,才会赤心相待曾经的故人。
宝鸾对着银镜照,有些发愁:“怎么睡一觉起来,眼睛还是肿的?”
傅姆不敢说,那是因为又在梦里哭了呀。
宫人照吩咐为宝鸾简单挽个发髻,特意取来煮熟去壳的鸡蛋,在宝鸾眼皮上滚来滚去试图消肿。
鸡蛋都滚凉了,宝鸾还是觉得眼睛肿,她又派人去冰窖取冰,用冰敷眼睛。
傅姆心疼得不行,又急又无奈:“这种天用冰,岂不坏身体?”
宝鸾细声:“就敷一会会,不冷的。”
傅姆这些天担心不已,就怕宝鸾为赵妃的事伤了心神,这会子见她为了消下眼睛的红肿,竟用冰敷,心中苦涩实在受不住,背过身抹眼泪。
“既怕眼睛肿着被人瞧见惹人担心,作甚还要出去,待在屋里歇息岂不更好?”傅姆哽咽,“饭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夜夜跑去守灵,一守就是一夜,再这样下去……”
宝鸾急忙站起来替傅姆擦眼泪:“姆姆,别哭,今夜是最后一晚,我明天就不去了。”
傅姆:“当真?”
“真的,明天、明天赵妃就下葬了。”
傅姆总算松口气,刚想说“那就好”,察觉此话太过凉薄,及时打住,改口道:“公主一番孝心,赵妃泉下有知,定十分宽慰。”
宝鸾转过头去,继续由宫人用脂粉薄涂眼下遮住红肿。
她有些惭愧,眼睛不敢往镜里瞥自己。
夜夜去朝阳殿守灵,并不只是为了赵妃。她不能放班哥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朝阳殿,所以她去陪他。
要是让她单独一个人留在朝阳殿,她是守不住的。也许不到两个时辰,她就会被自己吓得跑回来。
为赵妃的逝去伤心是一回事,害怕赵妃的尸体又是另一回事。她看多了鬼怪异志的话本,至今不曾看过赵妃的尸体。
她还是有些害怕赵妃的。
赵妃被她当做母亲时,发疯掐过她,这份阴影直到身世大白后才渐渐消散。
她不再渴望赵妃的母爱,但赵妃曾经象征着她整个幼年对母亲的期盼,这份期盼在得知赵妃并非自己的母亲后,没有变成怨恨,而是化作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