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十三娘却将获赠的诗念了出来。
她这首诗里提到了“梅”。
老夫人听了,笑着道:“梅林那里也不知道开花了没有,该派人去看看。”
三夫人不假思索地接口道:“还没呢。再等两日。”
老夫人道:“若开了,最好能就着雪赏。梅与雪才最相称。”
三夫人矜持道:“正是。”
她一回眸,忽然看到探花侄子一双幽黑眸子正凉凉看着她。
三夫人一怔,再看,九郎已经别过脸去和十二娘在说话了。
是看错了,刚才那一眼怎地那样冷。这个侄子才高八斗,性子却似霜似雪的。十二郎也这样说。
凌昭知道三夫人如何就能一口说出梅花还没开。
因那日他也问过林嘉,是不是整个冬日都不必采集露水了,什么时候要重新开始。
林嘉道:“嗯,冬日里不采那个,我等着下雪呢。”
三夫人觉得梅雪高洁,正合她的品格。
因此冬日里,她要枝头雪,而且非要开花的枝头雪。
沁了梅香的枝头雪,才是雪中极品。
因此,等到下雪又花开的时候,林嘉会抱着罐子一趟一趟地去梅林,尽可能地多地给三夫人收集花雪。
杜姨娘还不能帮忙。因她是嫁过人的妇人,这等洁净之物,三夫人只要像林嘉这样的干净少女采集的。
也有丫鬟去采了讨好她,三夫人却不要。因那丫鬟生得不好看,称不起这枝头梅雪的品格。她就爱林嘉采的。
谁叫林嘉从小生一副玉雪模样。
为这个,林嘉看到下雪,肯定得去探看。她还没送来枝头雪,就说明梅花还没开。
故而三夫人如此肯定。
所以等梅花开了,林嘉要忍着冻,冰天雪地里为三夫人做这等事。
雪没下下来的时候,还没太深感觉。待雪下来了,凌昭在户外亲身地感受到丝丝的冰凉,冻手的寒意,再听三夫人那隐带得意和炫耀的话语,周身的气息便比这冰雪更冷。
四夫人与侄女们说笑,转头看了眼儿子,忽地怔住。
虽说她这儿子平时也是这种冰霜脸,可四夫人奇异地察觉到——他不高兴了。
真怪。
四夫人忽然惴惴。
凌昭与她性子不同,他是十分在意给他父亲守孝这件事的。
出了热孝之后,有许多人慕探花郎之名送了拜帖求一见,他全都推了。
闭门谢客,整理他爹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
他爹成天瞎写八写的,留了不少东西。
不过那些秘不能见人的,都在她手里呢。收在了拔步床头的暗格里。
原该给死鬼烧了的。
只她一时还舍不得。先留着,等她什么时候快咽气蹬腿了,先抢着把那些东西烧了再蹬腿。
四夫人惴惴,是想着凌昭是不是因为他被叫过来与妇人厮混所以不高兴了?还在孝期呢。
她犹豫了一下,先起身告退。
四夫人不比三夫人已经守寡多年,早出了孝了。她才是新孝。老夫人体谅:“去吧去吧,回去喝点热乎的暖暖身子,别受凉了。”
四房母子俩一起告退了。
回去的路上,四夫人想起刚才提到了梅林,勾起了回忆。
“梅林那边有片空地,接着水的,你还记得不记得。”她问。
凌昭自丁忧,天天就在那里晨练。他道:“记得。”
四夫人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像有什么想说的,犹豫了一下,又放弃了,长长叹息一声:“那是个好地方。”
凌昭脑子里想的都是林嘉现在是不是顶着寒气又去梅林探看了,一时没想到四夫人怎么回事。
两人在岔路口分开,各回各的地方。
凌昭回到水榭,解了鹤氅,踏入烧着地龙的书房,看到书案上还没整理完的先父手稿,忽地一怔。
他忽然明白刚才路上四夫人在想什么了。
冬雪,梅林,水边。
天寒地冻,湖面结了薄冰。凌四爷在水边冰钓。回眸看,梅花香雪间,四夫人裹着大红羽缎织金的牡丹纹鹤氅,在空地上围炉烹茶。
在过去,凌昭必定觉得过于安逸靡靡,无所建树。
现在,凌昭将画面里的两个人换了脸代入,脑海中竟闪过念头——什么神仙日子。
第76章
四夫人收到凌昭梅林赏雪的邀请, 简直又惊又喜,心想刚才我明明什么都没说,他怎地开窍了?是不是他爹给白日梦里指点了?
她兴冲冲套上羽纱银丝面的花青色鹤氅, 扶着桃子的手就直奔梅林空地去了。
若说赏雪,最该穿大红羽缎的大衣裳,在雪景里超好看的。
可惜四爷不在了,她那些大红的衣裳都穿不了了。
待到了那里一看, 梅花香雪, 水青地白, 湖面有烟气笼着。光华耀人的青年在水边支起了钓竿, 空地上支起了茶炉。
乍一看,仿佛当年四爷还康健的时候, 完美地复刻了当时场景。
四夫人乍一见, 不由鼻子一酸。待走近, 转了一圈, 纳闷:“炉子呢?”
凌昭莫名,朝茶炉支支下巴:“那不是。”
“不是。”四夫人问,“烤肉炉子呢?”
看着凌昭诧异的眼神,四夫人沉默了一下,睁圆了眼睛:“你不是叫我来吃烤鱼的?”
凌昭:“……”
……
“我说叫人捞上来烤好了跟屋里吃就行了,就你爹抽风, 非要在雪地里吃。”四夫人抱着手炉坐在儿子身边, 絮絮叨叨地给凌昭讲古, “天冷死了, 我才不去水边坐, 我就围着茶炉暖和着, 看他在水边装名士的范儿。”
“后来太冷, 他也装不下去了,流着鼻涕过来抢我的手炉。”四夫人对四爷狂开嘲讽,“笑死。”
“鱼一条也没钓上来,到底还是让婆子用兜网抄上来的。”她说,“但你爹烤鱼的手艺没话说,他是真会烤,婆子小厮都不如他。”
“你别说,冰天雪地里,烫了热酒吃着烤鱼,的确别有风味。”她怀念道,“冬日冰湖里的鱼,肉也是真的鲜美,不是夏日里能比的。这一点他说的倒没错。”
先前和老夫人她们分开的路上,她就想起了这些,馋虫勾起来了。
可又想到傻儿子死死板板地在茹素呢,要与他说,少不得要被他哔哔,还要被他用那种眼神盯着。
四夫人便悻悻放弃,只叹一句“那是个(吃烤鱼/肉的)好地方”,与他岔路分了手。
儿子忽然又来请,说是梅林赏雪。四夫人还以为他开窍了,淌着口水一路就来了。
谁知道来了只有钓竿和茶炉,别说香喷喷的烤鱼了,连烤架都没有。
她这儿子的名士范儿比他爹还能装,再努努力,能追上他三伯母了!
凌昭捏了捏眉心。
以后他再不会轻易相信父亲的文字了——溢美太过,完全失真!
他写祖父骂他“焚琴煮鹤”之辈,他还委屈。现在凌昭知道,祖父这评语来得是有根据的。
母子俩这边围炉闲话,那边婆子已经用兜网抄了条大肥鱼上来,小厮也已经把烤架支了起来,一应调料物品都准备齐全了。
就等把鱼收拾好,就可以烤了。
仆妇小厮围绕,便先前没准备,一声令下,也能迅速地准备齐全。
凌昭虽不吃,四夫人却可以吃。她既想,便顺了她。
四夫人很高兴,有点找回丈夫还在时的感觉了。她细细地给凌昭讲烤鱼的手法——她虽然从不下厨实操,但精于美食,理论上的东西讲起来一套一套的。
凌昭听得心不在焉,他的心思从不在这些东西上,只碍于这是亲娘,没办法只能听着。
只他忽然耳尖动了动,倏地转头,问:“那边是不是有人?”
因是邀请四夫人来赏雪,桃子柿子李子,书房的有头脸的丫头全出动了,都过来伺候。他这话是对桃子说的。
桃子心领神会,当即快步过去了
四夫人担心地道:“谁啊,不会是你三伯母吧?”
在梅林里烤肉吃,是三夫人笑话四夫人的一个陈年老梗了。
当然不是,是凌昭一直记挂的那个人。
桃子很快回来禀报:“是林姑娘,在跟飞蓬说话呢。”
果然,凌昭原就想着下雪了她会不会一次次来察看有没有开花,果然是让他料中了。
四夫人迷糊了一下,困惑道:“哪个林姑娘?咱们府里有姓林的姑娘?”
不是有姓肖的吗?前阵子刚发嫁了。算是老太太的人。
凌昭不便回答,桃子眼明心亮,答道:“林姑娘的姨母,是三房的杜姨娘。”
四夫人恍然:“哦,三房那个小姑娘啊。”
三房是有这么一个人,四夫人隐约还能记得,只没怎么见过。
小姑娘自不会往四房去,也不会在园子里瞎转悠。四夫人见她的次数,比见自己公公的次数都少。
“叫过来给我看看。”她说。
人闲,就爱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