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南烛道:“那也没办法。”
别说公子,就连他这些天都觉得骨头有点松散了。从前在京城,他每天要为公子跑多少趟腿啊,现在几可以用“无所事事”来形容了。
连他都这种感觉,突然赋闲在家的公子肯定难受,且得适应呢。
凌昭不知道贴身的人在外面小声担忧地议论他。
他放下手中稿子,隐隐有点明白自己这几天不对劲的状态是怎么回事了。
是父亲的文笔太好了——那些生活的细节栩栩如生,那些字里行间的情绪像指尖拂过琴弦,带着余音,硬是把他拉进了那些错过的时光里。
强烈地代入了。
但当他一旦意识到这一点,立刻就从中挣脱了出来,又回到了现实里,成为了他自己。终究他和父亲是不一样的人。
凌昭揉了揉太阳穴,起身伸了伸腰。
他习惯性地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外面却是一片漆黑。
憋了一天,都以为要下雨,雨却没有下下来。到了傍晚的时候,那些阴云散了,空气也变得爽朗起来。
抬头能看见月亮,半遮着,欲语还休。映在水中,有种凉意。
凌昭独自消化情绪。
他原不是这种看个月亮就伤春悲秋的人,还是父亲的文字对他造成了影响。
驱散了这些情绪,正准备转身,凌昭的目光忽然凝住,唤了声:“南烛。”
南烛和桃子都在外面听唤,闻声麻利地进来:“公子可是要就寝?寝室都收拾好了。”
凌昭却背着手,道:“你过来看看,对面怎么有火光?”
南烛咦了一声,走过去张望一下:“真的?怎地有火光?好像有人?好像还有灯笼?”
凌昭负手沉默了片刻,问:“对面的人在干什么?”
南烛不确定地瞎猜:“……烤地瓜?”
丫头婆子嘴馋了,偷偷找个没人的地方烤地瓜吃,也不是不可能。
当然还有别的可能性,南烛是个机灵鬼,他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敢说。怕触了主人的霉头,想含混过去。
凌昭凝视了片刻,却十分肯定地说:“有人在私祭。”
凌昭自己说了,南烛便道:“我去看看?”
府里正经的主人想祭谁都不必遮掩,正正经经请高僧来做法事都是可以的。
会私祭的,自然都不是正经主人。或者丫鬟婆子,或者寄居的亲戚。不管哪个,未得主人家允许,在人家家里干这个,多少都会招些不快。
但其实也不是大事。让小厮过去呵斥走便是了。
但凌昭却轻声说:“打上灯笼,我过去看看。”
南烛有点吃惊。但凌昭下了指示,他便立刻去打灯笼去了。
走在夜色里,凌昭抬头看看墨蓝色的星空。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来亲自看看。
仿佛这一天的阴云都是为着夜里这一点火光铺垫。总还是父亲那些文字在影响他,总觉得彩云蔽月,水波清冷,对岸该有一段哀思……和一个与这哀思相称的人。
他想去看看。
其实也可能就是,睡不着,又太闲了。
第11章
月光清冷,水光泛着凉意,火光却易让人陷入回忆。
娘亲走的时候林嘉已经很懂事了,至今还记得那时候的惶然之感。从此就彻底是无父也无母的孤女。
拭去眼角的泪,林嘉将最后一叠纸钱也填进去,看着火焰忽地旺了一下,转头叫小丫头去水边打水。
小丫头提着灯笼,拎着竹筒往水边去。
林嘉回过头来,双手合十,默默祷祝。
便在此时,安静的夜里忽传来枯枝踩断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地清晰,也惊悚。林嘉一个激灵,霍然回头。
大晚上的,梅林竟来了人。
身形矮的那个提着灯笼,身后跟着一个个子高的。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实不该有人的。夜幕,水边,香烛……这些凑在一起再加上看不清的人影,着实让人有些害怕。
“谁?”林嘉颤声问。
对面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有些诧异:“是林姑娘?”
这个声音最近太熟悉了,每日清晨都要打交道的,可知是人不是鬼,林嘉舒了口气起身:“南烛小哥?”
但南烛怎么这个时间到这里来了?林嘉随即僵住。
南烛打着灯笼,隐约能照出他的脸。但他的身后,还有一个个子高高的人,身形颀长,看不清面庞,只被微弱的光勾勒出清隽的轮廓。
但除了凌九郎还能是谁呢。
林嘉紧张地看了眼地上的香烛贡品和没烧完的纸钱,怯声问:“可是……九公子?”
南烛没再说话,微微侧身让开,他身后的那个人影开口了:“在祭谁?”
那声音低沉冷清,果然是那位凌九郎。
私祭被主人家捉个正着。林嘉垂下头:“今天是我娘亲的忌日。”
那个冷清的声音却问:“那是你的丫鬟?”
林嘉转头看去。远处有一盏灯笼停在那里,自然是小丫头打了水回来却发现有人来了,吓得不敢过来了。
她道:“是我姨母身边的。”
月色冷而朦胧。
月下的少女眉眼映着火光,一分紧张,两分怯怯,三分惶然,有一种无凭无依的单薄。年纪还小,还称不上人间绝色,但绝对是对得起这一分月色了。
只远处吓呆了不敢上前的小丫头,丝毫的护主之心也没有,让人心中生出不喜。
但她一个失怙孤女,还能怎样?给她片瓦遮风避雨,给她衣食不至流离失所,凌府已经做到仁至义尽。
这一刻,凌昭觉得“娇弱”两个字似也没有那么讨人嫌了。
或者该说是,这种无所倚仗的单薄感终究和那些炊金馔玉养大的造作的娇弱是不一样的,凌昭觉得可以给予一分宽容。
“少失怙恃……”他轻声呢喃,似有似无地叹息,“待会记得将火灭干净。”
林嘉肩膀都松了下来。
这是第二次感受到凌九郎的善意了。
她感激地福身:“多谢九公子宽宥。”
月色下那个看不清脸的影子好像点了点头,似乎又看了她一会儿,翩然转身而去。衣袂拂动,仙人似的,和她好像隔了人间。
南烛看了她一眼,追上去给凌昭打灯笼。
他们走了,林嘉才真的放松下来。小丫头也巴巴地跑过来,害怕地问:“那是谁啊?”
“是四房的九公子。”林嘉低声说,“别声张,小心把火灭了。”
两个人把火烛都灭了,又小心把坑填平了,掩盖了焚烧的痕迹,匆匆往小院去。
路上林嘉跟小丫头说:“就不要跟姨母说了,省得她又提心吊胆。”
因凌府的人若要怪罪,自然不会去怪罪林嘉一个孤女,自然是要怪罪到杜姨娘头上。
小丫头答应了,又说:“那就是咱们的探花郎呢,可惜我没看清脸。姑娘,你不是见过九公子?他生得是不是特别好看?”
林嘉道:“是的吧?”
小丫头奇道:“到底是好看还是不好看?”怎么还“的吧”?
林嘉道:“我没敢看。”
小丫头懂了:“也是,换我也不敢看。”
林嘉道:“小声些。”
两个人轻手轻脚绕过前面几间院子,回杜姨娘的小院了。
杜姨娘还给她守着门呢,等两人回来了,才栓了门。问了问,林嘉自然说无事,便叹一回逝去的堂姐,摸了摸林嘉的头,一起洗漱歇下了。
清晨起来一看,天空里已经一丝云也无,今天可见是个好天气。
杜姨娘才起,林嘉已经麻利地做了点心。
这些事,杜姨娘也不刻意使唤婆子和小丫头帮忙。林嘉未来不知道会落到哪里呢,杜姨娘十分没有信心。因为她实在没什么能力给林嘉找个像样的婆家。若是日后要过着小门小户的清贫生活,没有奴婢使唤,要日日亲自操劳,不若让她现在就习惯。
杜姨娘的心思林嘉也是明白的。所以虽然院子里有婆子有丫头,但她不是她们的正经主子,也不怎么使唤她们。
能自己做的事就自己做。
杜姨娘推开窗,正看见林嘉提上了食盒。
林嘉看见小丫头正给杜姨娘梳头,一乐:“你手轻点。”
才说完,杜姨娘就哎哟一声按住头皮,无奈地回头嗔了小丫头一句。
这丫头笨手笨脚的,其实不太会梳头。但杜姨娘已经没了夫主,三夫人作为正妻还会梳发髻抹脂粉修饰自己的形貌,杜姨娘这样的寡妾已经完全不打扮了,日常就是梳个老气横秋又简单的圆髻。所以丫头手笨手巧倒也没什么关系。
小丫头缩缩脖子,其实倒也不怕。这两位主子没什么油水,但胜在脾气也好,都是和善人。不说打骂罚跪,便是掐啊拧啊这种小动作也是没有的。
最多嗔两句。
林嘉隔窗一乐。晨光照在她脸上,淡金朦胧。
长大了必是绝色。
看着她步履轻盈地走出去,杜姨娘失神许久,又叹息。
自己那堂姐也不过是中人之姿,还不如自己,怎地生出这般美貌的孩子来?
这般美貌,又无依无靠,以后又落到哪里?夫家可能保得她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