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风外
屋内很静,并且还算亮,叫泠琅一时间没习惯。
以往她来这里,门窗皆是紧闭着的,除了一盏油灯,无任何光源。哪儿像现在,窗儿支着,日光斜斜洒落进来,将内里形容照得一清二楚。
一身绛色衣裙的妇人,脸孔方正,发髻梳得极高,平日里一双不怒自威的凤眼此刻正充满欣喜,瞧着匆匆进门的泠琅。
“方才才说着,这不就来了?”榻边站着的侯夫人转过眼,朝帐内笑着说了句。
泠琅红着眼圈,朝侯夫人行了一礼,刚屈了下膝,双臂便被对方扶住。
侯夫人欣慰道:“不必多礼,好孩子……这还多亏了你啊。”
泠琅紧抿着唇,嗯了一声,抱歉似的笑道:“夫人莫怪,我实在有些激动……”
侯夫人笑着点点头,朝帐内示意了一眼。
泠琅忙拭泪,接着跌撞行到榻边,颤巍巍唤了句。
“夫君?”
一只手从里伸出,慢慢掀开布帘。
骨节分明,修长细白,像上好乳白玉石制成的箫管。
这一动作在泠琅眼中被放得很长,她的心怦怦跳着,恍然有一种见到石雕木偶活过来的奇妙荒谬感。
那个成日昏睡在榻上的人,真的醒了。
她的视线从这只手上移开,还未开口,下一刻,便瞧见了双漂亮至极的眼。
眼尾似乎随了侯夫人,窄而微挑,显现出锋利意味。偏偏瞳孔乌润明亮,好似外边粼粼池水,藏着些许易碎春光。
那双眼的主人此时正把她瞧着。
“夫人?”他轻声道,声音带着久病初愈的沙哑。
泠琅有片刻的愣神,她的认知中,在榻上半死不活数月的人不该这么,这么……
这么好看吧?
起码该是面黄肌瘦,双目无神,怎么能这么清清淡淡地靠着,从容不迫地将她瞧着,好像只是睡了个午觉。
见她呆呆的,帐中人轻咳一声。
“这副病容可是把夫人吓着了?”他带着歉意道。
一口一个夫人的,倒是十分上道啊——
泠琅愣了半晌,眼中复又聚起泪,竟是哽咽起来。
“夫,夫君,”她唤完这一声,眼泪便簌簌而落,端的是玉珠坠盘,杏花带雨。
“没有吓着的,我是太开心了,”她一边拭泪,一边笑,“见夫君如今恢复康健,我心里说不尽的欢喜……”
“这些日子,夫君实是受苦了,好在如今好转,以后定会更加明朗……”
对方闻言,微微一笑。
他缓声道:“还未谢过夫人日夜操劳,夙兴夜寐念祝祈福,母亲都同我说了,我如今能这般,实在是夫人之劳。”
这一笑,如冻湖化水,料峭寒风中生出春意。眉心那颗痣,真如鹤顶那抹朱红一般夺人眼目。
泠琅却无暇欣赏,她慌忙道:“那些本就是我分内事,何劳之有?不过念经烧香罢了,若能换得夫君平安康健,是再应该不过。”
这俩人左一个夫人右一个夫君,此间脉脉温情,如同那心心相印的伉俪一般,谁能想到这才是他们见的第一面。
他们你来我往,侯夫人倒闲坐在一旁饮起茶来。
她吹了吹茶汤面上的浮叶,无不欣慰地想,旁的人因病多年闭门不出,怕是早就生出些怪异性子,但她儿子便不然。
早年间她和泾川侯伴于君侧,四处征战,并没什么功夫照料这唯一的孩子。好在江琮从小便懂事,从未为此哭闹抗议过。
再长大些,便更显现出温和知礼来,和同年岁的孩童完全不同,欢喜玩闹的年纪,他已经十足的沉静稳重。可后来圣上封了侯,赐了观云坊的宅院,就在那时,江琮才染上病。
思及病后的辛酸苦楚,侯夫人放下茶盏,微微一叹。
不过是稍微一提点,说为了能脱险,为娘为你寻了门亲事,那姑娘是个实心实意的,娘都看在眼里。如今你平安醒转,她……
话仅仅到此,他便了然。
“有恩必报的道理,儿子知晓,还请母亲放心。”
思绪被一阵咳嗽声打断。
侯夫人抬眼去看,只见江琮弓着背,十分难耐的样子。而泠琅坐在他身侧,正帮他拍抚顺气。
她忽地就生出莫名想法来。
这二人仅仅看着,倒是男才女貌,十分般配——
同样的想法,不仅侯夫人有,房中伺候的医者也有,门外窥伺的众人更是有。
身为主角的泠琅却恍然不觉。
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事情到如今,发展得实在是太顺利了。
江琮果真不是个孤僻古怪的,甚至还过分的温和英俊。先前在房中,无论她说什么,他都耐心听着,面上含了温润笑意,应对彬彬有礼,周全至极。
那双桃花眼将她看着,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盈盈脉脉。
好似真的把她当妻子看待一般。
生得好看就是占便宜,泠琅十分确信他就算是看一坨牛粪,也会是这种眼神,有的人天生便是多情眼。
并且更妙的是,他虽有所好转,但到底不能行动自如,下个地都堪称勉强,走两步路更要人搀着,这就说明……
侯府还需要她这个福星,无论如何,在他彻底如常人之前,她都能心安理得、名正言顺地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呆在此处。
至于再久远的事,她懒得去想。因为大夫说了,江琮体虚孱弱,身内空乏,起码还要休养个一年。
一年的时间,若她李泠琅还不能查出点什么,那刀也不必耍了,直接自裁了事。
怀揣着对前路的憧憬,泠琅蒙上被子,在自个儿房中美美入睡,一觉睡到——
三更。
鸡鸣刚过,她便睁开眼来。
黑洞洞的屋顶,有皎洁月色透过窗落进来,榻边的绿袖是一如既往的酣睡,整个侯府静悄悄。
实在是个偷鸡摸狗的好时候。
半盏茶后,泠琅出现在侯府后门深巷之中。
万物静默,唯有头上孤冷月色,和脚下寂寂长街。她翻过一道又一道高墙,于狭窄屋脊上疾掠而去,足尖点在瓦片上,发出的声响连猫都无法被惊动。
出了观云坊,直奔长乐街,躲过往来巡逻的金吾卫,泠琅闪身进入一道高门之内。
总是整个西京都陷入沉眠,总有一处地方是彻夜热闹的。
白鹭楼。
欢饮达旦,歌舞通宵的销金窟,商人一掷千金,王侯流连不去。数不尽的奇珍异宝在此拍卖转手,世间难觅的美酒珍肴亦任君享用。
泠琅当然不是图这个。
一名小童迎上前来,正要问询,瞧见她从袖中亮出一块玉牌,便躬身行礼退却。
退却的同时,手指却暗暗一比,是个数字。
泠琅看着,淡淡移开视线,转身便往楼上去。
穿过闹哄哄的厅堂,躲开不知第几个醉汉,一道华美精秀的雕花门隐于暗处,终于被她寻得。
进门的时候,里面似有话声,听到又有人至,皆一同住了口。
“你要的东西有线索了。”屋里有人对她笑着说。
那人接着话锋一转:“可惜还有人想要这个,出价高了一倍,让我很为难。”
这等地方的谈话,从来无需寒暄周旋,泠琅开口便道:“谁?”
“这当然不能说,但可以告知的是,那人原本比你先问,但年后音讯全无,今日才又找上门来。”
第6章 白鹭楼
一间精巧小室,四周挂了绘着锦绣山水的壁障,一道漆嵌百宝屏风将室内横作两面,说话的人便坐在屏风外的桌案边。
那是个白净青年,穿了长袍,头戴幞头,文文弱弱。看上去像个满口四书五经的书生,而不是混迹在酒楼的线人。
方才与他交谈的人似乎已经离开,屋内只有他手握一杯茶,含笑望着来人。
不知何处燃了香,馥郁香气氤氲开来,于静室之中浮沉。
甘佛手,加了茉莉与茶芽,能使人清心静气。
可惜清不了泠琅的心,更静不了她的气。
她笑了一声:“苍耳子,你找死?”
她慢慢走到桌前:“你要紫玉壶,我便二话不说给你寻来。你说暂时没有消息,我便耐心等待,仅是隔十日来催促罢了……”
“你现在告诉我,那东西找到了,而且要给别人?”她在笑,但看上去又不是像在笑。
苍耳子忙放下杯盏,高举双手,以示诚意:“我也不想,可规矩便是规矩,这先来后到的道理,你初次问我的时候我便讲明。”
“但我如今费了钱财,更费了心力,难道这三个月的时间就这么打水漂了?”
“我也无法,那人比你先问,如今又找上门来,于情于理都该是他的……”
“我不认。”
“姑娘,”苍耳子试探道,“……不如你愿赌服输?”
泠琅不再废话,她一掌拍在他面前的栎木圆桌上。
砰的一声响,苍耳子立即噤声,战战兢兢地把她看着。
泠琅却不看他,也不说话,布巾覆盖了她的面容,只露出一双星子般的眼,来淡淡注视着桌面。
木桌纹丝不动,毫发未损。
当然不会这么简单。
下一刻,桌上爆发出一点脆响,有温热液体慢慢流淌开来,漫过光滑深色木面,滴落到铺在地上的锦纹绒毯中,没有一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