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且醉风华
他身上的罩衫已经不见了,他站在那里,也正在看她,似乎是在打量她有没有受伤。
陶新荷心底忽然情不自禁地油然而生了一种喜悦,一种见到他就想笑的喜悦,所以她想也没有想,抬手朝他伸出两根湿漉漉泥乎乎的手指,弯了眉眼说道:“崔少卿,你救了我两次。”
崔湛看着她,忽然微微一愣。
第17章 脸面
陶氏三姐妹回到家,听到消息后跑在最前面来接迎的小弟伯珪乍一见自家三姐,立时疑惑地“咦”了一声:“三姐,你怎么出去一趟还换了身衣服?”边说还边凑上来拉着袖子打量道,“瞧着料子和刺绣就挺贵,是崔太夫人送你的?怎么长姐和二姐没有?”又惊讶道,“该不会她老人家真看上了你这个红包了吧?”
他好奇心驱使下似连珠炮般一句接一句,全然没发现陶新荷的脸越来越红。
她“啪”地拍掉了他的手,肃然道:“关你什么事?太夫人看我年纪小,照顾照顾不行啊?”
陶伯珪和她打打闹闹这么多年,自也是相当了解自家这个小阿姐的性情,当下便看出了陶新荷的色厉内荏,旋即意识到在崔园里应是发生过一场好戏,又兴致勃勃地转了头去问陶云蔚和陶曦月:“三姐她在崔家丢什么人了?”
陶新荷一脸无语。
两个姐姐浅笑了笑还没说话,陶伯珪已发现她一张脸涨得通红,顿时更惊讶了:“你竟没有来揍我,看来果然丢了大人!”
陶新荷欲哭无泪。
她也是事后才意识到自己当时丢了人的。
当时崔湛救下她之后,她本来根本就没有在意自己被一头疯牛追得这般狼狈——尤其是在他面前狼狈了一回的现状,毕竟能够“偶遇”他这件事是相当令人欢喜的,欢喜到她也没什么空去生那头牛的气。
只是崔十二娘却对她表现出了小姐妹间应有的关心,上来便心有余悸地对崔湛说道:“阿兄,不如将那头疯牛远远弄走吧,万一下回它又突然冲着行人发疯可怎么办?”
然后陶新荷就发现崔湛似乎往她这里看了一眼,然后才说道:“不会的,没事了。”
“怎么会没事呢?”崔十二娘一贯婉柔的语气里也不禁染上了些急色,“你看它把陶家姐姐都吓成了这样,若是让祖母知道,也要责怪我照顾不周的。”
陶新荷立刻安慰她道:“没事的,我这人胆儿大,只怕疼不怕吓。”
崔十二娘神色依然未舒。
“下次尽量不要穿红衣到这边来,”崔湛忽然语声平淡地开了口,“若遇耕牛劳作,更勿回袖旋裙引它野性。”
他说这话时虽是向着崔十二娘,看上去就像是仅在叮嘱自己妹妹,但在场的人谁不知道今天穿得像红包的是谁?随着崔十二娘等人恍然间下意识投来的视线,后知后觉的陶新荷顿时被一阵铺天盖地的尴尬席卷笼罩,石化了。
后来的事她就不太想提了,毕竟对一个满心都是懊恼的人来说,这些都不重要。
陶新荷郁闷地回了房间,迎面与父兄错身而过的时候她都没给眼神搭理。
陶从瑞不免担心,问长女:“你们在崔家没什么事吧?”他瞧着三个女儿出去这么久才回来,小的那个又十分不开心的样子,一时之间竟拿不准自己将要听到的消息好还是不好。
“阿爹放心,没有什么事,一切都很顺利。”为免父亲担心,陶云蔚自然是把三娘那段插曲能省就省了,只简单地道,“只是三娘今日和崔家十二姑娘外出观景的时候不慎失足弄脏了衣裳,两人年纪相若,她难免自觉比人少了些稳重,所以有些闷闷,回头自己过去了就好。”
陶从瑞这才松了口气。
陶伯璋就问起她们和崔太夫人见面的事。
“要说这个,咱们二娘可是立了头功。”陶云蔚笑着拉了陶曦月近前,三言两语将她们今日献礼的事说了,玉颜膏是二娘制的,崔太夫人喜欢如花的晚辈,也显见是因为二娘这出挑的相貌得了她的眼缘。
否则哪里能得来那句看似闲话家常般的承诺?
陶曦月自己也没想到崔太夫人会瞧上她:“可能今日正好崔太夫人心情不错吧,我看她精神颇足的样子。”
“崔太夫人还说让我们浴佛节那天一起去大慈悲寺观浴佛仪式。”陶云蔚说到这个,眼神也不禁有些发亮,“到时候,咱们家就算是真正在南朝扎下根来了。”
其他人也很高兴,但因有陆家的经历在前,陶伯璋还是多少有些担心地道:“眼看离浴佛节也只有不到十天了,若崔太夫人这几天忘了派人来送帖子,我们要不要去问一问?”
他这话说得委婉,但陶云蔚却听得明白,犹豫了片刻后,她平静而坚定地说道:“若是帖子没来,我们直接去便是。我看崔太夫人应是个极重规矩和脸面的人,众目睽睽之下,崔家难道还能说我们不是应邀而来?咱们家可是才刚刚为崔氏闹了一场。”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然而事实证明,有心和无心的区别还是相当明显的,第二天上午,崔园那边就派人来送了正式的帖子,以崔十二娘的名义邀请陶家三姐妹浴佛节那天同往大慈悲寺观礼。
这个帖子下得颇为讲究。
以女眷之名相邀,看似没有陶家的男人们什么事,但这其实才算是正常。毕竟男人之间的交往和女眷间是完全不同的,前者牵扯实在太多,像崔氏这样的人家,也不可能贸贸然地起用、抬举陶家人。
这个邀约实在算得上是意料之内、情理之中。
于是到了四月初八浴佛节这天,姐妹三人一大早便乘上马车去了金陵城。
因她们到的太早,大慈悲寺的寺门都还没有开,但即便如此,山门前也已经是排了一溜的车队在等候,陶云蔚不免暗暗有些诧异。
陶新荷起得太早,一直都有些犯困,这会子揉了揉眼睛发现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又见山路边有小贩支着摊子在卖早饭,便忍不住闹了馋虫,于是嘱咐杏儿去给自己买一碗酒酿圆子回来。
陶云蔚就吩咐杏儿顺便去打听下那些马车的事。
没过多久,杏儿转了身回来禀报道:“……说是南朝士族那些夫人、娘子们每年浴佛节的时候都会带一两家外眷来观礼,这些估计都是和我们陶家一样的。”
陶曦月了然地道:“看来这是南朝士族圈内的惯例。”
若是来了新人,有愿意出面支持的,今日便带着来;若是只有旧人,那便是个一年一度竞争亲疏远近的日子。哪家人出现在这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跟在谁的身边。
陶云蔚点了点头,正要说话,站在车窗外的杏儿忽然低低报了一声:“姑娘,马家的车也来了。”
她话音刚落,陶云蔚也已经听到了那从后而来的滚滚车轮声,越来越近,然后从她们的车旁经过,似乎靠向了另一侧。
杏儿既然能认出马家人,马家的下人自然也能认出她们。
“既然碰见了,还是要去打个招呼。”陶云蔚转头对陶曦月道,“我们两个去吧。”
陶曦月颔首,随着她一道下了车。
姐妹两个朝着对面走过去的时候,王大娘子那位随侍在旁的心腹嬷嬷显见地怔了一怔,然后回过神来迅速靠在窗前低声说了句什么。
陶云蔚款步走到近前时,那面帘子也被王大娘子给挑了起来。
“原来是陶家大姑娘和二姑娘。”王大娘子含了笑道,“你们也来了。”又似左右略张望了一番,问道,“怎不见你们父兄?”
陶云蔚微微回笑道:“今日我们姐妹三个是应了崔姑娘的邀。”
王大娘子怔了怔,须臾,才勉笑着道:“哦,我们也在等陆夫人。”
陶云蔚点点头,还没说什么,车厢里却突然传来了不知谁发出的一声轻笑。
她眉间一蹙,到嘴的和平话瞬间咽了回去,脸上笑地从容:“那真是巧了,云蔚一直未有机会得见陆夫人真容,没想到今日却是托了大娘子的福。”
王大娘子哪里听不出对方这是在暗讽马家为了巴结陆氏弃信于陶家,羞恼之余不由涨红了耳根子,脸色也难以控制地垮了下去,开口时语气也不免硬邦邦:“陆夫人是长辈,你们到底是崔家姑娘邀约而来,恐怕不便。”
这意思便是在说陶家资格还不够,同那声轻笑实在有异曲同工之妙。
陶云蔚其实并不想与她作口舌之争,先前那句话出口也纯粹是出于“虽然不想挑事,但也不想被人看怂”的目的,但有些话点到即止就够了,至于以后的事自然还要看以后,所以此刻王大娘子这么说了,她也并不见恼色,只是浅笑着颔首道:“大娘子说的是,我们也还是听崔家长辈安排的好。”
言下之意便是说崔家还有比陆夫人更高辈分的“长辈”。
招呼打到这里也就够了,陶云蔚接着正要告辞,就在这时,后头山道上又传来了驰马声,众人循声回头望去,只见有两个穿着相同服饰的男子正骑着马从山下奔来。
陶云蔚从王大娘子的反应来看,就知道这是淮阳陆氏的家仆。
她原本也打算回避,但那两人到了山门之后也没有进来,就那么驻马停在了那里,似乎是在守着等什么人。
这也不像是在等陆夫人啊。陶云蔚心中也不禁生起了几分好奇,转头和二妹曦月对视了一眼,对方也摇了摇头表示不解。
相比之下马家的人倒是积极很多,王大娘子当先打头,其他随行来的女眷都已经从车上走了下来,其中便有和王大娘子同乘一车的于氏。
难怪那声笑这么熟悉。陶云蔚心中腹诽。
便是在此时,从山道的另一头——也就是山上寺庙所在的方向又传来了马蹄声,或是因来的人都步履匆匆生怕错过什么,这个略显悠闲、散漫的步调竟是尤其的特别。
山间天色微白,一抹玄青色的身影随着那缓缓的马蹄声出现在了道路尽头。
陶云蔚不觉微微一愣。
守在山门前的那两人立刻驱马迎了上去,于是相向而行的两队人马在陶云蔚等人前方不远碰了个面对面。
“三老爷。”前来堵人的其中一个陆氏家仆跳下马便拱手恭声道,“宗主请您去宣阳门。”
马家众人闻言,难掩诧异地纷纷抬眸朝这位耳闻已久的天下第一名士望了过去。
只见陆玄神色淡淡地看着眼前的陆氏家仆,须臾,眉梢轻挑,视线微转,落在了一旁,弯唇笑道:“陶大姑娘,这么巧?”
陶云蔚万万不料他会突然当众跟自己打招呼,几乎是瞬间,她就感觉到了周围的数道目光又转而投到了自己身上。
她措手不及之余也实在抽不出空闲来猜陆玄这是什么意思,只能硬着头皮冲着他行了个礼,面上平静地道:“见过陆三老爷。”
然后她就看见陆玄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不知怎地,她觉得他像是在笑话她能装。
她想到上次茶楼里的事,又不免心下忿忿。
谁知陆玄却是人模人样地点了点头,开口问道:“你兄长可还好?”
陶云蔚怔住了。
陶曦月见状,当即代回了一礼,说道:“谢三老爷关心,兄长的伤好得已差不多了。”
陆玄是什么人?能让他驻步相询的,即便不说是什么难得的人才,那也必定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
这摆明了就是在给他们陶家脸面啊!有了他这一句,她们还用得着在意马家怎么做,陆夫人之后如何引导么?
陶云蔚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才一时有些发怔。
陆玄就“嗯”了一声,随即便打马径直走了,一如先前来时那样漫漫随意,只是从头至尾连个眼风都没往已经摆好阵势的马家人那边扫一下。
直到人已经出了山门渐渐远去,陶云蔚仍站在原地克制着心底起伏。
“……大娘,”身后传来王大娘子犹豫中带着几分亲和的声音,“你们,与陆三老爷相识?”
陶云蔚默默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但笑不语地示了一礼,转身与陶曦月回了车上。
第18章 浴佛
之后陶氏姐妹又在车里等了好一会儿,直到辰时将近,守在车外的杏儿才突然难掩激动地低低喊了一句:“姑娘,好像来了!”
临坐在窗前的陶云蔚闻言当即轻撩帘角,还未来得及侧耳仔细听去,便已隐隐嗅到了一阵随风飘来的香气,逐渐由淡转浓。
车里的陶新荷揉了揉鼻子,用自己有限的见识判断道:“这香闻起来就很贵,肯定不是陆便是崔。”
香车盈街,她们以前在北朝也没有少见,与其说这是焚香之俗的延展,倒不如说是那些勋贵世家彰显自己身份地位的方式。未见其车,先闻其香,然后路人纷纷便知来者是谁,该避让的避让,该艳羡的艳羡,总之,是为了“特别”。
也因着这个原因,所以能够用得起“香车”的人家是绝不可能“撞香”的,每一个香方都是请专人调制,价值多少不好说,但绝对,也必须是世无其二的香品。
陶新荷这边话音刚落,那头马家的车上就有了动静,陶云蔚见状便轻“嗯”了一声,说道:“看来是陆氏女眷先到了。”
片刻后,一列车马出现在了山门前,当先的那辆马车纹饰精美,檀木门前的两角檐下各挂着枚镂空雕花的银球香囊,正于风间隐隐萦绕着丝烟,其余车驾则按序随行在后,沿着大道中间一路款款驶来。
经过等候在此的马氏众人时,陆家的马车也并未停留,陶云蔚只是见到有侍女特意落后几步走过去对那边说了句什么,随后就见王大娘子等人静候在原地,直到陆氏车队从眼前过去,才起步尾随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