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且醉风华
陶伯珪迎着对方温和静深的目光,须臾,心照不宣地无声而笑。
邝灵蕴这话说得平静又随意,每个字听上去都好似寻常赞许,可放在此情此景之下,对某些人却无异于醍醐灌顶。
对啊,这可是丹阳陶氏!
这家可不仅仅有个皇后,还有手握军功、官居右中兵丞的长子,陶郡公的另外两个女儿卫国夫人和荣国夫人,也俱是声名相当显赫的。
就算是年纪最少的陶小国舅本人,那也是十二岁就在大宗学受过他大姐夫教导,又经其引荐拜得名师门下,后又辅佐恩师参与编撰《氏族全谱》的才子,如今眼见着已隐隐有了名士的风头。
再想到他那三个姐夫……
九五之尊、士族襟袖、国之柱石,个个都非凡子不说,还偏偏对他那三个阿姐都是一心爱重。
关父顿感一个头如两个大。
只见陶伯珪向着邝灵蕴端端一礼,唤道:“子敬见过师姐。”
邝灵蕴低首回了礼,这才又转而朝自己兄长看去,莞尔道:“二兄,你变化不大。”
她面对邝秀之时并无什么热泪盈眶的激动表现,也没有立刻扑上来对自家人叙说苦楚,有的只是平静柔和的打量。
如同从未发生什么,又仿佛她早已走过了自己该走的路。
邝秀之反而微红了眼圈,感慨道:“还是老了些。”又道,“你仍是那样。”
邝灵蕴一笑,说道:“怎么可能还是那样,我都二十三了,哪有人永远活在十五六的。”
邝秀之正想安慰两句,却又见小妹眉梢微抬,语带飞扬地道:“不过嘛你赞我好看还是可以的,我也觉得我不错。”
又好似同片刻前那个心性淡然的样子判若两人。
陶伯珪不由微笑,旋即不经意看见站在关翊身边的曹氏女撇了撇嘴。
邝秀之无语失笑:“你当真还是那样。”
他这次说的却不是相貌。
邝氏兄妹两个旁若无人地寒暄着,除了陶伯珪之外其他人都或多或少有些尴尬。
不插嘴吧,显得自己被邝家人轻视了;插嘴吧,人家小国舅站在那里都没说什么,他们哪好表达不满?
最后还是关翊开了口。
“二舅兄,”他向着邝秀之恭敬一礼,迎着对方骤然微沉的目光,客气地道,“你和陶师弟远道而来,莫要站着说话了,快请坐吧。”
陶伯珪看了他一眼,心中不得不承认这姓关的德行不怎么样,长得倒还算有个狗样,举手投足也颇有风度,难怪能忽悠到别人。
然而就在这时,他耳边却忽然传来了邝灵蕴淡漠的声音道:“阿兄,关翊说曹家表妹有了身孕,无论如何要将她纳进门,所以我等不及你来,昨日已主动写了休书给他,打算成人之美。”
邝秀之、陶伯珪一脸无语。
两人被她这轻飘飘一句解说震地还未回过神,旁边就突然传来个带着哭腔的女声说道:“邝姐姐何必说这样的话来扎我和表哥的心?你若当真肯成全表哥求子之心,圆了姑父、姑母的愿望,又怎会写那样的东西张贴在城门布告栏,我自知有愧,你骂我几句也没有什么,就是打也可以的,可表哥是你的丈夫,你怎么忍心看着他断后,还要这般辱骂他,做得那样绝呢?”
说话的正是那曹氏女。
邝、陶二人直到此时方知邝灵蕴做了件何等惊世骇俗之事。
原来她竟是直接写了休书让人张贴到城门告示栏上,等于是自己向全城的人宣布了她已和关家脱离关系——就连休夫的原因都写得很清楚:不与无耻小人同屋檐。
然后她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去了官衙,扬言要与关氏析产,并请之前那些从自己手里借走过书册典籍的关家亲友三日内归还,否则将告上公堂。
曹玉珠越说越伤心的样子,最后更几乎哭倒在了母亲的怀里。
关翊站在她身边,伸手安慰不是,不安慰也不是,脸色本就在邝灵蕴说出“休书”二字时就已变得难看的他,此时更显得有些左右为难。
曹娘子立刻忍不住了,气急中满是委屈地冲着邝灵蕴道:“阿蕴,事已至此,你总不能当真让玉珠一尸两命才肯罢休吧?这事的确是翊儿做得不妥,但这样的意外原也是他始料未及,你若心中气恨难消,我代他们给你赔罪了!”
说着就要往下跪。
陶伯珪阻拦不及,情急之下想也不想地便厉喝一声:“关翊!”
所有人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喝给镇住了,就连曹娘子和曹玉珠都好像忽然忘了自己原本在做什么,和关翊一样都愣愣看着他。
邝灵蕴朝陶伯珪看来,眼神中微带好奇。
陶伯珪正好回眸来想给邝秀之递眼神,便恰与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他不由微怔。
几乎是在瞬间,他感到一阵局促。
陶伯珪不知自己这番举动在邝灵蕴看来会不会显得有些莽撞,他知道这是她的私事,他原该以他们兄妹的意见为主,不应贸然行事。可刚才在他看来那就是近乎于千钧一发的时刻,他想着决不能让曹氏跪下来,更不能让对方用这一跪来威胁邝灵蕴或者邝家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低了声音,向着她解释道:“我……我只是想说,他身为人子,不该如此。”
说完这话陶伯珪就大感懊恼,当真是见了鬼,他怎能这般词不达意?
然而邝灵蕴却懂了他的意思,并用一种云淡风轻的神情笑了笑,说道:“小师弟今日见识了吧?他们这家人便爱玩这种把戏。”
曹娘子面色大窘。
关翊被陶伯珪那句话一说,本就有些脸红,此时更忍不住道:“阿蕴,你实在过分了。”
“我或许如你们所言很过分。”邝灵蕴朝他看去,又将视线缓缓扫过关父、关母等人,淡淡道,“但那又如何?身前咫尺便是深渊,我若不‘过分’,如何为自己求得生机?”
“曹玉珠做出这等背信弃义、毫无廉耻之事,你们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关翊要纳她为妾,你们觉得更没什么大不了。”她笑意浅凉地道,“最后反过来逼着我这个无错之人让步,否则我便是过分、不识大体,甚至配不上邝家的名声,合该被你们唾弃?那我倒要问问,你们这些自诩公正之人,到底是不是欺我邝灵蕴在南海无亲,欺我是个没有娘家就近可依的女子,欺我没有给关家诞下后代,所以就根本无所谓我心中所愿?”
邝灵蕴扬起下颔,眉目间满是平静的傲色:“我早同你们说过,我要和离,是你们巴着不肯放手,我总不能陪你们关家磨一辈子,我阿爹给我的那些嫁妆也不是你们拿去充脸面的东西。至于休夫的原因我也说得很清楚了,我邝灵蕴决不能与无耻小人同一屋檐。你们也莫要再说什么休夫不合律法,从未有人这般做过云云,我见着他和曹玉珠便恶心,想让自己远离关家多活几年,难道还要律法来准许不成?”
“你们以为的只有男人能给女子写休书的时候也只在今日之前,”她说,“从今日起,自我邝灵蕴始,无德之男,也可被休!”
……
直到过了很久,陶伯珪再想起当日情景,都还记得邝灵蕴那掷地有声,全身都像是在发着光的样子。
他记得自己那时还忍不住帮了句腔,说道:“师姐果非俗人,与我三位阿姐定能合得来。”
一众摆好姿势已准备联口指责的老古板们瞬间凝滞失语。
邝灵蕴向着他微微一笑。
之后她又借郡守亲自来见陶伯珪之机,提出要对方帮忙请十个最好的大夫来看顾着曹玉珠,以免其因“心疼孩儿他爹与原配和离,伤及自身”,她当时说完这话后,陶伯珪就看见曹玉珠及其母脸上都明显闪过了慌乱之色。
而邝灵蕴从头至尾不紧不慢,从容自若。
于是接下来最讽刺的一幕便出现了:十个大夫,其中正包括了之前诊出曹玉珠怀孕的那个“南海郡数一数二的医者”,此时都做出了同样的诊断——她根本没有身孕。
关翊脸色大变,其父母也顿时呆住了。
偏此时邝灵蕴又用一种极之悲悯的语气说道:“七年了,我和阿陈皆无所出,原以为曹表妹当真与我们会有不同际遇,没想到……可惜了。”
她口中的陈氏便是三年前在关家求子的压力之下,她应关翊所求,主动给他纳的妾。
邝灵蕴说完这句话之后,一直到拿了和离文书,在兄长和陶伯珪的陪护下带着嫁妆从关家大宅离开,都再也没有看过关翊一眼。
第二天一早他们便坐上船,离开了南海郡。
那日天气很好,斜风暖阳,邝灵蕴站在甲板上望着远处烟水,只当从不曾察觉到关翊也乘着船跟在旁边,似是相送,又似是欲言又止地挽留。
陶伯珪看了眼站在不远处那艘船上朝邝灵蕴所在方向张望的人,又看了看她,然后继续沉默地陪在旁边站着,与邝秀之一左一右,好似两尊门神。
最后还是邝秀之忍不住开了口,皱眉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事到如今,难不成我们家还会让你回去不成?”
邝灵蕴淡笑了笑,神色舒展,语气平常地说道:“阿兄不必理会,他就是这样的人,惯爱自我感动,好似他对我用了怎样的深情,连他自己都要为之落泪。”
陶伯珪弯了弯唇角,微顿,出声问道:“那师姐如今待他可仍有情意?”
邝灵蕴说道:“他觉得这七年来我无所出,又专心治学忽视了他,而他在这样的情况下却还因记挂着我所以只纳了一房妾室,已是待我极用心用情。”
“但他却从不曾想自己如何不求上进,更遑论能明白何谓以心换心?”她说到这里,微微一笑,“我治学可得回报,围着他转能得到什么?图他贪心不足,还是图他背地里怜惜那假意与我交好的曹玉珠,怜惜到那般不知羞耻的地步?”
她让关翊陪她看书,想引导他为以后择路,他却安于有父母荫庇的现状,毫无规划;她喜欢钻研博古金石之事,他也不感兴趣,反嫌弃她总弄这些东西占地方。
早前她还觉得关翊虽然没什么大志,但人还算温柔体贴,也不像有些士家子弟那样过于沉溺享乐,染上什么恶习,除了对曲戏乐调的兴趣颇重,也都还可以。
却万万没想到他竟抵不住人家投其所好的勾引。
他明知曹玉珠是什么人,明知她拿这女子当妹子疼,结果还配合着捅了她一刀。
关翊甚至根本不明白,为何她可以主动帮他纳之前那个妾,却偏偏要在这事上这么较劲。
说来,那时她嫁到关家,一是为父亲报恩,二则是为父亲名声着想。
就像她帮他纳妾也是一样,她不想让关翊拿着这份“无子的委屈”去对外人“诉说”,谁知到时会传成什么样?说她邝灵蕴妒性强,自己生不出来还不准丈夫纳妾,用和离来威胁他?
没那个必要。
所以她就算了,只当自己也图个清静,从此更可专心治学。
后来那妾室三年也无所出,她就怀疑问题是出在关翊那里,但这种事她不好明言,只能想他或许自己会认清现实。
结果就来了那么一出。
她对他或许很早很早以前有过情,毕竟少年夫妻,那时新婚若说对他毫无期许是不可能的,只是这份期许随着时日过去,渐渐在相处中失了痕迹,直到今时今日,或许用失望来形容都是不对的,只能说是终于突破了她能忍受的底线吧。
若是连尊重都不能得到,那这段关系也就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师姐说得好。”陶伯珪笑看着她,赞道,“你既还有这样的心魄,无论到何时,都定无事不能成——”
邝灵蕴眉梢微扬,含笑地打量着他,亦赞许道:“难怪阿爹这样喜欢你,小师弟果然也不是那寻常凡夫俗子可比。”
陶伯珪似有些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正要再说什么,忽然一个浪打来,船晃了两晃,他不由皱眉沉了沉气。
邝秀之也不太舒服。
邝灵蕴见状,歉意地道:“两位兄弟为了我的事远道而来,我也没让你们在番禺好生歇歇又急着赶路回去,实在对不住,等到了下个驿站我们先上岸住几天吧。”
说罢,她又想起什么,吩咐侍女去找了两粒香丸出来分别给了陶伯珪和邝秀之。
陶伯珪接过来时显得有些犹豫。
邝灵蕴察觉了他的迟疑,细心道:“师弟是不习惯用香药么?”
他回过神,抬眸朝她看去——
“不是,”他唇角浅扬,“我只是没有想到。”
“那后来呢?”陆放听到小舅舅讲至此处,忍不住追问道,“姓关那小子追了舅母几里路?”
陶伯珪无语失笑,往他脑门上敲了一记,说道:“你这小鬼头,不关心正主,倒挺在意这些路人。”
他才多大点?还叫人家小子。
陶伯珪觉得挺可乐。
陆放揉着脑袋道:“后面的事我都听三姨母说了呀,不就是小舅你借着舅母对你初次关怀之机,开始一个劲往她面前凑,最后把人给哄到自己家来了么?偏这些细节没人讲过。”
李悯和陶世简也在旁边忍不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