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凌昭于是得以在晨光里,面对面地、正大光明的凝视林嘉。
但他也只看了短短地两息,便把视线移开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林嘉既没有觉得被冒犯,也没有局促不安。因为九公子就是这样端正守礼的一个人。
决不轻薄,值得信任。
她甚至眼巴巴地看着凌昭,等他做出一个评判。
凌昭点头道:“是长了。”
但凡少年人,不分男女,只要是还在发育生长中的,只要被人说“长高了”的时候,总是会莫名地欣喜。这纯是一种自然而本能的反应。
林嘉亦是忍不住露出笑容。
她一笑,眼睛便会弯起来,很好看。
非礼勿视,凌昭不会在不该看的时候乱看,他走过去坐下,端起了茶。
岂止是长高,凌昭一双擅画的利眼看得清楚,林嘉正处在一种微妙的变化中。她进入了快速长个子、身体开始发育的这个阶段了。
真是神奇,才不过一旬不见,她曾经单薄纤细的线条便开始有了起伏。
这是少女褪去童时最后的痕迹,彻底而快速地向女人进化的阶段。常常是短暂不见,再见时便已大变模样。
啜了两口茶,抬眼看到桃子和林嘉两个带着笑低声讨论着长个子的事。
好看的年轻女孩子们凑在一起,让人心情特别地愉悦。
凌昭听了两句,忽道:“你若想长得像桃子这般高,得多动。”
林嘉蹲在地上,扭头:“咦?”
蹲在那里的时候就看不出那些已经开始起伏的线条了,让人心里平静。
凌昭道:“桃子以前跟拳脚师傅练过的,所以才长得高。”
林嘉震惊,又转头去看桃子,眼睛里带着崇拜。
凌昭的功夫就是真功夫。显然林嘉以为桃子也会几手真功夫,像话本子里的女侠那样。
“嗐。”桃子咳道,“就是花拳绣腿,能强身健体是真的,打架不行……”
“不过我们师傅确实也说过,叫多动,能长个。”她补充道。
学拳脚的时候,她也还是个小姑娘呐,也是要长个子的。故拳脚师傅说过这话。
桃子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凌昭。
犹记得那时候公子也还只是半大少年,领了拳脚师傅过来教丫鬟们。他那时候连说话都是冷冰冰的:“好好练,要待在我身边,首先一个便是康健结实。谁总想做那等娇软无力的作派,便回金陵去。”
现在的公子,再不会这样冷冰冰硬邦邦地说话了。只要他愿意,能让人如沐春风,折服在他的风仪里。
但似桃子这样打小就跟着他的老人却知道,凌昭的冷从来没减退过,只是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被压缩、凝聚,深藏在他那春风皎月一般的风姿里。
林嘉当然不知道这么深藏的东西。
她从一开始看到的便是凌昭的暖如春风,洁似皎月。
在她的心目中,凌昭的存在甚至有些超越了性别。她很难把他与凌府其他的少年公子等同视之。面对其他公子时的那种“要回避、该躲开”的想法,很难在面对凌昭的时候出现。
总觉得有那种想法都亵渎了他似的。
她有记忆以来便没有父亲。
当然不能说凌昭的存在像父亲或者替代了父亲,这是不可能的。谁也没法指着一个如玉如松的清隽公子说“这像我爹”。
但凌昭的出身、才学、地位的的确确是需要林嘉仰视的。这样如圭如璧的一个人,身上凝聚了太多了的光环,偏他又肯对林嘉释放善意,愿意予以一定程度的看顾。
人的一生中或许不一定会都有这么一个人,但一定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在还没完全成年的少年时代是需要的。
这个人可能是父亲母亲,老师,或者兄姐,或者别的什么人。总之这个人能令人信服,能予人以安心之感。
在凌昭出现之前,林嘉的人生中一直没有这样的人。无论是她的娘亲,还是身为姨母的杜姨娘,都达不到令人信服又安心的程度。她们或者是自身无力,连资财和自身都保不住。或者是身份上低人一等,有许多身不由己。
总之凌昭的出现,在林嘉的人生中照亮了一片特别的区域。
林嘉真的是好喜欢甚至是迷恋这种感觉。
“但是我不会拳脚功夫。”她有点苦恼地说。
桃子才想说“我可以教你”,凌昭却笑了。桃子把已经到了舌尖的话生生地咽了下去。
“你可以跳百索。”凌昭道,“我师父与我说过,跳百索是很好的,于臂力、腹力、腿力都很好。于年少的人也有助于长个子。”
“我道门的那些内门师兄弟每日的功课里就有跳百索。因我不是道门弟子,才省了这份功课。”他道。
公子今天话真多。桃子缩起脖子装鹌鹑。
公子话多,她害怕。
林嘉跟桃子的感觉可完全不一样。
林嘉可喜欢听凌昭说话了。因为凌昭的确是个话很少的人,而她跟凌昭能见面的机会又这么少,能跟探花郎多说一句两句都是好的,想多沾沾他的书卷气。
她仰着头道:“一直就很好奇,九公子怎么还练武呢?”
她和桃子都蹲在小炉旁。桃子低着头,林嘉仰着脸。
她的面庞看起来特别干净,尤其那双眸子在晨光里特别清亮。
她寄居凌家,所托之人是个妾室,既没有行动的自由,也没有对外的社交。
她跟着一个妾室,大概也几乎不出门吧?有没有到街上看过,见没见过外面的样子?
一定没有。
和她年纪相仿的堂妹们的眼睛,也很难这样清澈了。她们已经订了人家,开始学习打理中馈,满脑子考虑的都是未来的夫婿和婆母,有几多妯娌,好相处否?闺中的好友又是许了怎样的人家?强于自己否?
想这些太多,眸子就会失去澄澈之感。
看到林嘉眨了眨眼睛,表情有微动,凌昭陡然回神,发现自己已经盯着林嘉的眼睛看了好几息了。
他迅速抬起视线看向一旁老梅树虬结的枝桠,缓了神情心绪,才告诉林嘉:“因为以前遇到过差点丧命的情况。”
“少时,祖父送我去京城。那时候年纪小,有些情况嫌仆人们管得多,路上使计甩了他们独自外出,谁知遇到了匪人。”
凌昭那时候只是个半大少年,但发带上绣着金线,鞋子上缀着玉片,腰带上嵌着宝石,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小公子。旁的不说,单那条腰带,在匪人看来就已经算是“发财”了。
他还生得玉一样的人,连他自己都被匪人看作了“上等货”,将他掳去卖个好价钱。
至于打算将他卖去哪里,这等腌臜细节自不必与林嘉说,凌昭只简单说被匪人劫持了。便是这样,几乎没怎么与外界接触过的林嘉都睁圆眼睛,紧张得不敢呼吸:“然后呢?”
凌昭说:“我为脱身,使计杀了一人,但却被他的同伙追上了。这些人里有那人的亲兄弟,欲杀我为那人报仇。幸遇到我师父出手相救,遂有了一段师徒之缘。但我是要走科举仕途的人,没办法像内门师兄们那样专注习武,就只能做个外门弟子。练一练,为着强壮体魄,偶遇宵小,也能自保。”
说完,却见林嘉蹲在那里,惊呆了。
凌昭觉得她震惊又呆滞的神情,既可爱又好笑,忍不住嘴角斜勾:“怎了?”
林嘉费力地咽了口口水,还是有点不太敢相信:“九公子……杀过人?”
第38章
凌昭坐在状似凳子的石头上, 宛若晨间青松。
的确他晨练的时候会着修身的劲装——箭袖,革带,衣摆裁开。但他骨子里就是读书人, 书卷气萦在他身周,是这装束根本掩盖不住的。
林嘉没法相信他在那么小的年纪就杀过人。
凌昭觉得那不叫“杀过人”,该叫作:“杀过匪人。”
“这些人离人骨肉、害人性命,作恶多端, 原就是该杀之人。”他平静道来, 对当年之事既无后怕, 也无懊悔。
人生经历的每一件事都成就现在的你。
若不是当年莽撞, 被掳,险些死了, 又杀了人, 他也不会在那个年纪就能摆脱少年人都有的轻狂的通病, 快速而彻底地沉静下来。
林嘉还是觉得没法置信。主要是这些事对她这种关在后宅内院的少女来说实在太过遥远、无法想象了。
她忍不住捧住脸, 喟叹:“好吓人啊。”
她的眉眼神情总是那么灵动。凌昭凝目一息,移开视线,又端起了茶,啜了一口,再自玉瓷碟中拈了一块点心咬了一口。另一只手却伸出去,在空气中对着林嘉勾了勾手。
林嘉忙站起来, 从袖筒里抽出了几张纸:“这是昨天写的。”
纸交到凌昭手里, 她有点紧张。在过去的这一旬里, 她一直都是把练的字交给南烛, 由南烛转交给凌昭, 第二日再从南烛手里接过凌昭朱笔批过的作业回来。真好像老师和学生似的。
她已经整整一旬的时间没有当面接受过凌昭的指点了。
啊, 怎么突然觉得一旬……像是好长好长的时间呢?
林嘉莫名紧张着, 凌昭一只手还捏着点心,只用单手甩了一下,在空气中将字纸抖开,却先看了林嘉一眼,说:“坐。”
林嘉在另一块石上坐下。
凌昭不忙着看她的字,反而问她:“老蹲着,腿麻不麻?”
林嘉绷住了:“还好。”
说完,看了一眼桃子。桃子还蹲在小炉旁呢。
桃子比她高,可从这个角度往下看,都觉得桃子显得小。
林嘉其实喜欢蹲着仰头跟凌昭说话。
那样的姿势,就连自己内心里都觉得自己“还小”,加上她和凌昭之间本来就有的年龄差距,能有效地淡化“九公子是个青年男子,我该与他回避”这件事。
但一旦站起来,或者像他一样落座,那种男女有别的感觉便清晰且强烈起来。她毕竟是大姑娘了。
人要是能不长大就好了。
但那不可能。
凌昭缓缓咀嚼着点心,看完林嘉的字也正好吃完。
“有进步。”他说,又唤桃子,“桃子。”
桃子站起来,腿有点麻。
“珠子呢?”凌昭道,“奖她一颗。”
桃子忙掏荷包,笑着掏出一颗琉璃珠,给了林嘉。
林嘉开心地接过来:“第四颗了。九公子到底有多少颗?别全被我得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