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风外
泠琅却已经说不出话,她想到自己曾赞美过这个名字好听,对方当时沉默不语,原来是这一层原因。
最后,她拉住了女孩冰凉粗糙的手:“在这里呆了四年,那阿落如今多大?”
阿落低声说:“十七。”
十七,但她那么瘦小细弱,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泠琅很明白一个孤身流落至此的女孩会有很多苦楚,她胸口闷闷的,有点喘不过气。
阿落忽然抬头冲她笑了一下,笑意很浅淡,却很真诚。
她声音很轻:“阿琅,你还记得你见我的第一面,说的是什么话吗?”
泠琅斟酌道:“我问……你是谁?”
阿落摇摇头:“你是在问我,为什么赤着脚。”
泠琅愣住了。
阿落说:“泽布的女孩必须赤脚,因为这样,她们才逃不开这片寒冷的大山,这里太冷,她们走不远。阿琅有没有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一个人住,连卧房都有两间。”
“所有未成年的女孩都必须在那里,原本不止我一个,两年前还有两个人和我在一起,但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们。”
“她们成年后,我就再也没见过。”
天边隐隐有了暮色,女孩的自陈也告了一段落,她凝视着深林,双眼中全是茫然。
泠琅几乎立即就想问,那要不要跟她走。
虽然相识不过几天,但她已经有了这样的冲动。为相近的生命正在遭受的苦难而动容,是天经地义的事,更何况,对方还赠过她几枚林檎果。
就算是为了赠果的情谊,她也必须回报些什么。
逐渐阴暗的天光下,阿落又说:“泽布并不欢迎外来人,所以我那时没有答应进村,但我感激阿琅的关心,所以……趁着每日上山,送你一点东西。”
是了,泠琅看着女孩清瘦的面庞,就算是为了这点笨拙的心意,她也必须回报些什么。
天黑透之前,她们回到了村庄。
康惹依旧驻守在村口,看来他平日里的工作就是这个,发现女孩们的靠近,他斜睨着眼冷笑,一言不发。
泠琅不管他,径直回了房子。
如此到了夜晚,一切结束的人定时分,她抱着膝坐在床席,沉默着想事情。
她沉默了多久,江琮就看了她多久,两个人都不说话,但彼此的默然却是熨帖的舒适。
入睡前,泠琅终究发话了,她声音从牙缝里传来:“看我不端了这个破村子。”
江琮握了握她的手,黑暗中低声附和:“想端就端了它。”
“到时候,我把他们挨个儿杀掉,你就在外面堵着,一个也不许跑。”
“好,一个都跑不了。”
“我已经想好了阿落的去处,她身上会武,可能以前受过教育,等离开这里,我要再去一趟明净峰,双双一定会照顾好她的。”
“嗯,我和你一起去。”
“啊,对了,沉鹤应该还在那里,也不知道剑法学得如何了,他一直想去京郊参拜剑冢来着,如果合适,倒是能带上他一起返京。”
“……”
“怎么了?唔——”
小厅内,寂生默默翻了个身。
片刻后,声响稍歇,泠琅羞恼地抱怨:“你弄疼我了!”
“可夫人方才明明很舒服。”
“我说苏沉鹤,你突然这样是为何?”
“是啊……为何呢?”
黏腻水声和压抑不住的喘息又起,终于,一切平缓后,江琮轻捏着少女滚烫的耳垂,哑声说:“夫人想带他上京,我没意见。”
他垂下头不住轻嗅:“他自己愿不愿意,就是另一回事了。”
接下来的三四日,都是这般过的,泠琅和阿落在山中采药或是摘果,早出晚归,可以说个不停。
阿落的记忆几近丧失,她来自哪里,学过什么,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在山间轻敏灵活的步伐,和躲避木筷碎片的临时反应,更像是训练日久的下意识痕迹。
一个屠户即使二十年不动刀,也能知道牛该如何解。
阿落时常望着泠琅翩跹的身姿出神,她说那很熟悉,好像自己从前看过无数次,甚至泠琅说官话的口音,也比泽布的山中方言来得亲切。
女孩说这些的时候,脸上又是那种迷茫的哀伤,泠琅已经确信对方绝没有说谎,这怎么做得了假。
她尝试询问是否知道常罗山这个人,得到否定的答复后,踌躇再三,泠琅还是将盘旋已久的打算说出了口。
“你想离开这里吗?”她问,“如果你想,我可以带你走,去一个很好的地方,那里不用做活,还可以学习这样飞上树木,想飞多高都可以。学成之后,去找你的家人也可以。”
她们凝视着巨大的日落,交换了一个轻巧的拥抱。
阿落落了一点泪,她不住地说谢谢,眼睛映着霞光,好像波光粼粼的水面。
而那厢,寂生依然一无所获,他质疑整个村寨里都没有身高八尺的络腮胡男人,他们根本没有蓄胡子的习惯。
第六日,午后,这天阿落不必去采集果实,泠琅也歇在屋子里。
在她百无聊赖时,江琮叫住了她。
青年含着温润笑意,柔声问询,要不要出去走走。
第107章 无人谷
泠琅有些莫名:“出去走走?你知道大路朝哪儿开吗?”
她反复告诫过江琮, 在村中这十天不要出这个院子,休养伤势要紧,他若是听话, 应当没出过门。
寂生抢答道:“他怎么不知道?他这两日时常出去, 专趁你不在的时候。”
泠琅啊了一声,她重复一遍:“专趁我不在?”
寂生乖巧点头:“你去找阿落姑娘的时候。”
泠琅立即望向江琮,对方只靠着椅背微笑, 一点没有被当场拆穿的窘迫。
她拍了两下掌:“好啊,短短几日,江舵主都能健步如飞了?”
寂生说:“健步如飞没有,江舵主走得也不是很快。”
泠琅赞叹:“所谓身残志不残, 吾辈楷模。”
少女言语刻薄,双眼也凉凉地瞥过来,瞧着, 似乎真的生气了。
江琮却觉得这个她样子很好看, 眉头微拧, 眼神像一柄精巧薄脆的小刀, 还是刚从雪里提出来那种, 又凉又亮。
就这么被划上两下,也很情愿。
寂生没有看到期盼中的情境,他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从少女脸上嗔怨般的怒气, 到青年眼中似有若无的笑意。
僧人终于惊觉自己只是个助兴的, 这个认知让他很恼火。
“天边堆了云,我猜晚些会下雨, 您二位还是歇着吧。”
“晚些或许下雨,”江琮低声, “现在要不要去?”
然后——寂生看着少女轻哼一声,马尾一甩,转身踏出门,头也没回。
江琮从容起身,不紧不慢地行出门去,临走前,还冲他微微颔首。
弄拙成巧,寂生更添憋闷。
那厢,泠琅抱着臂,在石子路上走着,方向是出村的方向。
她走得不慢,心里也晓得江琮就在后面,可左等右等,对方也没出言让她慢些。身后脚步轻轻巧巧,始终落在三四步之外。
好啊,还真是健步如飞,身残志坚!
泠琅心头的不满又积了一层,虽然他身体复原是好事,虽然这明明有她的功劳,但她就是想要不满。
哼,晚上亲起来的时候毫不含糊,腿脚好了反倒一声不吭,这个王八夫君,真是太可恶了。
她气呼呼地穿过一排排棚屋,路上偶遇好些打量探寻的目光,有赤膊劈柴的男人,有在地上玩石子的孩童。
所有视线被她忽视,直到某处拐弯,一个人影挡在她面前。
“外乡女人,”对方咧着嘴笑,“你去哪里?”
是蓝古,那个在井边言语轻浮的男人。
泠琅只觉得晦气,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关你什么事?”
男人并不恼怒,他嬉笑着凑近:“你要往村外去?山上那么大,不认路会有危险。”
似曾相识的油臭味扑面而来,泠琅偏头避过:“你有完没完?”
蓝古仿佛得了兴味,他举起双手,又想上前捉,结果刚刚迈出一步,双腿膝盖一痛,瞬间失了力,整个人扑通一声直直跪在地上。
泠琅佯装惊讶:“你们泽布的男人,连站都站不稳的?”
蓝古狼狈道:“我——”
泠琅摇头叹息:“我不喜欢这种没用的男人,你还是滚吧。”
蓝古想辩解,然而刚想开口,却眼睛一转,终于发现三步以外的另一个人。
那是个身着素衣的青年,正负着手立在那里,墨发披散在肩后,人生得白,显得双眼很黑。
这个人,蓝古六日前见过,当时他断了条腿,看上去很可笑,为此,村中好些男人都在嘲笑汉人的孱弱。
而如今,这个人淡淡地看着他,居高临下,不言不语,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块泥。
蓝古立即被激怒,他想到几年前,某个外来汉人也拥有这种眼神,泽布的男人在那样的注视下,好似未开化的野兽牲畜。
虽然,泽布人的愤怒最终得到平息,但屈辱仍旧留存在蓝古心头。而如今,又来了个汉人站在他面前,同样用这种注视牲畜的方式注视他。
蓝古低吼一声,他驱动麻木尚存的双腿,奋力朝素衣青年扑去!
而后,他眼前一花。
也不知看到了什么,或许是什么也没看到,总之当他回过神来时,眼前已经空空荡荡,除了一条光滑石子路,什么都没有。
回头,那个纤细美丽的少女也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