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风外
泾川侯夫妇还要同道长深入交谈,泠琅同江琮告退,往供奉着太乙天尊的殿中去了。
九色莲花宝座,紫金妙道真身,案上的天尊塑像如昔,神像前虔诚跪拜的少女却不同了。
泠琅做完一套,说:“瞧见没?当时我一跪就是半天,诚心念祷,这才渡化了你。”
江琮温声:“辛苦夫人,不过真的会一动不动,老老实实地一跪半天么?”
泠琅理直气壮道: “有时打坐,偶尔瞌睡,还会运转吐纳内力。”
江琮微笑:“夫人百忙之中,不忘抽空诚心念祷,在下感动之至。”
二人并排着说了会儿话,晚些时候该返回,侯夫人却说,许久不来上香,翠屏风景正好,她要再多留两天。
“观内有株百年古兰,今年花苞多生了几个,青灯道长说它这两日正是开放时候。”
她要留下,泾川侯自然陪着,江琮却以秋山寒凉为由,想带着泠琅回府。
侯夫人无所谓地摆摆手,示意他们自行决定去留,只说在中秋节前一天回京,一家人一起过节。
秋山寒凉当然是借口,他们急着回去,为了别的事。为西市酒铺收集的药材备好,那张神医药方也找齐了,江琮必须亲自去一趟。
白杏堂内,人潮汹涌,伙计来来去去,微腥药味充斥在每一个角落。
二楼最深处,一间安静茶室内,江琮坐在椅上清点数目。
四下无人,泠琅从外边进来,犹豫了一瞬,说:“我刚刚在大堂见到了一个人。”
“谁?”
“寂生。”
江琮颔首:“他来为他的妻子取药。”
泠琅微微一怔:“看来他跑了很多次,症状很严重吗?”
江琮敲了敲桌面,三短一长。
不一会儿,走进一头发花白的老者,他恭敬俯身道:“主上有何吩咐?”
江琮说:“之前让你留意的那人如何了?”
老者回答:“他的妻子血脉脆弱浑身带毒,此前一直用药吊着,如今那药断了,就想来白杏堂找找办法。”
“可有办法?”
“没有,昨日我上门见过,已经是活不长了。”
“活不长是指?”
“活不过这个月。”
第128章 昌明镇
“这些事, 你都告知他了?”
“是的。”
“他什么反应?”
“只说想办法,银钱不是问题,就算不能治好, 能减轻些痛苦也可。”
江琮颔首:“好, 你下去吧。”
老者离开了。
泠琅坐在另一边,她目光落在案上某薄薄的纸张上,那是老者留下的。
她喃喃:“寂生说, 阿香算是个杀手。”
江琮说:“‘算是’有很多含义,她可能曾经是,现在不是。也可能偶尔是,并非一直是。”
泠琅问:“你已经有头绪了?”
江琮微微点头:“他的妻子, 大概率是青云会豢养的毒人。”
毒人,泠琅知道这种存在,他们被一些实力深厚的组织用毒药饲喂, 日复一日, 血脉中早已充斥了剧毒。
毒人的命运通常有两种, 一种是被反复试验各类毒药解药, 就算瞎了眼烂了腿失去所有知觉, 只要有一口气在,依然会被继续试验,他们生命很少超过十五岁。
一种稍微好些,这部分毒人熬过了千万种毒药的淬炼, 自己已经是行走的剧毒之物, 凭借于此,可以轻易杀死敌人。当然, 他们的寿命也很短暂。
前者同笼中待死的鸡羊没有任何差别, 后者万中无一。泠琅猜想, 阿香应该是用于杀人的毒人。
泠琅说:“寂生和其他的杀手很不同,他十分惜命。”
她补上一句:“他很爱阿香。”
江琮敛目道:“关于这个,夫人有没有其他想法?”
泠琅抬起眼看他。
江琮轻声说:“现在的他,应该情愿为救他的妻子做任何事。”
泠琅张了张嘴:“你莫不是——”
江琮说:“他是四堂之一,能同会主接触的频率比我高得多,他能够做的事,自然也多得多。”
“可是刚刚郎中说了,已经没有办法救治她。”
“他也说,从前续命的药物断了,她才到如此境地,”江琮静静地说,“办法不是没有,只是不能。”
他视线轻轻落在少女的脸上:“要调查那把匕首,以及前任北堂的事……全天下,恐怕只有会主才知晓一切。他怀疑我被圣上把控,已经很久没有再召唤我,而如今寂生是个很好的契机。”
“泠琅,你有决心吗?”
泠琅不缺决心,但她缺趁人之危的狠心,尤其是当她把寂生视作萍水相逢的半个友人后。
江琮看穿了她在想什么:“无需负担,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机会。”
他意味深长:“他或许求之不得。”
泠琅叹了口气:“我知道。”
江琮又敲了敲案上某处花卉浮雕,片刻后,先前那老者再次走入。
“主上。”
“把那味月下尾包好给我。”
“是。”
老者领命离去,泠琅听着眼熟,猛然想起,泾川侯从岭南带回的药方,其中最为珍稀难寻的,便是这一味,白杏堂花了好些功夫才送来。
江琮拿起案上纸张:“这味药缓释疼痛,益气补血效果极佳。纵使生命垂危之人,也能延上半月寿命,把它拿给寂生,是很大的诚意。”
泠琅说:“那你呢?我之前听到,月下尾在西京只剩一棵,把它送了,你怎么办?”
江琮笑笑,他欣然抬臂,将手置于桌案,露出青筋分明的手腕。
“药方再好,也无法根治,若真有神药,圣上早就给太女用上了,”他低低地道,“更何况……我有别的办法。”
嘴上“我有别的办法”,其实眼神润而深地落在她身上,意思是“我有你”。
泠琅盯着那截精致手腕,想到从前度内力的种种场面,一时失语。
“此事便这么办罢。”江琮说。
要寻寂生,费不了什么工夫。
他早已离开西市归家,而白杏堂的老者昨日上门诊治,去过一次住所。稍稍问询,江琮便得知僧人居住在西京边的昌明镇上,要到那里只需一个时辰路程。
泠琅的猜想果然没错,他离京城并不远。但她仍有忐忑,这么不请自来,对于一个需要时时隐瞒警戒的杀手来说,会不会是种挑衅?她怕陡然现身,场面会很难看。
然而,担忧成了多余。
天朗气清,古道上,两匹骏马先后奔过。
泠琅控着缰绳,纵马在前,她斗笠压得很低,所见不过一条寂长古道,以及道路尽头的尘烟。
她心中在忧虑,视线落在前方,却瞧见涌动的尘烟之中,有一个隐约身影。
骏马被勒停,发出一声长鸣。
轻尘浮动,下沉,归于平寂。僧人站在他们的去路上,像在等候远道而来的客人。
江琮驱马而上,路过泠琅身侧,他微微偏头,露出线条分明的下半张脸。
“我说了,他或许求之不得。”青年低声说。
寂生站在原地,敛眉垂目,面色平静,仍是从前的做派,瞧着像个不染红尘的古刹僧人。
这个场面似曾相识,头一次正面交锋,也是在漫长寂寥的道路,也有浅淡尘埃静静漂浮。但泠琅看到,比起当时,他手中多了串佛珠,颗颗圆润,正被慢慢捻动。
她立即想起明净峰决战,层云寺众多弟子脖颈上都垂挂了佛珠,它们在战斗中被抛上天空,爆炸出热浪,碎片能深深刺入人的血肉。
而江琮似乎恍然未觉,他的马仍在一步步向前走。
泠琅忽然紧张,她跟在后面,紧盯着那串青灰佛珠,直到寂生开口:“阿弥陀佛——”
他淡淡微笑:“二位施主,小僧等了很久。”
江琮温声道:“有多久?”
“从那天江舵主要我去东市白杏堂开始,小僧就在等。”
“堂主果然知道那是在下的产业。”
“小僧还知道,江舵主为何把我引去那处。”
“先不说这个,”江琮从袖中取出一件物事,“堂主,诚意已在这里。”
青年在马背上略微倾身,将东西递出,寂生却没有立即来接。
他念了声佛号:“小僧若接了,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江琮脸上仍是温和笑意,他耐心地说:“会付出抬一下手的力气。”
寂生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
“花了力气,怎能叫白吃?”江琮笑了声,“大师,瞻前顾后,是会浪费时间的。”
泠琅屏气凝神,她看着僧人终究走上前,将那纸包接过,置于袖中——
那串精巧佛珠,一摇三晃,随着动作在空中颤颤巍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