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凌昭一直没管那些东西,任其堆在那里。
日头渐渐高了,书房里的冰盆也化了一大半了。
凌昭把手上的稿子放下、整理好,终于抬眼看了看桌角的东西。
看了一会儿,才伸手过去,先拿起了檀木盒子。打开看了看,蓝色琉璃珠子晃动着,反着光,像宝石。
扣上盖子,收进了书桌的抽屉里,再拿起抄写经文的硬黄纸。林嘉的字不仅有了明显的进步,而且看得出来她写得格外地用心。
想起来她严肃地告诉他,抄写经文之前都有认真地净过手熏过香,凌昭冷峻的眉眼终于柔和了一分。
再摊开她练字的纸看看,过了片刻,唤了南烛进来:“朱砂墨,一点即可。”
南烛麻利地滴水研磨,浅浅一点。
凌昭提笔蘸了红色墨汁,在林嘉练字的纸上圈圈点点。
批好了,南烛捧着吹干。凌昭了顿了顿,又拉开了抽屉,重新拿出了檀木盒子,从里面取出来一颗琉璃珠子。
对着窗子看了看,透亮得近乎水晶了。
“真好看,海西国的琉璃就是做得好看。”南烛赞完,又道,“咦,这珠子没孔的?”
他虽然没见过这盒琉璃珠子。但海西国的琉璃在京城颇受贵人青睐。
京城凌府凌昭的院子里,琉璃盏、琉璃花瓠都有的。南烛也不会为一盒子琉璃珠大惊小怪,只是看到珠子没孔才惊奇一下。
没孔就不能穿珠串了,做不了手串、项链或者珠花,那就纯是用来把玩的。
其实当时买的时候,也有带孔的琉璃珠。但凌昭当时还是个少年,对那些不感兴趣,特意选的没有孔的珠子。
他把手里那颗琉璃珠子放在桌子上,又取了一颗用手指弹出去,两颗珠子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南烛还是小孩,顿时心痒痒:“原来是这么玩的.”
凌昭想了想,收回去一颗,留了一颗给南烛:“明天给林姑娘。”
他平静地道:“告诉她,字有进步,奖励她的。”
就这样吧,前阵子不过是因为十二郎备考每天都在府里,才给了她特殊的待遇,日日许她入梅林。
如今生活回归正常了,她知情识趣,知道界线在哪里,这很好。他们两个原也就该这样。
外姓男女,没有什么理由该日日相见的。
南烛应了声“是”,把琉璃珠子收进了腰间的荷包里。
心想,公子这是把林姑娘当成小孩哄呢。
他自然不知道,或许初见时,凌昭想起林嘉还常会想,这是个小姑娘。可是现在,当他想起林嘉,脑子里已经下意识地将他们两人定性为“外姓男女”。
既是“男女”,又哪会是小孩子呢。
然而不止是南烛,其实连凌昭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点细微的变化。
反倒是把这事交待给了南烛之后,早晨淤塞在胸臆间那种不畅快的感觉消散了许多。
凌昭又想起来点心的事,交待南烛:“点心日常还是只做我一个人的即可。跟她说,需要额外做的时候会提前告诉她。”
“还有……”他顿了顿道,“谢谢她抄的经文。”
“九公子实在太客气了。”翌日清晨的梅林中,林嘉忙摆手,“不必回回都道谢的。我才要谢过九公子,还肯指点我写字。”
“对了!”南烛掏荷包,“公子让我把这个给姑娘,说姑娘的字有进步,这是奖励。”
林嘉正想推辞,晨光里却见南烛掏出一颗圆滚滚的蓝色珠子,晶莹剔透的,顿时吓了一跳:“这怎么使得,快收回去!这不是刚玉吗?”
南烛扑哧一笑:“这哪是刚玉,是琉璃,海西国的琉璃。”
林嘉讶然,忍不住接过来细看,冰凉剔透,实在很像是刚玉。
刚玉常见红、蓝二色。三夫人因为守寡,从前的红宝首饰都不戴了,她现在的首饰多是青玉、白玉、祖母绿和蓝色刚玉。
她有个特别喜欢的蓝色刚玉的戒子,衬得她手背特别白皙,因此常戴。林嘉见过挺多次的,此时举起手中珠子抬着头对着晨光细看,还是不信:“琉璃怎能这么通透?”
她又看南烛:“你定是骗我。这我不能收。”
南烛要笑死了。
“真的不骗姑娘,这真是琉璃。”他道,“海西国的琉璃。”
林嘉听到“海西国琉璃”,微怔,随即道:“瞎说,我前天才得了十二娘的一挂手串,是八公子给十二娘、十三娘的,也是海西国的琉璃,那也没这么透,你看。”
说着,她微扯袖筒,露出一点手腕。反正南烛还是小孩,给他看见也无妨。
“好看!”南烛从小在内院行走,与丫鬟们打交道,嘴上像抹了蜜,“姑娘戴这个真好看!”
“但这样的不算是精品。”他又理所当然地道,“海西国琉璃在京城很受欢迎,全透的才是其中精品。有些世代簪缨的勋贵人家,用来嵌窗格,不用开窗户就能清楚地看到屋里屋外呢。”
林嘉听到“京城”两个字,眼睛一亮,道:“我知道,我听人说过的。琉璃有颜色,光打进来,屋子里流光溢彩地。”
林嘉还记得呢,小时候娘亲常给她讲京城的繁华,讲贵人府里的精致。
阳光从那嵌了琉璃片的窗格里打进来,就染了颜色。贵人坐在榻上迎着光,雪白的脸庞上也染了颜色。
贵人美极了,贵人的娘亲年轻的时候也很美。美人才能生出美人。
讲到这里的时候,娘亲停下来,温柔地摸林嘉的脸:【我们嘉嘉也生得美。】
“咦,没有孔的?”林嘉才发现这珠子没有孔。
“这是我们公子以前年少时买着玩的。”南烛笑嘻嘻地说,“姑娘拿着玩就是了。就可惜不能穿成珠串了。”
琉璃不同于玉石,拿去穿孔的话,匠人如果手艺不好,极易碎的。
要是有孔就好了,九公子给的,她想穿上丝绳挂在脖子上或者手腕上都好的。
同对十二娘一样,林嘉听到是凌昭年少时买着的玩的,又只这一颗,虽然看起来透净亮泽得极像刚玉,可它终究不是刚玉。
终究不是珠宝,只是个玩意。
林嘉眉眼都笑得弯起来:“那我就偏了九公子的东西,小哥帮我跟九公子说声多谢。”
收下了这颗琉璃珠子。
凌昭看到南烛回来了。
从前南烛生好小炉,做上水,出去从林嘉手里接点心盒子,再回来,凌昭早已经习惯了。从前,都平静无波。
今日,他剑锋刺出,抬眼看到南烛回来,心中却微起波澜。
她收下了那颗琉璃珠子了吗?
她是不是很开心?
她喜欢透明的东西,他给的琉璃珠够透明了吧。论起透明度,碧玺、水晶和刚玉都排得上号,他并非送不起,却不该送、不适合送。
琉璃不贵,却正适合她。
凌昭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摒除出脑海,让自己专心地走完这一趟剑式。
等练完,过去收了剑,喝了杯茶,捻起一块点心,才问南烛:“给她了吗?”
“给了,林姑娘收下了。”南烛把几张纸摆上,“这是林姑娘新写的字,请公子指教的。”
凌昭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看林嘉新写的字,问:“她收到珠子可高兴?”
“高兴!还叫我跟公子道谢。”南烛道,“前日里十二姑娘送了一串琉璃手串给她,今日里公子又送给林姑娘珠子,林姑娘怎么能不高兴。”
凌昭顿住,抬起眼:“十二娘送了琉璃手串给她?”
“是,也是海西国的琉璃呢,虽然没有公子的琉璃珠透亮,但林姑娘生得好白,手腕又细细的,戴着可好看啦。”
“南烛!”凌昭的语气凌厉起来,“姑娘家的形貌是你能议论的吗?”
这些日子丁忧在金陵,凌昭的生活变得悠闲,连带身边人也不像在京城那样绷着了。凌昭这一喝,吓得南烛膝盖一软:“不是我、我,是……”
想说是林姑娘主动让让他看的,突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公子最讨厌身边人没有担当、找借口推卸责任了,忙改口认错:“小的错了,请公子责罚。”
凌昭冷冷地看着他:“你现在年纪小,后宅的人看你是孩子,故不设防。但你长大也就是两三年的事,到时候,这些事回想起来,于你于她们,都不是好事。”
男子在内宅行走,有许多忌讳。
僮儿混得好的,将来离开书房都要做公子身边的长随甚至于管事。季白就是这么出头的。
关于内宅的忌讳,季白哥哥明明跟他耳提面命了许多次了,怎么就忘了?
那自然是因为林姑娘不是主家姑娘,甚至不是主家亲戚,所以他内心里下意识地将她看轻了,将她与桃子、柿子她们看作一样的了,便没有那么的尊重。
南烛冷汗涔涔,噗通跪下:“小的知错了!”
凌昭沉声道:“待会自己去季白那里领罚。”
南烛微微松了口气,低头:“是。”
凌昭不再理他,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看林嘉的字。
只心中有种不痛快——你想做的事,叫人抢先了一步的那种不痛快。
发不出去,又堵得不舒服。
十二娘见过几面,大概是因为父母长兄不在身边的缘故,比旁的妹妹看起来更端庄沉稳些。
她会送琉璃手串给林嘉,自然是为十三娘的琉璃手串累得林嘉踩水的事做找补。她做的当然是对的,既尽到了姐姐的责任,行事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凌昭咬了口点心含在嘴里,很久才咽下去,压下心里的不通畅,沉声给了十二娘肯定:“十二娘不错。”
第33章
在事情尚达不到要去拼天赋的阶段, 拼个人的努力和家族的支持便是很有效果的。
有些人考了一辈子,到老都还是白胡子的老童生。而凌府的子弟,大多在及冠之前都能考下生员的资格, 成为秀才。
八月初院试结果出案了,一如凌昭所预测的,家里除了十六郎没考过,其他十二郎、十三郎和十五郎都通过了。
十三郎考了第五, 名次不错。十二郎名次比十五郎靠前些, 十五郎吊车尾擦边过。但十五郎比十二郎小了三岁。
金陵地杰人灵, 人才辈出, 十几岁的秀才不稀奇,何况十五郎还是吊车尾的成绩。
要像当年凌昭十一岁不到的年纪以案首获取生员资格, 才称得上惊艳。
十六郎的年纪更小, 他是第一次获许参加院试。他的落榜在预料之中, 让他去纯是积攒考试经验去了。
因此今年的院试凌府也称得上是颇有斩获。只不过生员的级别还低, 于普通人家是值当庆祝一下的大喜事,于凌府这样的书香世家、尚书门第,不过是子弟们刚迈进了科举的门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