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灿灿
宝鸾一愣,想到太子长兄,不由自嘲。她自己都做不到静待观之,何苦劝别人。
“找间厢房,让县君梳洗歇息。”宝鸾吩咐宫人,无意再留明婉:“去吧,既来一趟,何不尽情游玩,庙会热闹,你也多笑笑。”又命人取五百两银票和一袋碎银子。
明婉再次红了眼圈。落难时见真情,公主对她没有情,却有一个高贵公主应有的善心。
她跪下给宝鸾行过大礼,没有多做纠缠,知趣离去。
傅姆看着明婉离开的身影,心里总算松口气,低身搀扶宝鸾,叹道:“公主何必理她,这样的人赶走便是。”
宝鸾指着路旁的落花,淡淡道:“花有入泥时,人亦有落难时,没有谁能一生无忧,怎知你我将来不会有她今天的苦难?”
傅姆连忙阻止:“公主!”
宝鸾笑了笑让傅姆放心,重新说明婉:“她遭大难无人可求,既求到我面前,我劝她两句给她一些银子也只是举手之劳,就当结个善缘吧。”
傅姆宽慰,叹息敬爱道:“公主当真菩萨心肠。”
寺庙后院一处松柏参天的地方,绿油油的树丛衬着茂密花草,长安城的贵女们正游玩至此。
赵福黛远远望见一个人对着墙边花树发呆,认出背影来,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背:“县君,何故独自赏花?”
在厢房中,明婉县君由宝鸾的宫人伺候着重新梳洗打扮过,实在无法留在房内静心歇息,是以出来走走。原本想避开人,才寻到这处幽静,没想到遇上赵福黛她们。
明婉县君大哭一场后,怏怏的没什么精神,神情颓然,指了指那边的贵女们,道:“我走出去作甚,她们又不欢迎我。”
赵福黛笑道:“那我陪你一起赏花吧。”坐下来没多久,她忽然开口道:“其实今天三公主也来了。”
明婉当然知道公主在:“嗯。”
赵福黛欲言又止:“你家的事,何不问问公主?你和她不好,刚巧又遇上这档子难事,待会她出现,你当众好声好气问上一句,想来公主人前不好推脱,定愿意为你解惑。”
对于旁人的话语,陷在低谷中的明婉比任何时候都要敏觉,她警惕地看着赵福黛脸上人畜无害的笑容,不动声色问:“若她不愿意解惑,我该怎么办?”
赵福黛:“问心无愧者,何须逃避?你只是问问,只要别闹得太大,想来是不会有事的,上次她不就没计较吗?”
明婉抓个正着,腾地站起来:“赵福黛,你居心何在!”才冲撞过宝鸾的她说起话来毫不脸红:“你想挑唆我同公主闹是不是?”
赵福黛一怔,下意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县君,我哪敢挑唆你,只是为你着急罢了。”
明婉冷笑,手里的巾帕几乎打到赵福黛脸上:“你这个小人,你敢发誓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坏心?前两次就是你在我面前说公主怎么怎么不好,枉我一时轻信,险些被你这小人蒙蔽!”
赵福黛这下是真的惊住了。明婉县君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但不再受撺掇,竟还维护起她自己嘴里不配受封的宝鸾。
明婉嚷着:“我同公主闹起来,你好看笑话是不是?你想让我拿家里的事指责公主,让公主受非议是不是?”
赵福黛连忙辩解,试图安抚明婉:“县君你冷静些,你误会我了。”
明婉发疯一样拽起赵福黛:“我误会你?不,你休想再挑唆我!”
家中惊变后多日来压抑的辛酸愤怒如洪水般涌出,在宝鸾面前的痛哭只让她得到一时的宣泄,此刻揪着赵福黛乱打乱骂,彻底抛下她的教养和名声,她才真正觉得痛快。
“小人,狡人,无耻之人!”明婉大声骂着,将赵福黛拖到人前:“你口蜜腹剑,不安好心!你休想得逞!”
她疯狂又清醒地发泄心中不快,话里有意避开公主,每当赵福黛嘴里试图吐出“公主”两字,明婉就会厮打得更加凶狠。
贵女们看到这一幕,瞠目结舌。
“不得了,县君疯了!”半晌惊愕后,不知是谁的侍女喊出一句。
第77章
江南郡公被流放的消息很快放出,罪名是贪赃枉法。这个罪名,明眼人一看就知其中玄妙。
哪个大员没有几件受贿的事?因贪赃枉法的罪名下狱,没有人会觉得自己为官不清白,只会认为流年不利。做官没有政绩,没有办事的才干,才会叫人看不起。
执掌一方的大员不捞好处,好比前线打仗的将军不贪军饷,都是不切实际的。
很多人不看好太子,也正是因为这个道理。
身为将来执掌天下的人,只想着叫马跑却不喂马吃草的观念,是十分危险的。朝廷要稳定,要有人能办事,要充盈国库开疆拓土,很多时候君主必须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御下之术,太子似乎学偏了。
此前,江南郡公之所以选择太子,很大程度上因为储君身份的闪亮光环,再就是他身在江南,对于远在长安的太子本人其实是不太了解的。要是他知道太子的仁慈只对百姓有效,他是不会示好太子的。
郡公的落败和他攀附太子有关,很多人是在背后笑话这一点的。
皇后在江南对郡公的下属门生们大开杀戒,朝堂大员里没有人会因此指责她残忍,打击政敌是每个高位者都会做的事,换做他们只会做得比皇后更彻底,至少不会留着郡公府一家,只是流放郡公而不是杀掉他。
借机弹劾皇后的官员们,奏折里暗示的全是皇后牝鸡司晨有违天道,至于其他的,没有人提。
太子的岳丈陈老相公,就是此次弹劾皇后的主力军之首。有孤臣名声的陈老相公,并没有替江南被杀的官员们可惜。官员杀了还会有,朝廷这么多官员其实真正干活的也就那些,死几个无关紧要的外地官员,正好能够光明正大将东宫的亲信安插到江南财政要紧的职位上去。
毕竟,自己人直接回禀东宫,和江南郡公让人回禀东宫,后者肯定是不如前者的。
紫宸殿东殿,雕金龙祥云的黑色大案后,皇后看过陈老相公的又一本弹劾奏折后,一时气结,险些失手挥倒玛瑙寿龟臂搁。
女官大气不敢出,轻手轻脚将书案边缘的玉管紫毫笔、碧玉砚滴、白玉笔山笔洗和腾空一半的臂搁重新收拾好,垂手侍立两侧,皇后正坐在窗边对着金丝楠木镶宝石小桌上的半局残棋,眉眼平静,已恢复平时温和不见喜怒的神情。
“若英,你认为这局棋该如何解呢?”皇后手执黑子,命她近来最喜欢的女官之一上前说话。
若英是个二十来岁的女郎,出身山东世家大族,死了未婚夫后一直云英未嫁,来到长安后便入了宫到皇后身边伺候。皇后爱她聪慧不卖弄,貌美不张扬,一直留她在身边跟随。其他女官在宫里有过夜的地方,若英的住处是皇后特意赏赐,华丽气派,女官里算是头一份。
若英半跪软罗榻,手执提梁紫砂壶,斟满一杯茶后奉上:“这局棋如何解,全凭娘娘心意。”
“此话怎讲?”
“娘娘母仪天下,乃万民主母,此局就如天下苍生,棋子如何落,得由娘娘过目。这棋究竟是不是残局,是解还是不解,亦是娘娘说了算。”
皇后笑着指了指若英:“既以棋比人,那太子在何处呢?”
若英小心揣测皇后心意,适时藏巧于拙:“婢愚钝,看不出太子殿下在棋中何处。”
皇后宽袖一挥,黑白棋子四处飞落,青玉棋盘残局不再,空无一子。皇后手中一枚棋子重新落下,淡淡笑道:“他不在其中,你当然看不出。”
这是一局新棋。若英不敢再想,胆战心惊垂下头。
陈老相公的弹劾上奏后,第二日皇后命人赏陈老相公的妻子陈老夫人一对玉如意,又赏太子妃陈氏一对萱草纹花簪,雕百子婴戏图的插屏。
萱草,又名宜男草,和百子婴戏图案一样,皆是求子的寓意。太子妃陈氏看到赏赐,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被宫人提醒后才僵硬着身体跪下谢恩。
圣人得知皇后赏赐陈老夫人和太子妃,称赞皇后大度宽容。午膳时在皇后面前谈起陈老相公,颇为头疼:“老相公从前是个平和人。”
皇后亲自替圣人布膳,笑道:“想来是妾身的不是,才叫这样一个平和人变得不平和。”
圣人拍拍皇后的手让她坐到身边来:“和你无关,是这门亲事让他变得和从前不一样。”语气无奈,有些遗憾:“当初为太子择亲,应该再慎重些。”
皇后依然用她那双仿佛能容纳一切的似水眼眸含笑道:“陈家是长安的老世家,陈老相公又是出了名的清臣,太上皇为太子选陈家,本意是想陈家好好辅佐太子。”
圣人面上难得闪过一抹冷意:“既是清臣,为何不拦着太子,他本该在你们母子间周旋调和,反倒任由太子逼迫亲生母亲,叫天下人看笑话。”
母不慈而子不孝,大抵就是陈老相公的主意。太子宫门请罪固然能够施压皇后,可别人也能借此动摇东宫。长安闻风而动的人,不止一两家。
“老顽固,不知所谓。”圣人不满地吐出两句。
皇后心想,不是老顽固,眼里又怎会只有牝鸡晨鸣四个字。清臣孤臣,有哪个不是大惊小怪的道学家?想必陈老相公早就对她不满,成为东宫的岳丈后,有了底气,自然一发不可收拾。
太上皇肯定想不到,陈老相公会以防备皇后为己任,其他事全不入眼。这门亲,选的好啊。
皇后细声细语让圣人不要动怒:“他防着我,何尝不是忠于太子?他虽顽固,但忠心可嘉。”
圣人也没想过要对陈老相公做什么,这是个老臣,向来有清誉,不然也不会被相中和皇家结亲。圣人私下斥过也就算了,当着人他不但不会训责,而且还会想办法安抚。
圣人歇歇气,语气稍有和缓:“陈老相公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你我夫妻多年,你是什么样的人,朕心中有数。江南郡公犯下大错,你处置得很好,至于太子……”
圣人有些为难。太子行事,愈发偏激。
皇后目光柔柔看着圣人,恳求道:“太子年轻,一时糊涂走错路,好好教导便是。陛下三思,莫要因为旁人做错的事,和太子离心。”
圣人惊讶问:“梓童,难道你一点都不怪太子?”
皇后脸上露出慈母的笑容:“陛下,他是妾身的长子。”
圣人为皇后夹她喜欢吃的芙蓉虾卷,宽慰道:“梓童说的是,他毕竟是你我的长子。”
两个人用膳,从来不兴在别处用膳时食不言寝不语那套,时不时说上几句话,一顿饭很快吃完。由宫人伺候盥洗,用青盐擦过牙清茶漱口,圣人和皇后在里间紫檀木镶宝石的御榻斜卧小憩。
宫人们听见珠帘后若有若无的几声轻笑,红着脸退到外门。
吏部很快发下江南郡公流放的公文,公文下达当日,没有任何停留,当天便有解差押送江南郡公离开长安。
城外十里长亭处,明婉强打精神等在此地希望能见父亲一面。
在寺庙同赵福黛大闹一场后,她在长安城更是举步维艰。赵福黛固然因此受人非议,但明婉的名声比她更糟。女郎们撕撸一场,不管谁对谁错,没有人落得了好。
明婉冲动之后有过后悔,但也不是很后悔。反正她也不想再留在长安,大不了回江南去,就算郡公府一落千丈,她在江南也能比在长安待得好。
江南郡公一行人经过长亭时,不必郡公和明婉开口求,解差已经主动解开郡公的枷锁,态度也好得很:“郡公见谅,方才不敢解,是怕人瞧见,现在已经出城,路上不必再戴。郡公在此地稍等,容我们兄弟喝口酒解解乏。”
说罢,几个解差避到一旁,留郡公父女两个说话。
明婉有些诧异,这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她还以为家道中落后处处都只能看人冷眼,押送犯人的解差竟这般好心?
她端详郡公,又是一惊。不但解差的恭敬态度令人吃惊,父亲的形容也出人意料。
父亲虽然一身布衣,但衣服崭新洁净,头上只有木簪,头发却梳得一丝不苟,面容略显疲惫,精神气却是有的,双目炯炯,怎么看都不像一个一蹶不振的罪臣。
父女两个说话,明婉发现,郡公说话的声音,洪亮有力,言辞之间并不将流放当回事。
中途解差过来,明婉以为是催促上路,急急想要恳求两句再宽限下,解差反而赔罪道:“小人是来送吃的,无意打扰郡公,此去三十里外才有集镇,还是现在吃些东西填饱肚子好。”
食盒打开,是几碟路菜和馒头葱饼。不算丰盛,却也够吃。
明婉眼圈泛红,万万没想到解差会想得这么周到,荷包里拿出一个五两的赏封给解差,解差竟然不肯收,摆摆手走开了。
“我这个做女儿的倒不如他们体贴。”明婉连忙让侍女去车里将准备好的路菜干粮和衣物拿过来,分一份路菜给解差,顺便将赏银重新送过去,请他们路上多多照顾。
江南郡公道:“你不必担心,自有人照料我,此行前去,不会太艰难。”
明婉也看出来了,只是不敢问。流放的犯人能有这种待遇,不是一般人能安排的。
“长安不是久待之地,为父离去后,你速回江南。”
明婉正有此意:“我明天就动身。”
江南郡公郑重交待:“回去后告诉让你母亲,你的亲事不能在江南挑,若有官五品家中无父无母只有两个弟弟的年青人上门提亲,让你母亲应下婚事,不要为难人家。”
明婉惊愣:“阿耶……”
江南郡公沉声:“你要听话,不要再与人斗气,成亲后好好与你夫婿过日子,不要再孩子气,明白吗?”
心中纵有疑惑和不甘,明婉也只能含泪答应:“……明白。”父亲严厉的语气,没有让她拒绝的余地。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排在第一位,他的话她不能不听也不敢不听。
江南郡公笑道:“城外风大,吹坏了你可不好,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