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且醉风华
崔十二娘微笑道:“母亲是个好人。”
只说是个好人,却没说“待我很好”。陶曦月暗忖,这其中颇有些微妙了。
“好人”,自然是不会去害人。但“待我很好”,却往往意味着于对方有独特的关切——很显然,在崔十二娘心里,崔夫人这个嫡母足够大度,也足够宽容,但要说特别的关切,恐怕还是不够的。
她回想起这两次与崔夫人打照面的情况,尤其是浴佛节那回,瞧着像是板正寡言不易亲近,现在看来,要么崔夫人是个不善表达情感的,要么,就是她对崔十二娘的确存在着某种芥蒂——想来多半是因为她的生母,但又基于身为崔氏宗妇的要求或是做人的准则,所以不会去刻意为难对方。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可以看出崔夫人并非是刻薄之人。
陶曦月稍放了些心。
“崔氏之人,自然都是风光霁月的。”她不动声色地含笑转了话题,“你这么好的女孩也原该多些人来疼爱,等来日崔少卿成了婚,你还要多个好嫂嫂的。”
崔十二娘被她说得笑起来。
“想也是等不了多久,”陶曦月又兀自续道,“崔少卿这样惊才绝艳的儿郎,难免挑剔些,但挑剔有挑剔的好处,将来给你娶回来的嫂嫂自然是万里挑一的。”
许是不希望她误解,崔十二娘摇了摇头,说道:“倒不是因为这个,只是当初一闲先生请道长为阿兄测过气运,说他五年内不宜谈婚论嫁,外间都知道的。”
一闲先生?陆家三老爷?
陶曦月暗感惊诧。
崔十二娘看她神色有异,顿感自己或是有些失言,为免对方乱想,忙亡羊补牢般地补了句:“其实主要还是因为长兄的事,所以家里宁可信其有罢了,反正阿兄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出头。”
陶曦月此时不好再追问她长兄的事,只能先点头附和道:“你说的是,这种事还是宁可信其有的好,左右不过晚上些时候成婚,对崔少卿这样也不算什么。”
崔十二娘这才又笑了:“是啊,左右也只剩不到一年了。”
陶曦月少不得又拍了崔家两句马屁。
崔十二娘此时倒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我记得曾听陶三姐姐说过,陶家兄长也还未成婚的?”
陶曦月颔首,浅笑道:“我们家情况又有些不同了。这些年家里一直是长姐在费心操持,那时在北边也不是没有为阿兄的婚事打算过,但不少人家一则见我们没有什么前途可言,二则也拿不出多的聘礼,便是有那愿意考量的,瞧见他后头还挂着四个小的,家中又有个管事的妹子,也就不太愿意了。”
说到最后,她不由轻叹了口气:“好在现在有你们家照拂,家里头日子眼见是要渐渐好起来了,兄长如今入了崔氏族学,想来阿爹再为他的事操心也好办些。”
崔十二娘默然半晌,轻声说道:“等陶姐姐嫁入王府,也可为他张罗一二。”
陶曦月勉强笑笑,摇了摇头:“自己知自己事,我不给家里人添麻烦就好了,哪里还敢去想什么大的情面,况阿兄的个性我清楚,他也不过是希望家中和顺,毕竟阿爹一人拉扯我们五个不容易。”
崔十二娘这次沉默了更久的时候。
陶曦月也不急着多说什么,只默默低头喝了口香饮。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片刻后,崔十二娘忽然笑着开了口,“不过也就是晚成婚些时候罢了,他们毕竟是儿郎,情况又同徐家姐姐不一样。”
陶曦月怔了怔。
崔十二娘见状,微讶道:“陶姐姐竟然不晓得徐家姐姐么?我听子厚堂兄说徐家几位郎君与陶家兄长走得很近,还以为你们两家关系交好呢。”
竟果然是那个徐家么?陶曦月心下微有所感,暗自掩去满腹疑惑,面上如常道:“这个我却是不太清楚。”
言罢,她也未再多说什么,转而又与崔十二娘聊起了闲事。
待午间用过饭后,崔十二娘又亲送了陶曦月出院子,两人说笑着约好了无事时便互相串个门。
返身回来时,崔十二娘身边的尹嬷嬷板着脸提醒道:“闲谈莫议他人笑,姑娘今日实不该提起徐家姑娘的事。”
崔十二娘谦逊礼道:“嬷嬷教训的是,我也是一时口快。”说完,便借了午睡之由,径直回了房中。
大侍女墨韵一边服侍着她上榻,一边说道:“姑娘贯来慎言,今日怎么会再三将话题引向徐家那边?”
崔十二娘轻叹了口气:“当日陶家三姐姐哭着来请我帮她照顾陶二姐姐,我自是做不到的,今日我得了解脱,若连这点事都不肯与他们提个醒,那就未免太过冷漠了,想来佛祖也是要怪罪的。”
墨韵明白地点了点头:“就是不知陶二姑娘听出来您的意思没有。”
“大约,”崔十二娘不确定地道,“能吧?”
翌日,金陵城迎来了端午节后的第一场雨。
陆玄缓步走到竹檐下,看着从清早开始便大有绵延之势的雨幕,叹道:“往年倒未见这雨来得这么快。”
正在焚香的归一闻言,笑着说道:“主君忘了,前年我们在蜀中时那场雨来得更快呢,当日夜间便下了。”
不为过来时正好听见这句,当下便道:“主君记忆卓群,要你提醒?只是节后第一场雨时就得把五色缕扔了,主君还没赏玩够呢,自是有些遗憾罢了。”
归一看着自家主君系在腰间的那条缕带,恍然大悟。
陆玄转过头朝不为看来,目露欣赏地道:“看来你鱼脍没白吃。那你说说,可有什么好的办法从她那里要个新的,能让我存着明年再扔?”
……居然还能这么干的么?
不为猝不及防地被噎住,归一此时却道:“主君若是喜欢陶大姑娘做的五色缕,不妨直接同她说,就凭主君几次相助之情和赠脍之谊,我想陶大姑娘也不会拒绝的。”
陆玄意兴阑珊地摆摆手:“没意思。”
“那不如,您寻机稍稍暗示她一下?”不为小心忖道,“便是今年她不再做了,明年也得做吧,到时分您一条也成啊。”
“你这么说起来……”陆玄沉吟地看着他,“我怎么觉得我甚凄凉?”
不为、归一一脸无语。
“但值得参考。”陆玄自道,“就是不知今日替她扔了这缕祈福,下回再见又是何时。”
“主君。”管事的打着伞自外院而来,站在阶下,禀报道,“汝南陶氏大娘求见。”
陆玄一愣:“谁?”
管事的被檐下这三人俱皆讶然的表情搞得反怔了怔,少顷,才重复道:“陶家大姑娘求见。”
陆玄讶后忽笑,当即说道:“快让她进来。”言罢又突然想起什么,叫住对方,吩咐道,“你看看她脚上鞋脏了没,若是不便雨天丨行路的,就去拿双合适的木屐给她。”
管事笑笑应喏而去。
陆玄抬头又看了看天:“这么大的雨,也不知她折腾什么。”
他说着,唇角缓缓轻弯。
第44章 三问
陶云蔚走进来时就一眼看见了站在竹檐下的陆玄,随后第二眼又被他腰间那条扎眼的五色缕给吸引了目光,随即猝不及防地便是脸上一烫——接着第三眼,她又瞧见陆某人正笑吟吟地朝她招手,似是在让她快些过去。
她心底微虚,脚下当即加快了两分。
陆玄则目光下移,落在了她脚下穿的木屐上,微弯了弯唇角。
陶云蔚快步上了廊。
“你怎么会过来?”“你怎么把这缕系在身上了?”
两人一打照面,不约而同地先开了口,却是各说各话。
陆玄怔了下,瞧见她微红的面颊和略带了些羞恼的眼神,心中突然生出些趣意来:“这缕不是本就该系在身上么?我既从你那里扒了来,自然要给你再加持一番,若是乱丢乱放,邪祟偷溜跑了怎么办?岂非白白祈了阵福。”
虽明知他是在嘴上跑马,但陶云蔚一时竟无言以对。
可她瞧着那上面大喇喇露出来并不怎么精致的绣样,又想着这是从自己身上扒下来系在他身上的,就觉得怎么看怎么别扭,怎么……不好意思。
自知嘴皮子工夫不及他,她索性眼不见为净,撇了眸说道:“那你记得待会雨停了把它扔掉。”
陆玄看了她一眼,微忖了忖,转开话题问道:“今日下着雨,你还特地跑这么一趟来找我,是又遇到什么麻烦?”
他边说,边伸手示意邀了她于檐下茶席就座。
不为适时地呈上了一盏香饮放在陶云蔚面前,几乎是同时,一缕幽香即扑鼻而来,她不由随之低眸往盏中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汤面上竟浮着几朵梅花苞,更妙的是随着热气蒸氲,这些花苞也正在缓缓绽放。
陆玄看她眸中神色就知她喜欢,也不待她问,已笑了笑说道:“今日山间清雨,正适合饮这‘汤绽梅’,你且随意尝尝。”
陶云蔚就从善如流捧起盏来,才将浅啜一口,已顿觉齿颊留香。
“你若喜欢,待会便拿一瓮回去。”他说,“喝完了再来。”
她也不同他客气,笑道:“我若婉拒,想必先生定是又要嫌我装相的,既如此那我便省了这些过场,却之不恭了。”
陆玄朗笑道:“你这个样子才是最好。”
陶云蔚微顿,浅笑着垂了眼帘。
他说完就又想起什么来,问道:“那鱼脍你可尝了?”又道,“小东西玩着可还顺手?”
“尝了,顺手。”陶云蔚笑道,“先生的手艺和眼光自然都是极好的,家里人也都很喜欢。”说罢,转头吩咐杏儿提了食盒近前,又对陆玄道,“今日正好将盒盏还来,家父让我代谢先生心意。”
侍立在旁的不为已上前主动接过。
陆玄却看也没看那食盒一眼,瞧着她,说道:“方才问你今日冒雨前来所为何事,你还没有答我。”
“啊,也没有什么。”陶云蔚低头又啜了口香饮,回得轻快,“就是想再来问先生三个问题。”
陆玄闻言,轻挑了眉梢,似好笑地道:“你如今倒是轻车熟路了。”
她佯装没听出他的调侃,径自一笑,说道:“我听阿兄说,今年先生要去大宗学授课?”
她素知这人随性,说不准这消息乃是旁人自以为是的以讹传讹。
陆玄看了她一眼,少顷,懒懒歪身往凭几上靠去,一手闲闲将腰间缕带往身前捋了捋,状若随意地道:“这个嘛,不好说。”他道,“我近来心情比较低沉。”
陶云蔚一脸无语。这个真没看出来呢。
她默默于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顺着他问道:“那不知先生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说完想到什么,立刻补了句,“此第四问也,非在其中。”
陆玄轻扬了扬唇角,佯叹了口气,开口却道:“我觉得你女红不错。”
他低头又捋了捋腰间缕带。
陶云蔚很想跟他说“你就当我瞎了吧”,但唇边失笑,开口时却不由自主地说了句:“先生若是喜欢,回头我做个盘囊赠你吧。”
陆玄一顿,忽地坐正了,神采奕奕地瞧着她:“陶大姑娘既说了要送礼,可不许耍赖。”
“不过区区小物,先生都不嫌弃,我有什么可赖的。”陶云蔚好笑地说完,又问他,“那,不知先生今年可要去大宗学否?”
陆玄笑了笑,说道:“我此时觉得,应该是要去的。”
陶云蔚一喜,随即沉吟须臾,又问道:“先生识人多广,不知可有什么在你看来入得眼的寻常士家?门第么,大约与我们家相差不大就好。”
陆玄略一琢磨,说道:“你想给你阿兄相人家?”
陶云蔚愕然抬眸。
“你兄长早就到了成婚的年纪,现下又入了崔氏族学,还有个将要做王妃的妹子,旁人瞧上他也不奇怪——这毕竟比直接给你们塞个继母体面。”陆玄笑着言罢,忖了忖,说道,“此事你让我先想想。第三问又是什么?”
“第三……”她迟疑了片刻,方问道,“先生信命否?”
这又是哪跟哪儿?陆玄微怔,旋即好笑地反问她道:“那陶大姑娘信命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