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这世上,有些东西能接,譬如凌九郎给的琉璃珠;有些不能接,譬如十二郎要给的任何东西。
林嘉应变很快,在她话才说半句的时候就知道是自己不能接的东西,她猛地一抽,沾都没沾那东西,便把手抽出来了。
静雨猝不及防,手一松,那东西掉到地上,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两个人一起看去,锦囊口半开,露出了赤金镯子的一截。这样贵重的东西若真接了,怕不被说成个定情物?
林嘉既惊且怒,又庆幸又后怕。
她一张粉面紧绷起来:“我一向敬姐姐年长,素日里只尊着爱着,不曾怠慢得罪,姐姐做什么害我?”
静雨“嗐”了一声,忙将金镯子捡起来,道:“怎么是害你,十二郎如今都是秀才了,咱们凌家的儿郎,哪一个不是前程可期。若不是和你好,我作什么巴巴地跑到这角落地里来受累?还不是怕别人嘴巴不严,瞎说出去对你不好。”
林嘉后退一步,全身都写满拒绝,不苟言笑:“我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若收了这东西,我成什么人了。姐姐也知道这说出去是不好的,却还替他来做这事,怎不是害我?”
“我自问行事端正,不曾踏错半步,姐姐却要拉着我犯下这等私相授受的丑事吗?”
“我虽只短短读过两三年书,却也是知道礼义廉耻的。姐姐虽不曾正经上过学堂,却也不是不识字的瞎子,道理总是该懂的。”
林嘉生得袅袅弱弱的,平时又总是笑脸相迎细声软语的,静雨不料她关键时候竟可以这般坚定强硬,不免意外。
捏着金镯,张口要说话,林嘉不给她机会,忍住怒气压低声音:“姐姐莫要再说了,夫人的忌讳姐姐难道都忘了?姐姐再说一个字,再劝我一句让我收这东西,我也把脸不要了,咱们一起去见夫人去!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便是拼着让夫人厌了赶出凌府去,也不能让人往我身上泼污水!”
说着她反而上前一步扯住了静雨的袖子便将她往外扯。
静雨从未见过这样强硬的林嘉,瞠目结舌。
“不是,小林!你别想岔了了。我不是!”她忙拉住林嘉,心想,要不是知道夫人已经把你许给了十二郎,我又怎么会来趟这趟浑水。
可是就连十二郎自己,都因为想提前告诉林嘉而被三夫人狠狠地训斥了。静雨话到了舌尖,还是咽下去了,不敢先点破。
她只好安抚林嘉道:“你可别把人想得这样坏,什么泼污水什么的,我怎么会。院子里,就我和你最好。我也不过是受人之托罢了,你不收,我带回去还给他就是了。”
林嘉是三夫人给十二郎内定的妾室,而十二郎是三房的未来。以前他没功名的时候,三夫人能将他压得死死的。如今他已经是有功名的人,三房的人心里都有了微妙的变化。
静雨就是在这种心态的驱使下,接了十二郎这个请托的。
若是成了,便将十二郎、林嘉都讨好了。
既不成……也不是大事,但这种私底下的小动作不能闹到三夫人跟前去。
林嘉也不是真的要拉她去三夫人面前对质,也不过是虚张声势想吓退她而已。见她服软,立刻就坡下驴:“我就知道姐姐也不是真心想害我。姐姐也不要怕十二郎,不管怎样上面还有夫人呢,夫人断不会让他胡来的。姐姐不要惯着他,容易害人害己。”
静雨无奈将镯子收起来,但临走前,还是道:“跟你好才跟你说掏心窝子的话,十二郎如今立起来了,很多事跟以前不一样了。你呀,也要想一想,别傻闷着头照着从前走。”
林嘉觉得静雨这态度跟以前很不不一样了。从前大家都知道三夫人的忌讳的,除了十二郎自己的小厮,其他人并不敢帮着十二郎乱来。怎地现在就变了?
就因为十二郎中了秀才吗?
说来也奇怪,以前林嘉清醒地知道,和戏文话本里满地状元不一样,现实里秀才就已经是很体面的身份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最近以来一直能接触到探花郎的缘故,此时提到十二郎中秀才,竟生出一种“没什么了不起”的感觉。
这真是太好笑了,她一个无依无靠寄人篱下之人,凭什么看不上秀才。
林嘉忙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驱出脑海,绷起小脸:“我竟听不懂姐姐在说什么!”
静雨看着她,生气的模样都好似梨花带霜。也是看着长大的女孩子,怎么一眨眼就出落成这般的明艳颜色?
这以后做了三房的姨娘,十二郎怎能不宠她。
“你呀。”静雨伸出手指戳了戳林嘉的额头。
林嘉握住她的手指不叫戳。
静雨抬脚迈出门槛,林嘉忽然又叫她:“姐姐等等!”
静雨回身,林嘉跑回屋里,包了几块点心过来塞给她:“这是今早上做的,新鲜的,姐姐回去不要放,及早吃了。”
静雨揣起来,高兴一笑:“就知道你跟我好。”
虽向静雨示好了,林嘉的内心里其实还积郁着羞恼。
十二郎贼心不死,如今连三夫人的婢女都帮着他了,以后大概会更麻烦。只盼如姨母说的,他娶了妻稳重下来了,就能把她丢开了。
林嘉一个人坐在屋里想着这个事。
她想不通,她明明是不愿的,表达得如此清楚明白了,可十二郎、静雨这些人怎么就好像看不到听不见呢?
或者他们只是不相信。
可当初,凌九郎也说给十二郎做妾于她是个不错的出路,她说不愿,凌九郎就肯信她。
林嘉忍不住又想,凌九郎的一双眸子,多么幽深平静。
让人望之心安。
赏封都送到小院来了,可杜姨娘从三房回来也没空手,又得了旁的赏。
她对林嘉说:“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十二郎中了秀才,我瞧着夫人精气神都不一样了,眼睛都有神了,还赏了我东西。你快来看,这料子颜色这样亮,分明是小姑娘穿的,我怎么穿得了,正好再给你裁两身新衣服。啊呀,要记得裙子一定要留够长度,先折起来缝进去,你现在个头还要窜一窜的。”
林嘉把静雨送过来的赏封交给了杜姨娘,杜姨娘打开来才发现给的是双份,连林嘉的也给了。
“真是头一回沾十二郎的光呢。”杜姨娘笑道。
看她得了赏高兴的模样,林嘉把静雨想替十二郎递东西的事又咽了回去。
算了,高兴的时候就别提这种烦心的事了。就是提了,姨母也解决不了,不过是多添一分烦恼罢了。
得了新料子又可以做漂亮的新衫子,林嘉当然也高兴。
她临睡前把两块新料子收进自己的箱子里。
她的屋子里除了自己的箱子,还有一只箱笼,是她死去的娘亲的。
当初杜姨娘也惊讶这位堂姐竟还留了一手。
林嘉的娘亲来投奔杜姨娘的时候,是匆忙逃出娘家的,可就这样,竟也不是个光身子的,她手里竟还是有些钱的。
一问才知,原来她当初回娘家的时候也担心过家里,预先把一些细软寄存在钱庄里,留了个后手。
她也跟杜姨娘说过,她还有一点银钱,够抚养林嘉长大。
但杜姨娘看她日常生活里也十分简朴,觉得她可能手上没多少钱,毕竟大部分的都损失在娘家了。杜姨娘在凌府里的生活倒是十分稳定,她的份例也不怕多两副碗筷,且凌府还肯按着接济亲戚的规矩,每月也给林嘉母女俩提供一份口粮。
三个人便结伴一起生活。日常里没什么大花销,也一起做些针线活托人带到外面卖了换些银钱。
杜姨娘也常想,若堂姐不那么早去世,两个人一起给林嘉攒嫁妆多好。
这位堂姐去世后,杜姨娘也曾打开过她这只箱笼,略翻了翻,不过都是些半旧衣裳。最上面一只匣子,打开是些碎银。
因那些衣裳杜姨娘和林嘉都穿不上,杜姨娘也没深翻,只把碎银子给林嘉看了看,把这些都作为她娘亲的遗产交待给她,又放回箱子里收好,等着以后林嘉出嫁,都可以一并带走。
原本这箱子杜姨娘收着。后来搬到西路外缘的排院里,林嘉自己单住一间,杜姨娘便把这只箱子抬到林嘉房里了。
林嘉也只打开看过一次,看看娘亲穿过的旧衣,难过一阵,合上箱子,并没有再打开过。
待躺下困得快睡着了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地又想起静雨。总觉得静雨今天话未说尽似的,总好像还有什么话欲言又止。
林嘉的心底隐隐有种不太好的感觉,但毕竟没有凭据,她想抓也抓不住,就这样睡着了。
第二日,老太太听三夫人妈妈说起要给十二郎分院子的事,点点头道:“你回去告诉她,孩子们的前程有家里扶持,都不会差。叫她把心放宽些,日子还长呢,以后有享福的时候。”
这可说到妈妈心里去了,奈何她伺候的那位就是没法把心放宽。
凌家老太太是二品诰命,丈夫健在,儿孙满堂,谁不夸一句有福之人。
三夫人实该多与老太太亲近亲近的。奈何她性子冷清,三爷没了之后,益发地孤拐起来。若是遇到别的婆婆,这小性儿不定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呢,得亏是遇到老太太这样心胸开阔不计较的。
妈妈毕恭毕敬地道:“是。”
待妈妈回去,老太太无奈地道:“她呀,总算干件明白事。”
身边人劝慰:“这不是挺好的,不用咱们先开口,显得强压着她似的。”
原来老太太昨日才跟身边人说过,这次趁着院试十二郎中了秀才,无论如何要让他分出来单住。这么大的男孩子还跟母亲同住,还是没有血缘的嗣母子,实在是不像话。
只是要由老太太开口,难免又要令三夫人心中生怨。
老太太自然是不怕的,但上了年纪的人还是希望家中和睦,谁也不要跟谁有芥蒂才好。
好在三夫人自己想通了,主动提了出来,避免了大家的难看。
老太太跟身边人念叨了一会儿,终还是道:“我老了,不能帮三郎照看她一辈子,以后日子过得怎么样还是得靠她自己。”
她摆摆手,道:“不说这个了。孙夫人送给我的三匀香分好了没有?拿一份给老四家的,她喜欢摆弄这个……”
四夫人喜欢,三夫人又何尝不喜欢呢?
只是三夫人明明吃穿用度上从未苛刻过她,都给的是上等的供养,甚至老太太还常自掏腰包贴补三房。可三夫人每来请安,眉间总是凄婉,总给人一种她在凌家过得多么凄风苦雨似的感觉。
四夫人从前被四爷惯得娇气的很,不料丧了了夫婿之后反而很快立了起来,竟叫老太太刮目相看了。
婆媳都是书香世家的女子,本就出身相仿,又都是识文断字有才学,如今四夫人肯往老太太跟前凑,竟比前几十年更相得了起来。
人总是偏心的,有个跟谁近跟谁远,也是难免的。
第35章
十二郎如今是春风得意。
自他中了秀才之后, 感觉在三房说话底气都足了。
族学里只放了一天假,给子弟们用来察看成绩、名次。第二日,三夫人的妈妈去向老夫人禀报要给十二郎分院子的时候, 十二郎已经和兄弟们回学里去了。
族学并不在金陵城里,而是在城外凌氏族人聚居之地。
才回到学里的当天,正与族中子弟兴高采烈地谈此次院试的经验,忽见他的小厮探头探脑地给他使眼色。十二郎一怔, 借口更衣脱身出来, 问小厮:“怎了?”
小厮道:“那边的大公子和夫人过来了。”
所谓“那边”, 指的是生了十二郎的那一家。
十二郎顿了顿, 道:“在哪,带我过去。”
小厮道:“在后头。”
遂领着他悄悄离开学里, 绕到族学后巷去。这里人少, 却有一个妇人和一个青年, 正是十二郎亲生的娘亲和大哥。
见到他, 妇人眼睛就亮了,唤道:“阿玉!”
小厮忙道:“夫人,可不能乱叫。”
十二郎过继之前,叫作凌明玉。他父亲已经去世,跟着母亲、哥哥和弟弟妹妹过日子。那时候哥哥也没有能力撑门立户。一家子过得甚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