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灿灿
说起江南的事,杨夫人泣不成声:“……我还算好的,至少家里其他人没有发罪,父亲活着,我也顺利出嫁了。同和我最要好的那个女郎,她的家人全死在流放途中,她被发配军中,听说成了营妓……”
“不要说了。”惠敏阻止,踮脚捂住宝鸾耳朵,皱眉道:“怎能对公主说这些?营……反正不能说。”
杨夫人眼泪闪闪:“不是你问的吗?”
宝鸾轻轻推开惠敏的手,表示不要紧:“没什么我不能听的,宫里教坊有宫妓,各地官府有官妓,营妓从属官妓,在我看来都一样,全是些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杨夫人哭一声,打嗝道:“比私妓还不如,私妓尚能赎身,我的发小进了乐营,往后一生都只能是贱籍。”
宝鸾为这个素未谋面的女郎难过,不知道她熬不熬住?
同样是从天摔倒地的命运,别人是发配军中,她却还能在公主府里锦衣玉食。宝鸾不由自主脸羞。这世上不幸的人这么多,她是最没资格自怨自艾的那个。
宝鸾再次抬眼看杨夫人,眼里全是同情:“差一点,你就不能到我跟前来。”
杨夫人一僵,止住的眼泪重新落下,放声痛哭,哭到最后,嗓子都哭哑。
走的时候,宝鸾赠杨夫人一千两银子,作为她在陇右的安家费。杨夫人不肯白要,非要写下借条。
惠敏身上没带多少银子,向宝鸾借一百两,转赠杨夫人,杨夫人同样写下借条。
怀揣着一千一百两,杨夫人走出公主府。坐在公主备的华车里,她不知不觉又落了泪。
从长安回江南,目睹那些惨剧,历经人生最黑暗的日子后,这是杨夫人第一次得到别人毫无目的的关心。
似有千斤重,她佝偻背脊,脸贴到装银票的匣子上,既感动又羞愧。
感动是因为得到公主和惠敏的相助。
愧疚是因为她今天的哭诉不完全是发自真心。
就算惠敏不相问,她也会想尽办法在公主面前提起回江南后的辛酸遭遇。有人吩咐她说,她不得不说。
杨夫人为自己开脱:我的话没有一句假话,全是如实相告,算不得欺骗公主。
至于为何让她对公主说那些话,而且还要说得越凄惨越好,杨夫人想不明白。
她开导自己:权当是让公主长长见识,体会一下世间炎凉百态吧。
第87章 ?一更
年后第一仗,年轻的单将军再次向众人展示他的骁勇善战用兵如神。
有人打赌,赌单峦最迟今年年底就能升至上将军。上将军是三品,武威郡公帐下有几十个上将军,班哥从长安带出来的几个亲兵,就是上将军。
种田汉参军,能想到的最好的品阶是上将军,这是他们努力杀敌能够奋斗到的。赌小单将军晋升上将军,是底层军士们对他的肯定,是最真挚的祝福。
单峦小将军出类拔萃,自然有人争抢。
田将军多次示好,有意从孟凡孟将军这撬墙角。无奈小单将军与他没有交情,平时也没什么往来的机会,田将军只能锲而不舍,邀人吃酒。
陇右西北大军,军权虽握在武威郡公手里,但一直觊觎军权的人大有人在。军中,不全是郡公的人。
田将军,就不是郡公的人。他是皇后的人,准确来说,是皇后心腹的手底人的手底人。
田将军对自己打仗的能力有自知之明,本想投机取巧,弄出点事来,结果在西北军中待了五年,半点事都没搅起来。郡公帐下筑得铁桶一般,让人无从下手。
田将军做不成搅屎棍,只好另寻他法。招纳单峦这样的将才为自己所用,是田将军意图扩大势力的第一步。
田将军选在军营旁边小镇的酒肆里款待他的客人。
按官阶来说,田将军知道自己是小单将军上锋的上锋。小单将军多次拒绝他,但不能总是拒绝。田将军笃定,这次小单将军肯定会答应。
果然,小单将军应邀了。
一桌二十两的席面,镇里能找出的最好酒菜尽在桌上。琵琶女在席前唱江南春,舞姬扭着曼妙的身姿,脚踏铜铃似蛇般舞动。
田将军举一爵烧春,略带醉意地打量小单将军:“你小子,长得跟白鸡蛋似的,怎么打起仗来跟阎罗一样?”
手放上去,有意使劲捏捏小单将军的胳膊笑话没几两肉,没来及发力,就被甩开回擒。
小单将军反手捏住他手腕上的麻穴:“田将军,有话说话,动手动脚像什么样子,叫女郎们瞧见,以为你是兔儿爷。”一笑,松开手,继续吃酒听曲。
田将军被捏的那只手又痛又麻,面上强忍,怒气从心头窜起,暗骂:小毛崽子,不知好歹!
酒气掩盖田将军脸上气出的恼红,班哥看见了也当没看见,除了最开始礼节性的敬酒外,稍微亲近些的话全没有。
田将军这种人,他是瞧不上的。
田将军越是狠狠盯着他看,他越是觉得好笑:能和我喝酒,已是你三生修来的福气。想我奉承你?也不照照镜子。
他喜欢的,是有能力有真才实学的人,哪怕是小人,只要有本事,有利于他,也可以收用。
田将军连搅屎棍都做不好,这样的人,在他眼里,等同废物。
对待废物,班哥不愿多费口舌。
田将军眼都要瞪红,也没能等到小单将军对他赔礼道歉。他这边生气,人家那边怡然自得地吃酒听曲,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刚刚对自己的上官做了失礼的事。
人,明明是一副聪明样,做出的事却偏偏蠢无药医。田将军气愤地想,可惜这副好皮囊。
如美玉雕成的小单将军,沾了酒意,皮相愈发显得好,俊美像是全天下就他一个美男子,别人给他提鞋都不配。
聪明的美男子,人人都爱,田将军也不例外。
先前之所以容忍小单将军拒绝多次,除了他在军中屡立奇功外,再就是他的好相貌起了一分作用。
生得好看的人,多少能会让人的包容心比平常多出那么一点点。
此时此刻的田将军,凭着自己难得生出的一丁点包容心,勉强保持风度。
他强迫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小单将军的好皮相上,腹诽这张脸日后有了刀疤成为丑八怪,才能稍微消消气。
唱曲的琵琶女唱完几曲后,上前讨赏钱,秋水美眸含情脉脉望过来:“求将军垂怜。”
看的是小单将军。
不解风情的小单将军指向田将军,道:“这位才是大将军,我不是。要赏钱,向他讨去。”
田将军气不顺,但还能控制自己,笑道:“小单将军,不过就是一二两银子,何必小气?你没有,我替你出钱便是,莫让美人失望。”
小单将军摆摆手:“田将军出钱,那就是田将军赏人,和我无关,我不敢占这美名。”
田将军随手掷几两碎银子给琵琶女,重新打量小单将军,这才发现他今天穿的是麻布袍。
人俊到一定程度,尤其是男人,即使没有好相貌,光是一股不凡气势,就足以令人忽视其他。之前未察觉,只顾着看他面上英华烁烁,根本没有在意他的穿着。
小单将军有好相貌,也有不凡气势,人看到他,想的是白雪青鹤,高楼明月,不会想他穿什么戴什么。
且他身材匀称,宽肩蜂腰,最朴素简单的衣物穿在身上,也是英华毕露,浑身贵气。
田将军查过小单将军的籍贯,确实是普通武将家的子弟没错。
如今看他穿麻布袍好似雪中劲松,嫉妒上来:娘的,穿个破麻衣跟穿羽衣锦氅似的。
田将军嘴里这就有话说,唤:“小单。”不喊将军了,只喊小单。
叹一声,语重心长道:“是不是家里周转不灵,最近缺银子?出门在外,没有银子万万不可,你要是不嫌弃,我这里有两百两银票,你先拿去用。记得去镇上兑,别去军里兑,能少损些。”
“多谢田将军的好意,我并不缺钱。”小单将军抱拳谢了谢。
田将军笑容可亲:“小单,你不缺钱,怎么穿麻布衣?连小娘要赏钱都给不出?”
话一出,小单将军英俊的脸浮出腼腆笑容:“家里为我说了亲事,未婚妻是我心爱的人。军中没什么花钱的地方,能省就省,省下的钱,正好拿去给未婚妻添箱。”
田将军差点笑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小单,看不出来,你这战场上的杀神,背后竟是个软瓜蛋!大丈夫怎能为妇人折腰,你也不怕人笑话!”
知道这是个怕女人的人,积在胸中的郁气,又散去一些。
田将军笑得像是铜敲鼓打,下意识想拍一拍小单将军的肩背,手到半空想到刚才的酸麻劲,回转落到案上,一拍桌案,差点震倒酒杯菜碟。
“还没成婚就这样,以后成了婚还得了?女人嘛,不能惯,惯得三不从四不得,到时候吃苦的是你自己!小单,你是个英雄人物,怎能连这点男子气概都没有?听哥哥的,这钱你拿着,包个花魁亲香亲香。”
田将军神采飞扬,宛若得道高僧,向初出茅庐的师弟传授心得,一番推心置腹的御妻之术尽数掏出,鼓舞小单将军,将来要做威风的大丈夫。
威风的大丈夫,在外面自然得有相好之人。田将军指指琵琶女和舞姬们:“这几个,不入你的眼吧?哥哥给你另备了好的,保管你喜欢。”
“田将军的好意,我心领了。”小单将军放下酒杯,再次抱拳相谢。
田将军道:“和哥哥客气什么!军里没女人,你这品阶虽比寻常士兵强些,但一年到头也难见到个母的,能不憋得慌?小子,今天让你长长见识。”
喊人进来,一个雪白丰腴的美人袅袅而入,是乐营里专门为将领酒宴助兴的营妓。
云鬓饰金簪,举动端庄典雅,没有半点风尘气。款款行礼,骨子里透出几分高门世家的傲然,抬脸露出笑时,勾出若有若无的妩媚姿态。
田将军拍拍大腿:“鱼娘,过来。”
鱼娘在案前站定,声若黄鹂:“恕鱼娘不能听从,鱼娘只知做鼓上舞,不懂腿上作舞,望大将军见谅。”
田将军并未生气,他不喜欢假清高的男人,但喜欢假清高的女人。
脸上仍是笑呵呵,意味深长的眼神抛给小单将军:“她是这边乐营里有名的娘子,没有人比她的舞更好,没有人比她的诗更妙。要不是郡公重规矩,不让官员私拥官妓,我早将她纳回家。今天你小子有福,让她伺候你吧。”
鱼娘道:“请问这位将军什么品阶,有什么本事,能让妾伺候?”
田将军佯装恼怒,骂她:“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皮,跪下!”装出来的恼到底不是真恼,转眼瞧见小单将军脸上无动于衷的冷漠,才有几许真恼。
“你别和她一般计较,她就这个性子,平时伴的都是些高官,有此一问,也是情理之中。靠你自己,要想得她伺候,至少得再努力两年。”
田将军装模作样往鱼娘身上打一巴掌,拎起她往小单将军怀里塞:“怜香惜玉些。”
叮嘱鱼娘:“敢怠慢我兄弟,仔细你的皮。”
田将军自觉此事可成,阔步往外去,刚走出屋门,背后有人撞过来。回头一看,原来是鱼娘被甩了出来,摔到他身上。
意气风发的小单将军不慌不忙,掸了掸长袍,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掸的。日光在他面上镀一层流金,像是才发现有人怒目相视,他淡淡含笑,衣带被风吹动,有晋人的风采。
一个打仗的将军,血肉里杀出来的戾气突然换成柔情,很难不让人动心,连田将军都暂时搁浅怒意,听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多情的小单将军说:“身上沾染别人的脂粉,我的未婚妻不会高兴。田将军,告辞。”
小单将军一个纵身,从窗户跳了出去。
风将田将军的衣袖吹得打旋回转,好一会,他才回过神,大怒:岂有此理!世间竟有这等无礼无知,不识抬举之人!
班哥难得来镇上一次,不急着回去,在街上逛了逛,各个铺子都看一遍,打听最近往来的外国商人哪些是吐蕃来的,哪些是突厥来的。
顺便挑几个颇具特色的小玩意,打算下次让人带回公主府。
晚上,在小镇客栈过夜。
灯下看信,信是石源所写,说宝鸾最近迷上驴鞠,选驴子打马球,白天玩得高兴胃口好,夜里也睡得香。半个月没吃安神丸,但吃了几味润嗓丸药,玩驴鞠太起兴,喊得嗓子哑,所以才吃药。
班哥看完一遍,又看一遍,反复看了五六遍,才舍得将信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