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纵然赋闲在家,凌昭的作息依然是惊人地规律,天不亮就起。
这时候四夫人还未起身,他就先到自己的书房。水榭里已经多出了许多箱子,都是凌四爷的手稿。南烛点亮牛油蜡照明,凌昭一边吃着手边素油点心,一边慢慢翻看父亲的手稿。
待天大亮了,南烛便吹熄了蜡烛推开了窗。
混着水汽的清新空气便涌进了水榭里。凌昭捏捏内眼角,用青玉镇纸压住了父亲的手稿,也站了起来伸了伸腰。
同样自然而然地走到窗边,面朝着湖面,揉了揉后颈。
一抬眼,又看到了对岸窥视的人。
对,一定就是昨天那个人。
虽然隔得挺远,看不清面孔,但那窈窕纤细的身形是一样的。凌昭书画双绝,这点眼力肯定是有的。
顿时脸就沉下来了,唤了婢女来:“怎地那人又来?”
昨日里实在太忙了,婢女本想着等凌昭回来就向他汇报没找到人的,结果后来又去收拾四爷的手稿,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见凌昭不快,婢女忙惶恐低头:“昨日过去,已找不到人。”
不敢说自己忙得忘记了回报。错了就是错了,凌昭是不听理由和借口的。
凌昭凝目,对岸那个窈窕身形已经转身消失在梅林中了。这时候再派人过去,肯定也是找不到人的。
他觉得很烦人。
若是以前,作为探花郎被一些女子窥视其实也无所谓。但这是孝期,这是自己家里,自己书房,这就令人非常之不舒服了。
他忽又凝目望向那片梅林。人虽讨厌,梅林可不讨厌。是他书房窗外的风景,也有许多他少时的回忆。
婢女垂着头,看不到凌昭脸上的线条因这些回忆柔和了起来。
“明天去对面收集些露水烹茶。”凌昭吩咐,顿了顿,心想,顺便把那个人赶走。
太讨厌了。
婢女福身:“是。”
取露水这件事就得早起。要不然太阳一高,阳光温度起来,叶片上就只空留水痕,不见水珠了。
林嘉睡得早起得也早,穿上薄薄的夏衫。这料子都是杜姨娘从自己的份例里匀给她的:“我一个守寡姨娘,穿新衣给谁看去。”
“只可惜没什么鲜亮料子。”她又遗憾。
林嘉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正该穿得鲜妍才是。但三房都是孀妇,供给三房的料子特意避开了。三夫人的衣料都素淡,妾室们的沉暗些。
虽然颜色花纹不鲜亮,但料子的确是好料子,裁出来的衫子袖子窄窄,裙子纤腰一束。腰带颜色配得娇艳些,整个人看起来轻盈。
林嘉一路脚步轻快,走下了石子铺就的甬道,踩着草地抄近路往梅林去,路上还遇到了六房的喜鹊儿,眉眼轻快地打招呼:“鹊儿姐姐早!”
喜鹊儿随口说了一句“梅林那边有人”,林嘉也没在意。这么大一宅子人呢,有人有什么稀奇。
孰料,去到了梅林,果真有人。
衣着精致素雅的婢女执着玉瓶将她拦住了,隐约看到梅林里还有别人的身影晃动,不止一个人。
那婢女将林嘉打量一番:“妹妹是哪一房的?”
林嘉的衣裳料子不算差,却没什么首饰,肯定不是家里的姑娘。说是丫鬟……又总觉得不太像。婢女有点拿不准。
林嘉寄人篱下惯了,见人先赔笑脸,说话声音也是又清又软:“我是来为三夫人收集梅露的。姐姐脸生,不知道是哪一房的?”
看了看婢女手中的玉瓶,补充了一句:“姐姐也是来采梅露的吗?”
婢女没回答她,反问:“那你是三房的……丫头?”
林嘉道:“我是三房杜姨娘的亲戚。”
三房长辈的一个守寡姨娘和四房的凌九郎八竿子也打不着。
只林嘉这样一说,婢女就明白了。姨娘的亲戚,这是比凌家正经打秋风的穷亲戚还远一层、低一等的关系。
但凌昭从小受的教育就是大局观、家主思维,他是不可能纵容自己身边人趋炎附势或者嘲笑贫寒、狗眼看人低的。
他御下颇严,婢女倒不会因为林嘉的身份便看不起她。但她当她问林嘉“前两日你是不是这个时间都来了”而林嘉回答“是”的时候,她便知道眼前这少女便是公子口中那个偷窥的。
公子身上有重孝呢,还因为这个人不高兴了。婢女便不由有些气恼,问:“是三夫人叫你来的吗?”
林嘉依靠三夫人生活,但三夫人在凌府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在这明显很有气势的婢女面前,林嘉不敢扯大旗画虎皮,老实地承认:“不是,是我自己……”
婢女已经明白了——三房一个姨娘家的亲戚,寄居在这里,自然是要想办法讨好取悦自己依靠的人。
她绷起脸来,告诉林嘉:“以后这个时间不要到这边来。”
林嘉便懵了。
“姐姐,”她软软地说,“可是我做错了什么?还请姐姐明示。”
遇事先低头、先认错,是杜姨娘的在凌府的生存之道。她一个做姨娘的,连夫主都没了,没人撑腰,自然得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林嘉受她影响,虽没有她那般身段灵活,但是胜在年纪小,生得美,娇娇弱弱、柔柔软软的模样易让人心生怜惜。
婢女见她漂亮娇软,十分可爱,神情稍缓和了些,道:“我们是四房的。我们公子以后清晨要在这里练剑,他不喜人打扰。姑娘以后不要在这个时间过来了。”
林嘉傻住了。
四房只有一个男丁,就是传说中的凌九郎。
探花郎以后要日日清晨在梅林练剑,不许旁人来扰?那她还怎么采梅露?
采集露水就那么短短的一段时间啊,日头一高露水就蒸干了。
林嘉额头微汗。
“姐姐。”她侬声软语地恳求,“我自是不敢打扰九公子的。我就在林子外沿不进去行吗?三夫人最爱用梅露烹茶了。”
三夫人是个敏感的人。她怕旁人背后指点她守寡还多事,不叫自己的丫鬟来采露水。
杜姨娘察觉出来,才叫林嘉替三夫人做这件事。
这样,便叫旁人知道了,也是这个寄人篱下的小姑娘自发的讨好,不是三夫人矫情。
也是因讨到了三夫人的好,林嘉和杜姨娘一直以来过的日子没有克扣排挤,其实还挺舒心的。
凌昭的婢女也不是不明白林嘉的处境。
小姑娘眼巴巴的模样看着怪惹人怜的,但对婢女来说,凌昭的指示就如同圣旨。她铁面地摇摇头:“不行,我们公子,最喜清静,最厌人扰。”
其实梅林面积不小,林嘉觉得只要小心,根本扰不到凌九郎。
但这种事从来都不是讲道理的。
这是人家家的园子,这人是人家家里的金鳞儿、探花郎。人家就不乐意你来、不让你来,你怎地?
“姐姐,”林嘉软语恳求,“那能不能跟我说说,九公子约略什么时辰来?我早起些避开他可好?”
那怎么行。早起晚起这种事总会偶尔有疏漏,只要撞上一次,公子就要不高兴。撞上两次……婢女觉得自己可能就没什么机会在凌昭跟前伺候了。
她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要不是赶上丧事,大概今年就会把她配人。要失去了大丫鬟的体面,婚事肯定会很受影响。
“不行。”婢女坚定地拒绝。凌昭还在梅林里呢,他今日想以梅露烹茶,她还得收集梅露呢。林嘉耽误了她的时间,待会公子怪罪下来,她可扛不住。婢女把脸一板:“嗅雨轩西边不是有片金镶玉竹吗?你不如去那里采竹露。”
竹露不是不好的,但三夫人想要的就是梅露。
不仅因为梅乃四君子之首,杜姨娘还悄悄告诉过林嘉,其实三夫人颇为孤芳自赏,常以雪中孤梅自喻。她就想要梅露。越是压着不让丫鬟们去采,越是说明她心里真地想要。
这都是杜姨娘说的。
杜姨娘在三夫人身边好几年了,对三夫人很了解。而林嘉凭自己的感觉,也觉得杜姨娘是把住了三夫人的脉门了。
又或者,倘若一开始林嘉供给三夫人的就是别的露水,其实也没什么。但最怕的就是这种半路换了货的“降级”之感。
搁着谁都会觉得不快吧。
林嘉更不敢以别的露水欺骗三夫人说是梅露。撒谎这种事,就没有拆穿不了的。只要被别人看到一次、发现一次,以后就再没法取信于人了。
这也是杜姨娘说的。
所以杜姨娘身段这么灵活的一个人,三夫人给她的评价竟是“敦厚”。盖因杜姨娘在三夫人面前就从来不掉花枪、不耍小聪明。
四房的婢女非常脸生,从没见过,应该是从京城回来的。去过京城的人真的是不一样,其实也并非特别跋扈——凌府规矩、家教再好,这么一大家子人,也避免不了一些得宠的下人骄纵跋扈,但四房这婢女虽板着脸,给人的是一种不盛气凌人却很有气势的感觉。
林嘉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姑娘,怎么敢跟凌九郎的丫鬟争执,急得快哭了。
就在这时,有个清越而冷淡的声音响起:“谁在吵闹?”
婢女不假思索地转过身去,屈膝福礼:“公子。”
谁?凌九公子?探花郎吗?
婢女的转身闪出了空间,视线没了遮挡,林嘉憋住惊慌的泪意,抬眼向梅林深处望去。
老梅树下那个白衣孝服的公子反手握剑,拨开头顶疏欹斜横的梅枝低头钻过来。
后来林嘉回忆此时,总觉得凌昭抬头看见她的时候,似乎有那么短短的片刻,像画中谪仙一样凝固住了。
仿佛时间在此刻停顿一下脚步。
林嘉总是觉得,这定是因为凌九郎光华太盛,过于逼人,给她造成的错觉。
第5章
人与人的印象,常常不相通。
林嘉觉得传说中的凌九郎光华迫人,只看了一眼,猜到了他的身份,立刻就垂下了头去。
自从因为凌十二郎的缘故,三夫人让她和杜姨娘从三房跨院移出去之后,杜姨娘是反复地叮嘱她一定要回避开凌府这些年轻公子。
“除非你想做妾。”杜姨娘说。
林嘉寄人篱下,没什么大志向,但的确是不想做妾的。
虽然杜姨娘吃穿用度比府外的普通老百姓强了太多,但杜姨娘其实是没有“家”的。纵她是个良妾,身份比婢妾好一些,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样没有家。
丈夫死了,正妻就可以全权处置她。要遇到不好的人家,正妻正好趁着死了丈夫把妾发卖了解恨,也是常见的。
杜姨娘就是运气好,凌家是要脸的人家,并不作践妾室。
对杜姨娘来说,凌家就是一个养老之地,并不是“家”。一个人若在自己的家里,该是主人。但在这里,她永远都不是主人。
凌昭拂开梅枝钻过来,婢女闪开身,他抬起眼看到林嘉的时候,差点以为梅花修成了人形。
细碎晨光穿过枝条落在小姑娘的身上,初雪般的肌肤,有种干净到极致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