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梅 第2章

作者:袖侧 标签: 天之骄子 豪门世家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林嘉上来就用凌家这一代最出色的金鳞儿凌九郎来跟他比,可不就是一泼冷水,浇得人心都凉了。

  被戳了痛处,十二郎顿感意兴阑珊。这是他一点都不想聊甚至想回避的话题,与旁人都是如此,何况面对林嘉。他勉强敷衍了两句,匆匆折回前面去了。

  林嘉松了口气。

  她当然知道这么说话会让十二郎不高兴。但得罪凌十二总比得罪三夫人强。

  她受凌府庇护,仰仗的是三夫人,不是十二郎。

  三夫人不乐意她多跟自己的嗣子接触,她便尽量避开,很识时务。

  但凡一个女孩子,从小就寄人篱下,身如飘萍,都会这样有眼色又识时务。

  外院一片凄冷白色,下人们有条不紊地穿梭,灵堂里许多人按着身份年纪站列。十二郎悄悄溜出去,又悄悄溜回来。

  时辰虽然还早,却已经来了很多吊唁的宾客。凌家四爷虽然数年前就辞官赋闲在家,但凌家是金陵世家,凌四爷自己也是两榜进士出身,更有一个儿子金殿之上点了探花,少年成名,前程可期。几十年后,凌家怕是又要出一位阁老。

  宾客端的是络绎不绝,哀戚中又透着一种车水马龙的鼎盛。

  十二郎溜回来,原觉得宾客繁多,自己又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不会被人注意到。不想才站回到自己的位置,便感受到一道凌厉的目光。

  抬眼,正和那人对上视线。他打个寒噤,忙垂下头去。

  他礼法上的九兄,这场丧礼的丧主——方才林嘉口中少年成名的探花郎凌昭,淡淡地收回视线,抬手躬身向吊唁的宾客回礼。

  礼仪上一丝不苟,举手投足间无可挑剔。

  原色的麻衣披在身上,风度刻在了骨子里。

第2章

  时人讲究厚葬,凌四爷一场白事也办得辉辉煌煌。及至下葬,入土为安了,才算终于结束了。

  宾客散尽,亲朋归家。凌家在金陵的府邸终于回归了宁静。凌昭也才终于睡了个踏实的觉。

  这一觉睡得沉沉,可他已经在京城为官七载,常要伴驾,养成的作息已经改不了,第二天依然是天未亮人便已经醒了。

  睁着眼盯了帐顶片刻,他起了身。

  母亲也劳累了多日,昨日里看起来十分虚弱,想来今日必要晚起。凌昭洗漱完毕,便去了书房。

  身边的书童唤作南烛,挑灯为他研墨。这僮儿年纪不大,手却很稳,研出来的墨汁浓淡正合凌昭心意。

  舔饱墨汁,凌昭不需沉思便落下笔锋。奔父丧,自然要上表丁忧。

  这是公文,于他来说直如吃饭喝水一样,笔走游龙,片刻间便书就一份申报丁忧的文书。

  他十六岁就进士及第,点为探花,出了名的文采风流。偏这一份文书朴实到堪称制式公文,既无哀婉凄惨,也无华丽辞藻。

  至哀之处,哪有那许多卖弄。

  丁忧的表文写完,接下来是给在京城的大伯父的信。

  必得要给大伯父汇报一下家里的情况,且在京城得到消息走的时候太匆忙,为父守制要二十五个月,还有许多未尽之事要交待、商量。

  想起临行前大伯父反复叮咛,祖父、祖母年事已高,白发人送黑发人。尤其祖母,老人家第二次丧子,务必要小心安抚劝慰。也要给大伯父交待一下祖父、祖母如今身体、精神的情况。

  公事、家事都细细写完,窗外已经大亮了。南烛吹熄了蜡烛。

  凌昭将几封书信文书都封好交给了他。看着南烛揣着书信离开,他肩膀才放松下来。

  这些天的累,从身体到心里。接下来,要面对长达二十五个月的丁忧。

  凌昭揉揉肩膀,起身走到到窗边。

  推开嵌着明瓦的雕花木格窗,便是开阔的湖景。六月的晨光洒下来,湖面上的烟气淡了却还没散尽,有些缥缈之意。

  水的对岸,是一片梅林。

  凌昭多年未回金陵了。

  他自幼有神童之名,早早取得功名,从秀才到举人到进士及第,比旁人更早入仕,久居京城。

  如今望着老宅湖边梅林,勾起了许多少时的记忆。

  夏日里,他喜欢在梅林摆上书案背书练字,喜欢在竹轩里调香抚琴,喜欢在湖边垂钓……人一旦开始回忆往昔,便颇觉岁月逝去,一时不由生出许多惘思。

  凌昭自然不是那种伤春悲秋、多愁善感的人。只是新经父丧,又忆少年,偶生怅然罢了。

  他自嘲地一笑,待要转身,只迈出半步忽又停住,眯起眼,向对岸梅林望去。

  迟了几日才跟着大件箱笼一起从京城赶回来的婢女进来换茶,忽听自家公子问道:“去看看那边是谁?”

  婢女微诧,不知道凌昭说的“那边”是哪边?

  “对面,梅林里。”凌昭冷淡地说,“有个女子,去看看是什么人。”

  “赶她走。”

  凌昭今年二十三岁,在京中颇是见过一些女子。

  有在街上与他“偶遇”的闺阁千金,有在酒宴上眉目传情的青楼美人,亦有府邸里心怀野望的丫鬟婢女。

  他是十分讨厌应付这等事的。于他看来,十分地浪费时间和生命,还败坏心情。

  这个时间,纵各房堂妹们已经起了,也该是用早饭、去给长辈请安问候的时间,断不会出现在对面梅林里。

  对面的必是什么不相干的人。

  书房的婢女是十分知道他这脾气的,虽然透过窗户瞧了一眼,什么人影也没看到,还是快步出了水榭书房,绕着湖边亲自往对面去了。

  只是这么大一圈绕过去,梅林里哪还有什么人?转了一通也没看见什么人,只得气喘吁吁地回去复命。

  凌昭却已经不在水榭里,一问,已经去了四夫人那里。只能等他回来再汇报了。

  这几天凌府里事情很多,所有人都很忙碌。林嘉乖巧地缩在自己的住处做绣活,根本没出来。

  待到府里的丧事办完了,所有人都一副累得要死的模样,她才又早早起来,趁着清晨露重的时候,赶来梅林收集了梅露。

  梅露虽轻,采集却是个极细致需要耐心的活儿。要特别小心看叶片上是否有尘土或者小虫。以三夫人的脾性,但凡有一次,大概就没有下次了。

  这个事看着轻松,实际上集满一瓶颇是累人。

  待塞上塞子,抬头望了一眼对岸,正看见水榭有人推开了窗户。看身形是个青年男子,咦,会不会是传说中的探花郎?

  林嘉如今十四,是大姑娘了,她对府里的年轻公子们没有野望,很识趣地尽量回避。但“探花郎”在她心目中算不上“男子”,而是更接近于一个符号,令人仰望的那种。

  别看戏文里、评书里,动不动便是中状元、点探花,手持尚方宝剑代天巡幸。实际上现实里,秀才就已经是很体面的身份了。

  有了秀才功名,交的税都不一样了,还有米粮领。

  到状元、榜眼、探花,已经不能算是“人”,那得是文曲星下凡。

  林嘉从未见过传说中的人中金鳞凌九郎,但谁不想见识一下文曲星呢,她忍不住把手举在额上,向那边张望。

  那个男子似乎也在看这边,好像又扭头说话。远远的,只能看见个身形,看不清脸。

  既看不到什么,林嘉便失去了好奇心。梅露不宜久置,送过去越新鲜越好。

  虽然三夫人在凌府只是一个守寡孀居,说话没什么分量的隐形人。但对林嘉来说,她就是凌府里最重要的人。

  文曲星也比不了!

  林嘉捧着瓷瓶,殷殷地给三夫人送水去了。

  她不知道,对面的凌昭,正是看到她举手张望,以为她在窥视水榭,心生了嫌恶,侧头对身后婢女说:“赶她走。”

  婢女匆匆离去,他的另一个僮儿飞蓬赶过来禀报:“夫人的院子有动静了。”

  听到母亲已经起身,凌昭离开水榭,往父母……现在是母亲一个人的住处去。

  凌四夫人着一身雅淡素服,虽有了年纪却依然不失美丽。只新丧了夫君,眉目间都是凄婉郁郁之色。见到儿子来请安,忍不住擦了擦眼角,问一声:“可休息好了?”那声音听着,也是柔柔弱弱的。

  幸好只是四房媳妇,不是长房宗妇。

  凌昭压下这一闪而过的念头,恭敬地给母亲行礼问候,又回答了她的问题:“家乡气候宜人,休息得很好。”

  其实并没有,他在京城待久了,干燥惯了,回来金陵会觉得潮湿。

  这还是梅雨季已过,太阳灿烂的日子。若早些时候,那雨淅淅沥沥的,一个月不停,才叫人难受。

  凌昭问候完母亲,建议道:“我陪母亲一道去给祖母请安。”

  四夫人还不能从悲伤的情绪里抽出来,道:“倒不必,你祖母免了我的晨昏定……”

  话未说完,便看到儿子一双深邃如潭的眼睛看过来,那目光有种凉凉的意味。四夫人的“省”字尾音便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好像一口气不足。引得房中的婢子都忍不住飞快地抬眸睃了一眼,又赶紧垂下眼去。

  凌昭不疾不徐地说:“祖母自然慈爱宽和,只我们做晚辈的,岂敢有一日放松?我自知母亲为父亲伤心悲痛,只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比我们哀毁更重,正是切切需要我等围侍宽慰的时候。”

  他说着,站起身来,深深行了一礼:“母亲与祖母,皆是世间儿至爱之人。然祖母年事已高,唯望母亲保重身体,侍奉身前,替父亲尽孝。”

  压迫感扑面而来,四夫人有苦说不出。

  人人都羡慕她生了个金鳞儿,大周朝最年轻的探花郎。

  妻凭夫显,母以子贵,她自然也是以这儿子为骄傲的。只是旁人不知道的是,这儿子自小便与别的孩子不同。他从来看不上同龄人,从小就被他祖父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稍长大,就取下了秀才的功名。

  公公便送他去京城游学,受他大伯训导,一路便到他进士及第,只在中间考乡试的时候才回来过一次。

  这些年,这儿子都是在他大伯身边,跟亲生父母一别便是许多年。

  先祖父,后大伯。凌昭是受着凌家两代家主的亲自培养长大的。他自然是处处都好,处处都强,唯有一点缺憾……便是与自家父母不是那么亲近。

  这一点,四夫人也只敢跟丈夫念叨念叨,是不敢对别人宣之于口的。

  如今儿子就在身边了,四夫人非但和他亲近不起来,还莫名有些惧他。

  她的丈夫凌家四爷,和凌家大爷、三爷一样是老夫人所出的嫡子。凌四爷实际上就是老夫人最小的幺儿。幺儿自有幺儿的娇宠,被娇宠出来的幺儿自然和要撑门立户的长子不一样。

  凌四爷就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

  恰四夫人也是家中幺女,这夫妻二人不仅门当户对还琴瑟和鸣,性子十分相投,都有几分娇气。

  眼前这儿子明明是亲生,气度神情却像极了四夫人的公公凌老爷,没一点像他那闲散逍遥的父亲。

  四夫人心中微微生出怨念。

  她三嫂一样孀居,就能过得十分闲在,每日里作诗品茶,也并不是日日都去给老太太请安的——老太太也早免了她每日的问安了。故她想去的时候才去。

  这亲儿子怎就不能体谅一下,让她像他三伯母那样过日子呢,做什么非要用这些孝道和大道理来压她。

  四夫人怏怏,却无法反驳,凌昭话说到这里,她反驳一句都是不孝了。只得起身,道:“那一同去吧。”

  凌昭上前一步,伸出手臂,微微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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