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70章

作者:秋风外 标签: 欢喜冤家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泠琅心中一颤。

  她当时其实在挣扎,关于是否搭救这个女孩。女孩身上的锦衫精秀而金贵,那柄剑也是难得一见的上品,这种坦诚到可称冒失的性格,救了这一次,也能陷入危险许多次。

  而她,并不是能经受住风波的境地,她和她的同伴必须隐姓埋名,那座客栈还需要停留一个月,招惹了地头蛇的后果是无尽麻烦。

  凌双双全然不知泠琅此时内心震动,她自顾自地说着。

  “就是那个眼神……让我一直不愿意开口呼救,哈哈,我以前是不是很傻?虽然现在也一样,但当时还要更倔一些……我以为我要死在那里……”

  “但你还是来了,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刀风,”女孩儿喃喃重复着,“我看见你执刀时的眼神,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冰冷,它比夕阳更热烈。”

  “我因此羡慕你,阿琅,你同我不一样,我自以为用一腔热血便能结识真心朋友,以为江湖真的可以事事都痛快。但你让我知道,痛快原来还有很多种方式,有些话不说出口,同样也是真心。”

  “你不问,我不说,但我们都有真心,是这样的罢?”凌双双喟叹道,“我们明明是一样的岁数,可是你已经学会了足够的克制。”

  “你的刀那么漂亮,却能克制它,你的心并不冷,眼睛却可以如此平静。这很难得……有人告诉过我,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永远都有挥刀的决心。”

  泠琅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被看透的滋味叫人如此茫然。原来一直以来,那些没宣之于口的话在反复揣摩间,能酿出如此深意。

  是让人想要落泪的默契。

  凌双双再一次握住她的手,眼睛微微阖着,似在因酒意而困倦。

  “阿琅,我知道,我知道你的隐瞒是来自于善意,你只想背负自己的东西。我因此惭愧,我的隐瞒,只是出于逃避罢了。”

  女孩儿用手臂撑着身体,仰头凝望云层中润亮的月,语声呢喃:“我做了一件错事,很大很大的错事,于是我逃了出来,到现在都不敢去承担。”

  “现在我想把它告诉你……因为今天我终于有了直面它的决心,阿琅,是你给了我这个力量。”

  “明净峰已经没有另外半本剑谱了,它被我烧掉了,在两年前……”

  泠琅猛地抬头看她。

  “我的名字不是凌双双,是顾凌双。”

  凌字,是明净峰第三代弟子的字辈,比如杜凌绝,比如顾凌双。

  但顾凌双毕竟要特殊些,因为她姓顾,这个姓氏在山上可不多见,最出名的便是那位顾掌门,顾长绮。

  没什么新意,掌门的小孙女贪玩活泼,天资聪颖,暗恋温柔清俊的大师兄,唯一的烦恼是比剑不能总赢过他。

  但再老套的故事,也会有出乎意料的转折,因为这毕竟不是真的故事,这是人生。

  转折发生在顾凌双十四岁那年。

  那是个春天,洗剑池边上的桃花开得灿烂,柔风携着粉瓣漂浮在水面,万事万物都轻软。

  顾凌双如往常一样想去树底下练剑,那是她最爱的去处,她觉得剑风能裹上桃花的香气,十分美妙。

  她从山道下来,却发现树下已经站着一人,那是她的祖母,也是明净峰的主人。

  彼时祖母已经年过五十,这并不是算得多老的年纪,但她已经满头银发,背影消瘦单薄,看上去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但转过脸来,便又是不同的景象——祖母的双眼仍旧明亮沉稳,嘴角永远有着淡淡笑意,即使面上已攀满细纹,但她始终没有上了年纪的浑浊迟钝。

  她甚至依旧将剑使得像从前一般好。

  于是顾凌双扑上去,她同祖母撒娇,要对方看她新学的剑招。

  剑气震荡,落了一地粉繁,女孩的剑同她的人一样灵俏,像春日开得正好的一支桃,还未沾染任何骤雨狂风。

  一招“挽长风”结束,顾凌双喘着气,挺着胸脯,等待祖母的夸奖——刚刚她完成得很好,绝不会寻出一丝差错。

  祖母却迟迟没有说话,她的视线落在自己孙女身上,却像看着另外一人。

  另外一个将“挽长风”完成得没有一丝差错的人。

  顾凌双知道祖母在想谁。且冷且烈,如霜如风,那个名噪一时后溘然长逝的白衣剑客。

  柳长空。

  这个名字在江湖上时常被谈及,在明净峰内也不是禁忌,顾长绮并不忌讳别人说起他。

  即使传言中,这对师兄妹天资相仿,实力相当,却又水火不容,拔剑相向,最终一死一伤。

  顾凌双不知道传言是否为真,祖母不会透露这些过于隐秘的往事。

  祖母只肯谈论这位前辈的剑,它如何冷峭明亮,像霜雪一般寒凉,像狂风一般凛冽。在弟子面前,他的那些故事与传奇被用来当做教学的正面例子,让他们参悟什么才是真正的剑意。

  顾凌双因此知道了很多关于霜风剑柳长空的事,他好穿白衣,喜欢饮茶,生得极为俊朗,在杀人前会喝一点酒——因为他其实心地很软。

  这多么奇怪,一个剑术如此寒烈的人,却拥有一副柔软心肠。祖母在说这些的时候,她的双眼会微微眯着,透露出一点怀念。

  于是顾凌双知道,传言是假的,柳长空不会对顾长绮拔剑,因为他心地很好。顾长绮也不会杀害柳长空,因为她至今都在想念他。

  即使她一天天地老去了,鬓发如雪似霜的白,但仍然会对着孙女的剑招露出这样的眼神,缅怀,惘然,与遗憾。

  这些内容,顾凌双看得懂,但她并不愿意。

  挽长风是她的挽长风,祖母不应该透过她的剑招去看另一个人,这让她感到懊恼。顾凌双觉得自己年岁还小,将来能比这霜风剑柳长空更厉害也不是不可能。

  她年岁尚小,而祖母却老了。

  人一老,时间便会变少,一些事情如果不做便再没有机会。

  剑谱的事,顾凌双是知道的,明净峰只有半本剑谱,明澈剑法其实早已失传了,明净峰的败落,是迟早的事情。

  而祖母守在这里,从那以后再没有下过山,偌大的山头犹如一座孤坟,她是仅有的守墓人。

  顾长绮被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困在了明净峰上,被半本剑谱禁锢在终年烟雨的江南小镇里,任凭自己一点一点地变得苍老、变得迟钝。

  她的孙女双双却不愿意。

  双双知道,祖母年轻的时候有多么从容潇洒,一手明澈剑法划破长空,能让千人的会场鸦雀无声,孤身对战数名恶徒,剑气席卷漫天黄沙。

  她也有过纵马塞外的时候,有过挂帆逐浪的愿想,像所有江湖客一般,醉中看剑,醒后问花。

  但这一切都无法实现,因为祖母必须守住这个秘密,明澈剑法已经亡佚,世外剑宗名存实亡。这是先祖的基业,即使不能长久,也要勉力使它更久。

  顾长绮不知道,她的孙女听够了霜风剑的故事,女孩儿只想知道祖母的故事,她觉得那比白衣剑客的要潇洒上一百倍。

  她想告诉天下人,他们都是错的,顾长绮比柳长空厉害一百倍。

  她想让顾长绮不要再被围困在这里。

第60章 怯相勇

  明澈剑法很厉害。

  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点, 他们知道它是由剑祖所创,然后被传给了两个弟子,顾长绮和柳长空。

  多么明丽, 每个回旋与翻折都是恰到好处, 多么干净,三十六路里没有一丝多余动作。它浑然天成,好像是造化赋予, 只不过剑祖恰好发现了它。

  即使很少有人能有完整观瞻它的机会,这也并不妨碍明澈剑法的名声能传到很远的地方去。

  剑祖的剑已经是出神入化,他的两个弟子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人见过柳长空和顾长绮使剑的风采,一个凛冽寒凉, 一个瑰丽万千。

  他们为之惊叹,并且觉得,不愧是剑祖的弟子, 不愧是造化所钟爱的明澈剑法。即使他们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明澈剑, 但瞧上去那么厉害, 就必定是了罢。

  其实顾凌双也没见过明澈剑法。

  她是顾长绮的孙女, 但见识并不会比那些徘徊在山下的人多多少。她同其他弟子一样, 会练习很多剑法,无双剑,十三连环剑,清心辟水剑, 这些她都练得相当不错。

  但其中唯独没有明澈剑法。顾长绮说, 它只能传给每一代的掌门。

  因为只有掌门才能保守住秘密,承其冠, 便必须承其重。

  明澈剑法只剩半部, 这件事, 明净峰上只有顾长绮和她的孙女知道。

  顾凌双想,自己应该能懂得祖母的良苦用心,她有天分,又勤奋,即使头上有个厉害师兄,但他已经打不过她。下一代掌门的位置,迟早会落在她身上。

  祖母一定是也知道这一点,才会早早告知自己剑法的真相。

  老实说,双双并不介意自己继承这样的命运,明净峰上很好,有她爱看的桃花,有她尊敬的祖母,有她喜欢的师兄,门人弟子都同她打成一片,连山脚卖茶的老头都十分好说话。

  她不介意一辈子守在这里,甚至希望那一天能够早些到来。

  因为祖母已经等不起了。

  从哪一年开始?起先是发中若有似无的银线,如同初雪落在深林上,然后雪越来越多,从鬓角攀爬上额边,一点点侵染出满头的霜华。

  眼角和嘴边细纹逐渐深刻,一笔一划都证明着衰老,她的祖母像山门口那株巨大的榕树,在一片一片地往下掉叶子。

  脊背虽然仍旧是挺立的,但已经不难想象会有佝偻的那一天。双眼依然从容坚定,但若蒙上混沌该是什么模样?顾凌双不敢想,这些假设让她想要流泪。

  她是遗腹子,母亲也因难产而死,祖母是她唯一的亲人,是她仅能享受到的慈爱。

  双双过去其实很顽劣,喜欢作弄人,是个十分自大骄傲的小姑娘。她异想天开,时常做梦,自负会一点剑术,就日日想着游历天下,瞧一瞧传说中的江湖。

  那一日,她一个人别着剑,带了点银钱和糕点,就兴冲冲地下山去。顺着山路一直摸到山脚茶棚,还装模作样地买了碗茶坐着喝,因为话本上的江湖人都这般。

  茶很苦,这对只吃甜食的双双来说不能不算作一种折磨,她只喝了一半就喝不下,只能留钱走人。走了不出十里地,便碰上了几个在郊外闲逛的小无赖。

  小无赖们年纪小,却也很无赖,他们见她孤零零,便围上来打趣嘲笑。她暗忖这是传说中初入江湖的第一步,便抽出剑来要同他们一战到底。

  一站到底没有战成,因为下一刻,祖母便出现在了身前。

  双双挥砍而出的剑尖被祖母用手捏住,不过拇指和食指,轻飘飘地制住她用尽全力挥出的一击。

  她从未见过祖母这种表情,严肃,冰冷,好像她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从前在山上闹出多大的祸事祖母都是微笑温和的,但如今这双眼却寒冷彻骨。

  她被带了回去,没受到什么惩戒,只有祖母无声的叹息和失望的眼神,这比任何罚站与禁闭都让双双感到难过,她第一次尝到什么叫做后悔。

  更糟的是,从那时候起,祖母的身体便不太好。

  偶尔的出神,断断续续地昏睡,上一刻还在看孙女练剑,下一刻却已闭眼陷入安眠。桃花落在她雪一般的发顶,顾凌双怔怔地看着,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她害怕祖母就此老去,害怕如今这份加速的衰枯是因为孙女的不懂事,更害怕在彻底老去之前,祖母仍要日日守在山上,像个无法回到人间的远客。

  双双记得,她七岁那年,窝在祖母怀中看一本堪舆图册。

  书页泛黄,字迹亦有些模糊,她哗啦啦地翻动,指着其中被水渍晕开的一页问这是哪里。

  祖母只略微看了一眼,便答出:“是涂尔干沙漠。”

  “它在什么地方?”

  “很远很远的西边。”

  “您怎么记得呢?”

  “因为我去过……在很久以前。”

  “那里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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