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且醉风华
崔太夫人一愣。
其他人也多少听出了这话的几分意味来,纷纷不约而同心照不宣地朝崔太夫人和崔昂夫妇看了过去。
崔昂回过神来,也不由小心翼翼往自己母亲那里瞥了眼。
良久,崔太夫人勉强地牵了下唇角,说道:“既然骠骑将军开了口,我这老婆子便就少操两样心,颐养天年吧。”
崔昂目光微动。
崔夫人端身而坐,没有言语。
其他人或有犹疑,但亦终是没有说什么。
崔湛抬手,躬身向着崔太夫人揖了一礼。
崔湛和陶伯璋率大军离开金陵城这日,众人来为他们送行。
陶新荷同自家兄长说话的时候,总感觉旁边有道目光在看着自己,她其实知道是谁,也说不上为什么不想转头,但心里却又莫名有些慌。
崔夫人见儿子时不时往旁边看,却又迟迟不主动开口找陶新荷说话,心中不免暗暗着急,忍不住给他使眼色,说道:“你这一去也不知又要多久才回来,就不想与新荷多说几句话么?”
两边人隔得并不远,加之崔夫人说这话时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其实陶新荷是听见了的,不止她,陶云蔚和陆玄几个人也都听到了。
陶伯璋还面露为难地清了清嗓子,似乎是觉得劝也不对,不劝也不对。
陶云蔚看了眼自家小妹,也没有言语。
陶新荷很不想因此事成为众人焦点,于是尴尬之下,索性不等崔湛开口,便已直接先对他说了话。
“我早先给你那个平安符你还留着吧?”她问。
崔湛立刻点了头,准备把符从身上拿出来给她看。
“不用了,”陶新荷道,“我就是想说希望它这次也能护佑你,平安凯旋。”
崔湛看着她,微微笑了。
“会的。”他说罢,又在众人的目光中顿了顿,须臾,续道,“你也好好保重,莫要亏待自己。”
陶新荷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两人之间的话题就此终止,崔湛也没有说出什么让崔夫人能为之一振的言辞。
崔夫人有些失望,在一旁目睹了全程的崔昂也觉得儿子有些没趣,夫妻两人坐上马车后,他便用半带调侃的语气说道:“元瑜这个傻小子,什么都好,偏生语拙了些,不会哄人。刚才他要是顺杆而上,说不定已可前进一大步了。”
他说完,半晌没等到妻子回应,不免蹙眉,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崔夫人转眸看了他一眼,平淡道:“有些东西既失去了,又哪里是那么容易能得回来的,元瑜是怕他自己轻率行事,反而连眼前看见的希望都失去了。”
崔昂怔了怔,还没来得及接话,便又听她说道:“主君既不了解元瑜,也未曾经历过这种心情,还是不必去替孩子们操心这些事了。”
她说这话时语气很是寻常,仿佛不带半点情绪,只是在陈述一桩事实。
自从陶新荷舍身之后,她对他说话就一直是这个样子,状似平和,实则带刺,有时更明显地连正眼都不瞧他,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柔和恭顺了。
崔昂每次都会被她气到,拂袖而去的次数也不少,就像现在,若不是因两人在外面,在马车上,他几乎差点又要与她吵起来。
可最莫名的是,他发现自己那根筋好像也挺拧着来的,每回同她吵完架之后他虽生气,可生完气又觉得隐隐有些带劲,他就在想他总有一天要把她给吵服气。
然而却至今没有吵赢过。
于是就这么次次失败,又次次想。
不知不觉间,夫妻两人这大半年来说的话比起以往二十几年都要多,他也仿佛重新认识了龙氏一回,晓得她原来竟是这样的性情。
崔昂清了清嗓子,转而说道:“这方面我的确是不如你心细,不过这事你也不能尽由着元瑜的性子去,现在新皇继位,新荷要从净因庵里出来不过圣上两句话的事,她现在又有了荣国夫人的赐封,万一陶家当真打定了主意要让她和元瑜合离,这对我们并无好处,便是为了崔家,你们也该妥善维护这门姻亲关系。”
崔夫人实在听得心烦,索性直截道:“男女情爱之事我也不擅长,主君要不亲自去劝劝,或者让卢娘子去吧,你们两个应是比我有经验些。”
崔昂:“……你看你,又在吃这些陈年老醋。”
他话是这么说着,唇角却弯了弯。
崔夫人没有再理他。
七月,楼越、楼宴父子一行终于踏入了益州地界。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好在廷秀早有安排,阿兄又料事如神,”楼起说道,“这一路果然没有人敢当真拦截我们。”
楼宴借都水台之便提早安排了退路,楼越又一早定下了这条后撤益州的路线——尽量避开朝廷意旨通达便利之处,还有那些不在楼氏一系,短期内又比较难啃的城池守将。沿途所遇不是还没得到朝廷围剿公文的,就是不敢与楼家正面相抗的,所以他们直到抵达益州之前,都可以说算是“顺利”。
然而楼起这话说完并没有多久,也就在他们刚刚进入益州之后,郁氏却忽然病发了。
与之前不同的是,郁氏这次发病来得十分凶猛,而且似乎还伴随着水土不服之症,整个人几乎是瞬间就垮了。
众人本就奔逃在外,此时又还没有与佟世维那边会合,楼越也不可能停下来让她安心养病,但郁氏这个样子却是不能再舟车劳顿了,于是在楼宴的提议之下,一行人兵分了两路,楼越、楼起等大部队继续赶路先去和佟氏父子会合,也好安定下来以谋后计,楼宴则带着几个亲随领郁氏去最近的巴郡鱼复县城里看病。
郁氏这趟出逃只带了青萝在身边,就连多年心腹荀嬷嬷都被她留在了金陵城,实际上她原是想着还有程氏能使唤的,逃亡路上讲究不了那么许多,又要顾着轻车简行,自然是只能精简地带一两个年轻又手脚麻利的人在身边侍候。
可令她和其他人都没有想到的是,程氏却在那天清早失了踪,她当时还以为程氏是先被人给拿住了,所以更是连个耽搁都不敢有地急急先出了城,直到后来与丈夫还有楼宴他们会合,大家才明白了些什么。
于是这一路上她身边就只剩了青萝一个。
楼宴带着郁氏就近去了间香药铺子。
坐诊的大夫是个六七十岁的老者,给郁氏把过脉后便止不住地摇头,皱眉道:“娘子不仅有惊厥之症,还体内积寒甚重,阳气外泄,现下又因水土不服而牵发,恐怕……娘子此乃久症,早已伤了根本,小老这里又药石匮乏,实在没有办法。”言罢,他建议道,“郎君不如试试连夜赶路往临江县那边的回春堂看看,或许那边还能先出个养护的方子,估计应该能保住娘子到江州再寻良医。”
他本以为自己说完这话,对方就该立马着急着离去了,然而面前这相貌堂堂的郎君却神色平静,语气从容地淡声说道:“我担心母亲支持不住,今夜就先在老翁这里将就吧,有劳你看着症状先下个方子,能使多少力是多少,不必忧虑。”又吩咐青萝道,“你去熬药。”
老大夫见他这个做儿子的都这样说了,也就叹着气应了下来,然后因见他们这么多人也不好休息,便又将后院里自家用的房间也让出来了一个。
郁氏浑身软得没有力气,身上还阵阵打着寒颤,早前惊厥症发作的时候她漏了些尿出来,本想着等青萝来给自己换衣服,可直到现在也没挪出空来。
她只好忍着,可忍着忍着,她肚子又开始疼了起来。
这是水土不服的腹泻之症,而且因她体内寒湿气重,此症亦比寻常更厉害。郁氏只好自己坚持着爬起来去解手,但她行动迟缓,腿脚又无力,结果人下了床还没走两步就摔倒在地,接着就泻了一裤子。
扑鼻而来的臭味让她瞬间就滞住了,而当她下一刻看见楼宴推门进来的时候,更是整张脸都青白交加,十分难看。
“你快出去!”她立刻说道,“快叫青萝来——”
楼宴却并没有转身离开,仍是一步步,平静、淡然地向她走了过来,然后,在郁氏身前站定,抬手轻掩口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少顷,他开口说道:“阿娘,你终于该死了。”
第127章 末路
郁氏因对方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而愣住了,甚至一时都忘了自己正处于如何的窘境。
“你……说什么?”她看着楼宴,满眼难以置信。
楼宴放下手,幽幽道:“这么多年了,我每一次唤你‘阿娘’时都觉得很恶心,对你的恨意也会更深一分。”
“若不是你,我亲娘不会被逼死。”
“我不得不认贼为母,还要受你折磨,动辄得咎。”他既轻且冷地一笑,说道,“你以为你是谁?你拿我当坐稳主母之位的工具,我又何尝不是利用你这毒妇?”
郁氏愣愣看了他半晌,忽好似猛地回过了神,张口便要喊。
然而楼宴却比她更快,直接跨上前一脚踹在了她心口,郁氏当即一声闷哼,脸色更白,再发不出声音来。
楼宴目光冰冷地掐住了她的脖子,俯身于她耳畔道:“再同你说件事,李德,是晋王杀的——此事我早已知晓,还帮了他瞒天过海。”
郁氏一顿,旋即用尽全身力气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楼宴手上用了恰恰好的力气,看着郁氏在自己掌下挣扎不得的模样,他忍不住笑了。
“阿娘猜猜我这又是为何?”他说,“其实也很简单,我忍辱负重,又为楼家做了这么多,既然上天要给我这么一个能直登云霄的机会,我为何不要?”
“李德若在,阿爹最后定会推他上位,到时阿姐为圣母皇太后,你——”他笑着摇了摇头,“我想想还真有些难受。好在晋王不知哪根筋突然通了,我当时便想,如此倒好,将来这李家天下正好彻底改名换姓,而我楼宴,就该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子!”
“哦,对了,还有你这阳气外泄之症。”楼宴看着早已面无血色的郁氏,微微一笑,“阿娘既贪凉,孩儿便要讨你开心,至于大夫开的那些药方,我再替你加些凉物进去也不是不行的,阿娘说对不对?”
郁氏睁圆了眼睛,用力拍打着他的手臂。
但这么一点力气对楼宴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他凉凉轻弯唇角,讽道:“对,你身边的青萝,心是我的,人,也早就是我的了。”
恰在此时,青萝端着药推门走了进来。
乍闻屋中恶臭,她下意识皱起了眉,但旋即便目睹了眼前场景,不由微怔。
楼宴转头看了她一眼,眸中冰冷未褪。
青萝顿时回神,连忙端着碗快步上前,语气恭敬而温柔地说道:“郎君,药熬好了。”
楼宴平静道:“那便喂阿娘喝吧。”
郁氏一听,立刻更加疯狂地挣扎起来。
青萝有些手抖。
楼宴眉头一皱,说她:“又不是第一次,你矫情什么?快些解决了好赶路。”
青萝很想说以前和此刻的情况有些不同,那时她在汤药里动手脚,又不会被郁氏这样瞪着,而且这碗药一下去,那就不仅仅是伤她的身体,而是等于立刻就要人性命,她多少有些手软。
但她却不能违背楼宴的意思。
于是她一咬牙,把碗凑了上去。
楼宴一手掐着郁氏的脖子,一手捏着其下巴,郁氏躲避不得,三两下就被强灌了几大口药汁下去。
不到片刻,她已是出气多过进气了。
楼宴松开手,慢慢站了起来。
“我也应当谢谢你。”他缓缓说道,“是你和阿爹教会了我,什么叫做无情。”
这天深夜里,鱼复县城中一间位于拐枣巷的香药铺子忽然走了水。
潜火队整整耗了大半夜才将大火扑灭,然后在里面发现了两具焦尸——一男一女,男尸经过辨认,正是该药铺的老板,也是坐诊大夫。而女尸则无法确认身份。
两个人都是在火烧起来之前就已经死了,无法查明原因,有人曾目击下午的时候香药铺子里来过一行人,但却没有人看到那些人什么时候离开,又去了哪里。
一场大火烧起又灭去,两条人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淹没在了被记为“意外”的卷宗里。
楼宴马不停蹄地往广汉郡赶去。
谁知他才刚到绵竹县,就遇见了楼越身边的心腹幕僚齐崇,原来后者竟是奉命特意在这里等着他们的。
“益州情况有变。”齐崇向楼宴禀道,“主君还未至雒县就发现了前方有交战迹象,派人一打听才知几天前长沙郡的钟嵘领着队人马突然攻了过来,现在佟家父子那边正乱着,主君特让属下等在此等候,若见到郎君便请郎君立刻转道,直接去犍为。”
楼宴大感震惊:“钟嵘?”他思绪立转,顿时反应了过来,“莫非是李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