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大家结实客套了一番,等到一切收拾停当,也将近四更天了。回去略睡一会儿,不多久天就亮了,尚柔和绵绵又赶来看望白氏和孩子。这寒冬腊月虽冰凉彻骨,但家中添了人口,太夫人一高兴,连病都好了,张罗着让人预备了巧粽和澄粉水团,大家在上房先庆贺了一番。
肃柔赶上一场喜事,虽然很热闹,但因守了一夜,也有些乏力,后来辞了祖母回到嗣王府,直睡了两天才恢复些精神。
雪已经不下了,素节是十一月十二大婚,那时天还有些阴沉,到了晴柔出阁却是个大好晴天,赫连颂去幽州也有十几日了,没赶得及回来参加喜宴,肃柔便一个人回去喝了喜酒。
府里张灯结彩,鲜红的灯笼被残雪衬托得愈发浓妍,肃柔过晴柔的院子里看她,她穿着喜服,坐在妆台前,平时素净的脸,今日浓妆艳抹起来,有种勉强长大的奇怪感觉。不过倒是掩盖了不好的气色,大红的口脂,也能衬得人喜气洋洋。
看见肃柔进来,她叫了声二姐姐,脸上挂起一点腼腆的笑意。
肃柔上前打量她,替她扶了扶鬓间的花钗,笑着问:“今日大喜,紧张么?”
晴柔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只说确实有些,“也不知道人家府里怎么样,过了门能不能和公婆妯娌相处得好。”
肃柔道:“黎少尹在凉州任职,婚宴过后应当会和夫人回凉州的。你们新婚,不至于让你跟去凉州伺候,你和郎子正好可以独处。”
可是晴柔对前景好像并不抱多大希望,不过抿唇笑了笑,便不说话了。
几个族中亲戚的孩子在院子里嬉闹,姐妹们因知道她的心事,大家见她低落,都不免沉默下来。
绵绵终于也学会了迂回,不会直接了当说黎舒安像冰疙瘩,只道:“三姐夫是斯文人,哪里像我们的郎子那样没脸没皮,所以三姐姐就得活泛些,多和他亲近。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你心里想什么就要告诉他,想和他腻歪就扑上去,还怕他往天上逃吗。”
大家对她的言辞表示惊讶,但转念想想也是,烈女怕缠郎,反过来亦然。虽说姑娘家主动,不免有些自跌身价,但夫妻相处如人饮水,只要能和谐圆满,管他有脸没脸。
尚柔也来劝慰她,“婚前来往不多,许是人家性子冷,以学业为重。婚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一个被窝里躺着,不愁他远着你。”
总之已经到了这个关头,好像也只有往前走了,晴柔怕家里人为她担心,自然满口应了,赧然说:“我也不为将来发愁,就是觉得舍不得离开家。姐妹们一个个都嫁出去了,往后要见上一面,怕是不大容易。”
绵绵说:“除了五妹妹以后要去泉州,剩下的全在上京,你有什么事就招呼我们,要是三姐夫对你不好,我们就堵门找他理论。”
大家很赞同,个个点头不迭,晴柔由衷地笑起来,叹息着说:“我有姐妹们撑腰,想想没什么可慌的。”
既然心里平静下来,就可稳稳坐进行障中,等着新郎来行奠雁礼了。这黎舒安久不露面,除了那日登门下定,后来大家就没见过他,今日穿着新郎官的礼衣来亲迎,那面目看着好陌生,虽然算得俊秀,但疏淡也确实是疏淡。
姐妹姑嫂还像以前一样,几乎没怎么作梗,就让新郎官接到了新妇。黎舒安从行障中将晴柔牵出来,进前厅拜别长辈们,肃柔在旁看着,看晴柔的侧脸木木地,并没有新娘子该有的娇羞,心里忽地感到忐忑,也不知她的这场婚姻,最后究竟怎么样。
大家照例将人送出门,看着迎亲的队伍缓缓去远,黎家不像嗣王府和伯爵府娶亲那样隆重,很有一切从简的意思。绵绵心直口快,过后悄悄和姐妹们抱怨:“这黎家怎么一副寒酸模样?人家娶填房,都比这个体面些。”
好似忽然揭开了迷雾,大家才想起来,黎舒安之前确实与人定过亲,后来因对方姑娘坠马死了,才来攀张家这门亲的,难道果真拿晴柔当填房对待吗?
众人大眼瞪小眼,至柔说不至于,“黎家之前并未迎娶那姑娘进门,真拿张家姑娘当填房,也太欺负人了。”
尚柔也说不要胡思乱想,“世上哪有人头婚当续弦的,就算黎郎子答应,他爹娘也不会答应。”
确实是杞人忧天了,黎家是官宦清流,面子还是很要紧的。不过张家相对铺排得也不算大,因着晴柔是庶出,请柬只发了亲戚好友,通共二十来张桌子,府里就能放下,甚至不必包外面的酒楼。
反正这十一月人情往来不断,有几家成婚和几家生孩子的,肃柔忙于周旋应付,才深知道自立门户的艰辛。第二日仔细问过有没有宴请,确定没有,便想趁着得闲,搭个“纸阁”消磨时光。
所谓的纸阁,是当下最时新的一种冬日雅趣,用三扇纸屏相围,加盖一个纸屋顶,垂草帘作障蔽,就是个小小的屋中屋。纸做的阁子可以很好吸附香气,聚集暖意,到了隆冬时候文人们最爱在纸阁里清谈,点上几盏茶,焚上珍藏的香,或坐或卧,侃侃而谈,便是阻隔市井喧嚣,最为清雅和高格调的生活了。
女孩子当然也爱这种小情调,尤其搭建曲室,对肃柔来说很有意思。王府前厅宽敞,于是吩咐将早就预备好的纸屏搬过来,指派了几个小厮动手搭建。很快一个阁子就成型了,女使们像模像样往里面摆上一张睡榻,两张胡床,并小桌子和温炉,在这小天地里,一切都紧凑有趣,只有付嬷嬷在不停叮嘱着:“把温炉的盖子盖严实……燃香小心,千万别碰着围屏!”
肃柔踏踏实实在美人榻上躺了下来,阁里香气馥郁,升温也快,躲在里面听着外面的风声,心里很平静,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起来。
渐渐地,风声里夹带了马蹄,笃笃之声震得地面都震荡了,大概又到了禁卫换岗的时候。仔细竖起耳朵听,果然不久又安静下来,想想自己婚后好像一直都很忙碌,难得现在这样清闲,越体会,越觉得当下岁月静好。
草帘被掀起来,沙沙一阵轻响,想是蕉月进来添炭了。她翻个身,把手垫在脸颊下,不防有人在她唇上啄了一下,那唇还带着凛冽寒意。她猛地睁开了眼,见那个卸了甲的人蹲在她榻前,正含笑望着她。
她有些回不过神来,简直以为在做梦,瞠着眼睛说:“官人,你回来了?”
他说是啊,“娘子好雅兴,还搭了纸阁,一个人在这里受用,一点都不想我。”
肃柔都快哭出来了,“胡说,我哪里不想你,明明天天想你。”
他装出不敢置信的样子来,环顾一下这小阁子,“难道搭起这个,是为了在前院等我?”
他的自作多情,常能令爱意澎湃,这是平淡生活中最有力的调剂。肃柔心里的柔情涌动起来,加之先前进宫受到了惊吓,明明已经平息的情绪,见到他又被唤醒,万分委屈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声声唤着官人,“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了……”
她的感情一向内敛,今日忽然热情起来,让他受宠若惊之余,也有了些不大好的预感,
他收紧双臂抱住她,温声安抚着:“我回来了,年前哪儿也不去了,一心守着你。”
肃柔沉溺在他的温情里,却还不忘问一声,“军中的事都处置妥当了么?”
他像抚摩猫儿一般捋捋她的脊背,说都妥了,“那点小事,难不倒我。如今粮草齐备,将士过冬的军饷也都发放妥当了……你不知道,我在外多着急,想着快些完事,好回来陪你。”
肃柔到这时才深刻懂得夫妻一体这句话,一猛子扎进他怀里,就不想再起来了。
他的领上有艾草的香气,军中简陋,但他还是个精致的人啊,那样的环境还不忘熏衣呢。她嗅着他的气息,心里逐渐平静,但眼泪却从眼角滑下来,好像怎么止都止不住。
他起先没有察觉,只管倾情地搂着她,直到感觉她微微地抽泣,他才愈发笃定事有蹊跷。
仔细打量她的脸,蹙眉问怎么了,“娘子受了什么委屈吗?是不是那日进宫,听了什么闲话?还是郑修媛或那个正得宠的叶昭容,有意给你小鞋穿了?抑或是官家召见你,言语孟浪,冒犯了你?”
肃柔微微怔忡了下,“你知道官家召见过我?”
他哂笑了声,“他那样念念不忘,怎么会错过好时机。”
肃柔脸红起来,这话到了他嘴里,不知为什么,让她一阵心虚。她不知道该不该把内情告诉他,思量再三,唯恐他一时冲动,再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官家毕竟是一国之君,有些事做得说不得,若是打破了这种平衡,那么再想弥补就难了。
所以她还是摇头,“别胡想,我如今这样的身份,谁会难为我?入了禁中见到那些诰命,大家都很客气,成国公夫人还为颉之做媒来着。我只是……想你,你一去二十来日,前脚走后脚就下雪,我怕你在军中冻着,怕没人好生照顾你,怕幽州那些将领引着你喝花酒,回来又给我带回个什么花魁行首来,可不是要提心吊胆吗。”
他知道她没说实话,但吐露的也是她心中所想,便抱着好生宽慰了一番,“我有我的规矩,承办公务时不召伎乐,更没人敢给我塞女人,你别胡思乱想。”抬起她的脸,拇指划过她眼下泪痕,温声说,“你若是遇上了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我们夫妻同心,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艰难,但你要相信我,再过一段时日,我一定带你离开这里,去陇右,去广阔无垠的草原上跑马。再也不用在这上京如履薄冰,不用时刻担心禁中为难你,你想笑便笑,想闹便闹,我们可以大大方方恩爱给众人看,我要让你做雄踞陇右,最驭夫有方的王妃。”
前半段说得很好,但后半段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就跑偏了。
肃柔原本正打算好好感动呢,结果听罢,咧嘴笑得尴尬,“你手握大权,我手握你。但若是哪一日你对我不复往日的欢喜了呢,我握不住你,你就飞了。”
他眼中笑意,在听完她这番话后慢慢消退了,叹了口气道:“你没有去过陇右,也没有见过我爹爹和阿娘,我爹爹只有我阿娘一位王妃,我从小看着他们同进同退、形影不离,在我心里,男人一生有一个心爱的姑娘就够了,所以我学不会上京那些纨绔子弟的做派,也从来没有想过招惹你以外的女人。你要是不信,今晚找把刀来,把你的名字刻在我胸口,将来我要是动了歪脑筋,一脱衣裳就能看见你,这样行不行?”
肃柔扭捏了下,说那不好,“万一你在军中要赤膊上阵,胸前顶着老大一个张肃柔,会被人笑话的。”反正有这份心,她已经知足了。
他刚回来,身上还穿着铠甲里的衬衣,肃柔便起身,拉着他往后院去。结果乌嬷嬷也得了王爷回来的消息,已经在月洞门上候着了,见他们进来,笑着说:“郎主这阵子辛苦了,我让人预备上一桌丰盛的菜色,过会儿把稚娘请来,一起吃个团圆饭吧。”
肃柔平时是很大度的,但今日赫连颂刚回来,夫妻之间唯嫌亲近不够,乌嬷嬷非弄个稚娘戳在跟前,实在令她很不高兴。
她正打算指责乌嬷嬷两句,不想赫连颂先开了口,淡声道:“嬷嬷,我今早三更起来赶路,马不停蹄四五个时辰方才到家,实在没什么兴致吃团圆饭。再者稚娘的身子不宜操劳,还是让她安安静静养胎为好。等明日吧,明日得闲,我过去看看她,眼下就请嬷嬷见谅,让我好好歇一歇吧。”
乌嬷嬷被他这样一说,顿时有些讪讪,原以为他是自己奶大的,多少总会顾全她的面子,谁知娶了媳妇之后,好像愈加离心了。到现在不需王妃发话,他自己就先撇清了,让她不由有些失望,原还指望稚娘来了能分庭抗礼,谁知稚娘是个不知争取的,王妃又有手段,最后竟是自己里外不是人,白讨了那么多的嫌。
无可应对,只能说好,“那就随意吃两口,郎主歇息要紧。”
肃柔见状,心头的不悦也偃旗息鼓了,连看都没看乌嬷嬷一眼,吩咐结绿打热水来,一面对他道:“官人奔走上百里,一身尘灰,先擦洗擦洗,换身衣裳吧。”
第91章
吵吵闹闹,但重逢后又是蜜里调油,大概这就是新婚的通病。
乌嬷嬷看着他们相携往上房去了,心里不免伤感,结果气才叹了一半,便听边上付嬷嬷哂笑了声,“家和万事兴啊,家主恩爱,家业兴隆,原是大家喜闻乐见的,可就是有那么一两个人,嫌家下过于太平,非挑起些争端来。我还没见过奶妈子借着小妾的势,硬要挤到人家正头夫妻中间来的,王爷半夜三更奔走百里,是因为牵挂家里头王妃,可不是冲着什么妾室,嬷嬷还是看清些吧……”
那夹枪带棒的话,一直传到肃柔耳朵里来,她仰头看了赫连颂一眼,不知他听人这样顶撞他的乳母,心里作何感想。谁知他眉舒目展毫不在意,道了句:“上京怎么比幽州还冷!娘子,我的手都冻僵了……”
肃柔当然知道他冷从何来,在幽州时铁骨铮铮,没人供他撒娇,他是军中统帅,是高高在上的王侯,几万双眼睛殷切地看着他,等着他调兵遣将,等着他发放粮草军饷,就算是斗骨严寒,他也能扛住。但是人回了上京,那就不一样了,一下有了依靠,陡然娇弱,娘子长娘子短,嘀咕抱怨,邀宠不断。
肃柔忙搓了搓他的手,忽然发现细嫩不再,手背上的皮肤摸上去竟如蛇皮一样。她惨然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牵着他的手进了内寝。
屏风后,替他脱了那身朱红的衬衣,让女使往温炉里加炭,火头烧得旺旺的,让屋子愈发暖和些,又接过结绿送来的热水,让他把手浸泡进去。仔细搓洗过后,拿手巾包裹起来,自己又去妆台上取了猪油膏子,一点点替他揉搓进肌理,一面叹息:“言之凿凿幽州不及上京冷,怎么把手弄得这模样?”
那双柔荑温存地摩挲,从手背到指节,再到指缝,他受用不已,“不吃一点苦,你就不会心疼我。”边说边靠在她肩头,依赖地搂住她的腰,闭上眼睛说:“你知道我在外面,最期盼的是什么吗?”
肃柔说:“什么?”
“睡觉。”他说,“因为在梦里能看见你,能像现在这样抱着你。我离开上京二十日,这二十日过得甚是煎熬,我害怕把你一个人留在上京,害怕我不在,不能保护你,也害怕官家仗势欺人,会对你动什么坏心思。”
肃柔心下有些酸涩,探手抚抚他的肩道:“你一个大男人,这么没出息!”
他在她耳后那片皮肤上轻柔蹭了蹭,“就算带兵出征,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只要安顿好你,让我后顾无忧就可以了。可如今是在上京,这繁华之地处处都是陷阱,前有朝廷倾轧,后有官家忌惮,加上陇右局势不明,这路是越来越不好走了。”
肃柔沉默了下,思忖再三才道:“我那日进宫拜寿,官家确实背着人召见我了,也提起了稚娘和孩子。我拿话试探了几回,看得出官家起先有些将信将疑,但后来听我哭诉,我哭得真切,好像把他哄住了。”
他终于在昏昏的天光下睁开了眼睛,“你向他哭诉,他一定借势说我坏话,然后对你诉衷肠,告诉你所托非人,自己还一心一意爱慕着你,是不是?”
所以多年的朋友不是白交的,他知道官家所思所想,甚至连他办事说话的方式,都摸得一清二楚。
肃柔想起那日种种,虽然心下很不舒服,但也只能往轻了说,“题外话总是少不了的,但我也申明了立场,官家到底不是昏君,总还顾忌君臣之义的。”
赫连颂冷笑了声,“所以他果真还不死心,就说他近来宠爱那个叶昭容,我心里,何尝不像吃了苍蝇般恶心。”
肃柔唯恐他意气用事,忙叮嘱他:“别因这个,在朝堂上和官家过不去。”
“我心里有数。”他又换了个笑脸,知道外面的诡谲不该带进闺房里来,遂起身脱了里衣,展开双臂说,“娘子,快来。”
肃柔绞干帕子覆盖上他的胸膛,隔着一层棉布,感觉自己的手就是丈量河山的尺。他引着她翻过山川丛林、蹚过浅滩谷底,明明简单的擦洗,在他迷蒙的视线下,逐渐擦出了暧昧的气氛。
轻喘一口气,他贴在她耳边说:“这次去幽州,我派亲信又求了些药。那大夫听说十瓶这么快用完了,据说还大大赞叹了一番。”
肃柔红着脸打了他一下,“这种事,特意告诉我做什么!”
他的嗓音变得低沉,“告诉你,好让娘子放心大胆,药有很多,不必再仔细算计着,缩手缩脚不得尽兴。”
不用缩手缩脚,那么自然要动手动脚,她低呼,“还没擦完呢……”
然后里间便传出“哐”地一声响,是铜盆打落在地上的动静。
刚从外面进来的雀蓝见结绿呆站在门前,纳罕道:“是盆打翻了吗,不进去收拾?我让人再送一抬热水来……”
结绿像看傻子似的看了她一眼,见她要去张罗,忙一把将人拽了回来,然后拉扯到廊上,压声道:“你是头一日在上房伺候?这时候进去,看王爷不把你脑袋拧下来!”
这下雀蓝终于明白了,红着脸讪笑了两声,毕竟她们与乌嬷嬷不一样,她们是一心盼着娘子和王爷好的,那么内寝的事就不用她们操心了,只需盘算盘算,晚间预备什么暮食就好。
王爷好久没在家了,还是要丰盛些,犒劳这些日子在外的艰辛,像潘楼的入炉炕羊和海鲜头羹都是少不了的,傍晚时分,闲汉把食盒送到门上,内院接了铺排起来,刚布置好碗筷,里间的人也出来了。
烛火轻摇,将这上房内外均匀铺上了一层橘红的光,赫连颂给肃柔布菜,一面吩咐跟前侍立的都退下,待人散尽后才道:“我这些年结交了不少朝中重臣,如今也到了用人的时候。爹爹得病,我那几位叔父虎视眈眈,若是再拖延下去,恐怕局势有变。官家一直不下令,不过令安抚使两下里平衡,文武百官一日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朝野上下就一日佯装太平,这样下去再耗上三年五载,也不是不可能。我知道官家的心,他未必不着急,只是担心拿捏不住我,这才一拖再拖。他能拖,我却等不及了,终究要有人谏言,将这件事拿到明面上来商谈才好。”
肃柔举着箸,动作却停顿下来,心里何尝不知道,这个坏疽只有挑破了,着力诊治才能见奇效。
眼下大家都憋着,不是办法,官家这些年政绩斐然,但他也不是毫无弱点,相较于先帝的果决,他在兵事上瞻前顾后,且疑心过重,不信任任何人。嘴上说赫连颂与他一同长大,情比手足,但果然放虎入林,他却有顾忌。他怕一旦放走赫连颂,赫连经纬会称帝,陇右都护府也会彻底脱离朝廷管辖。陇右不单只有赫连经纬一股势力,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在赌,赌正值壮年的赫连经纬不会那么短命,也赌那些伺机而动的虎狼兄弟们,不敢轻举妄动。
但这种博弈,显然没有有力的依据,一切往坏处想,要么赫连颂反,要么陇右被赫连经纬的其他兄弟接掌,朝廷几乎没有赢面。如今是两者选其一,就得提醒官家正视当下局势,只要有人将这件事拿到台面上来说,官家就不能回避。朝堂上的谏言从来没有不了了之,既然开了头,一定会有结果。
“长痛不如短痛。”肃柔放下了筷子问,“官人打算托谁?”
赫连颂道:“同知枢密院事徐仲谦。我与他私下交好,这些年却没有同桌喝过酒,由他提出,再托左谏议大夫附议,这件事提交中书省后,官家就不得不拿出个决断来。”
肃柔听后颔首,“只是要小心,万一走漏了风声,只怕落个结党营私的罪名。”
他说知道,复对她笑了笑,“又要害得娘子为我提心吊胆了,不过你放心,这事我早就有筹谋,不是临时决定的。前两日听说金军又在扰攘,这是个好机会,万万不能错过了。”
肃柔道好,男人在朝堂之上搅动风云,女人在后宅什么忙都帮不了,只能定下心来等消息。
第二日五更送他上朝,人走之后,肃柔便在纸阁里等他回来。温炉热气氤氲,慢慢蒸出纸屏上附着的香气,即便不点香,这小小的空间里也有丝丝暗香回旋。
这时听见纸阁外有人叫了声女君,隔着门上草帘看过去,见稚娘站在门前,她起身过去打起门帘,奇道:“你怎么来了?”
稚娘显得有些无奈,“是乌嬷嬷催妾过来的,说郎主从幽州回来,我还没拜见过郎主,这样不合礼数。我拗不过,只好过来叨扰,还请女君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