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且醉风华
崔湛毫无意外地拿下了首轮首名,且由于他一上场就贡献了相当精彩的表现,整个五梅坡都因关注着他而显得热情高涌。
而马七郎则因运气十分不好地恰好与他赛位相邻,所以所有人也都看见了他被淘汰地有多么惨烈。
马七郎比到最后脸都白了,明明九月里的天,可他却觉得手指的凉意已浸到了心里,偏偏面前的人又是崔元瑜,他退场时还不得不强颜欢笑地于风度之上再多表现一些佩服和恭敬,这让他更加地难堪,于是根本就不敢再往陶新荷那边去看,就匆匆地下了场。
当着陶家人,尤其是刚刚才在聚射上拿下第二名大出了风头的陶伯璋的面,马逊和王大娘子夫妻两个对自己儿子的表现也感到十分地尴尬。
陶从瑞也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大好,于是呵呵笑着,主动地开口缓和道:“崔少卿不愧是出自建安崔氏门庭,当真是家学渊源。”
言下之意便是说马七郎在崔湛面前输得惨也没有什么。
马逊自然是赶紧顺着台阶下来,顺势赞了崔湛是人中龙凤之后又夸了两句陶伯璋。
马七郎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发蔫,王大娘子看在眼里不免又怨他不争气,又心疼他众目睽睽下受了这份打击,于是便寻了个机会离座,叫了儿子去人少的地方说话。
王大娘子才刚开口说了两句男子汉大丈夫遇到一点小挫折不应如何如何,马七郎已恹恹说道:“阿娘心中想的那件事,孩儿看可以不必再想了。”
王氏一愣,旋即意识到他说的是陶新荷的事,便怒其不争地道:“你一个儿郎,怎地眼界这般狭小又输不起?今日你是只看见自己输得惨,却没看见还有其他人与你一样输得惨,那可是崔元瑜,又不是随便什么人,你以为大家是寄望于你能夺魁么?输了便输了,以后只要稳住心态再来过便是。你当学学那陶家大郎,人家就是在崔家人面前放得开,所以才能拿下那第二名,你莫要好高骛远,输了又跟天塌了似的。”
马七郎心中本就烦闷,又被她这样一通训斥,忍不住开口顶撞道:“阿娘可知道崔少卿开箭之前对孩儿说了什么?人家说我们这样做是否有些不大合适。”
王氏微怔:“什么意思?”
“孩儿当时也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之后想来,那赛位本不是事前固定的,为何偏偏就这么巧崔少卿站在了我邻位,为何他又要在开箭之前说那句话。”马七郎朝他阿娘看去,眼神中难掩埋怨,“阿娘莫忘了,陶家大娘和陆三先生有交情,崔少卿亦与陆三先生是好友,今日他们又同在一棚,后来我们过去时,陆三先生又偏偏只将陶三娘留了下来,这是为何?难道阿娘还不够清楚么?人家根本就是已经摆明了态度,告诉我们莫要妄想,而崔少卿分明就是有意为之!”
王氏大震。
所以……这事情是,陶云蔚看出来了她和老安人的意思,但又不好明言,便对陆三先生说了,而陆三先生则借崔少卿之口向他们马家表达了不满之意。
“阿娘也明白了吧?”马七郎道,“依孩儿看,你们就莫要再打陶家女儿的主意了。不然今日陆三先生和崔少卿只是借下孩儿面子来提醒,下一回可不晓得要如何收拾咱们家了,阿娘莫忘了那百叶巷徐家是怎么倒的,陆三先生当时只说了句‘泥淖污眼’,那一家子便都被本族所不容,最后连金陵都没能再待得下去——若凭我们家和陶家当日的结,还不晓得陆三先生会如何看待,否则崔少卿今日又怎会说那句话?现下陶家既然愿意与我们维持表面平和,那便这样处着好了,你们又何必非得急着让我娶陶三娘?过犹不及,孩儿可不想再被人拿来当靶子了!”
他一口气发泄完了,也不再去看他阿娘的脸色,伸手将发髻上的金茶花扯下来往地上一扔,便抬脚径自回了棚子。
王氏愣愣在原地站了良久,闭上眼,苦笑地牵了牵唇角。
这陶家……当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那时陶云蔚明知于氏的九郎有问题也愿意装聋作哑,可现在,却连她马氏宗妇之子也看不上了。
午时过后,单射继续进行。
楼宴在第十三轮出了场,同样不出意外地拿下了当组首名,成绩和崔湛一样都是十二箭全红,并得四黄。
陶云蔚有些意外:“没想到这楼起部的箭术竟也这般出众。”
陆玄笑了一笑,说道:“他身在楼家,又以元瑜为对手,自然不肯弱于旁人。不过现在同组对手都不够强,真正的较量还是要看决胜赛。”
对手的强弱,还有比赛时的风向环境,都会影响到竞技之人的状态。
楼宴首轮露锋,显然一是因为聚射时楼家队伍丢了人,二么,也是比着崔湛来的。
陶新荷见这讨人厌的楼起部居然真有几分本事的样子,不禁有些为崔湛担心。
决胜赛,崔湛站到了场中,没过多久,楼宴也背着箭囊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站在了他隔壁。
“崔少卿,你我已有两年未曾交手了。”楼宴一边从容地做着准备,一边半笑着说道,“两年前你从我手里赢走的那支雀翎箭,今日不知可能保得住?”
崔湛淡道:“尽力。”
楼宴轻笑一声:“好个尽力,只希望崔少卿莫要在那群无能之人身上找了风头后,便力有不逮了。”
“共勉。”崔湛继续言简意赅地说完,也不去多搭理他,低头兀自试拉起弓弦。
虽然对方惜字如金的风格楼宴是知道的,但此时此刻,听着崔湛平平淡淡说出来的“共勉”二字,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像个只会叨叨的傻子——至少在崔湛的眼中他很有可能像这么个傻子。
但他和郁九郎岂能一样?那个蠢货招惹到了陆简之,自己出了大丑不说,还连累整个楼家的人都又被这些士族轻看了一眼。
他不能再在崔湛面前表现得像个跳梁小丑了。
于是楼宴索性也不再与对方打什么嘴仗,径自取了支羽箭出来持于手中,静静观察着风动。
随着比赛正式开始,整个五梅坡的焦点都集中到了他们两人身上。
首箭射出,两人均取红旗。
接着二红、三红,并黄旗,一连五支箭,两人皆中红心。
陶新荷紧张地攥紧了手心:“这要是一路打平下去,最后会怎么办啊?”
“会有加赛,若还是平手,则共夺魁首。不过以前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陆玄道,“越到最后,胜负越在毫厘之间,只需一点偏差即可分出。”
他话音刚落,那边两人已又拿下了第六红。
秋风自帘外轻卷而过。
陆玄抬眸看了一眼,说道:“风势之变比先前更甚了。”
场上,楼宴第八箭出手,射在了偏离靶心的位置,拿得一支蓝旗。
这于他而言毫无疑问已经算是失误。
陶新荷顿时激动了,紧紧盯着崔湛的方向,只见他从容地拉弓放弦,第八箭出,再夺下一红。
“呀,是红旗!”陶新荷开心道,“第九箭再拿下一红就能有三支黄旗了。”
陶云蔚也笑着附和地点点头。
场上的崔、楼二人已同时将第九箭搭上了弓。
风向轻转,崔湛沉吟了两息,就在他将要放手的瞬间,忽然,从东北方向的高处晃来了一道刺目的光——他本能地闭了下眼,指尖收力不及,箭矢已“嗖”地离弦而出。
正中蓝旗区域。
陶新荷倏地站了起来,从他们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刚才有道光从崔湛脸上扫过,她顿时直觉地冲着陆玄和陶云蔚道:“姓楼的又在使诈!”
这光来得太巧,又消失得太快,很难不让人怀疑。
况且以楼家的品性……谁也都能相信他们的确做得出来。
陶云蔚道:“有什么办法能暂停比赛么?可以先让人去那面山坡上守着,待下一箭他们再使诈时逮个正着。”
陆玄蹙眉道:“就算暂停比赛也无用,只剩下三箭,只要楼廷秀不再失误,他们就会等到最后一箭时再出手干扰,以求立胜。”
“楼家今日在聚射丢了大脸,”他淡淡说道,“单射必要不择手段拿下才好挽回一二。”
陶新荷听得心中越发焦急,不由迈步走到了门帘处,紧张又担心地望着崔湛所在的方向。
随后第十箭果然如陆玄所料,崔湛和楼宴都没有再出现失误,各自又拿下了一红。
只剩最后两箭了。
楼宴当先开弓射出了自己的第十一箭,又中红心!
他轻翘了下唇角,转头看向刚取了箭出来的崔湛,说道:“崔少卿这箭可莫要失误令赛事提前结束了,我还等着与你决胜最后一箭呢。”
崔湛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的时候,不经意瞥见了远处站在棚帘下的陶新荷。
她双手交握于身前,正不错眼地盯着他所在的方位,与他视线遥遥相迎时,她像是满满鼓励的模样冲着他点了下脑袋。
崔湛垂眸朝箭囊上那串海棠花看去。
秋风微劲,花瓣亦瑟瑟。
他沉吟须臾,忽然伸手从囊中再抽出了一支羽箭。
漫山瞩目之中,他搭双箭上弦,凝力于指间,东风忽卷,上箭倏然先出,随后半息之间,次箭亦迅雷离弦——
伴着“嗖嗖”两声破风之音,崔湛的第十一箭先是正中了靶心,接着众人还来不及眨眼,第十二箭也已尾随而至,竟是直直劈开前箭正中了同一个位置!
秋风微啸中,五梅坡陷入了一片静谧。
楼宴望着远处的箭靶,满目震惊。
“结束了。”崔湛淡淡说完,拎起箭囊,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山坡上爆发出了热烈的喝彩声,鲜花如雨,从四面八方不断地落下。
陶新荷高兴地蹦了起来:“赢了赢了!”
陶云蔚也不由赞叹道:“崔少卿这招好生厉害,这楼起部就算是最后一箭再射出红旗也是输了。”
陆玄笑着点了点头,待看见崔湛回来,便赞道:“元瑜干得漂亮,楼廷秀大概怎么也没想到你会偏选劲风之时出双箭。”
“崔少卿你好厉害!”陶新荷双眼发亮地附和着。
崔湛看着她,微微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戏射结束,陶云蔚姐妹两个很快也要回去和家里人会合,陆玄便唤了她走到一旁,说道:“有两件事要先同你说,我看子敬的天资不错,论史又极有自己的观点和主见——这点倒是很像你,所以我想给他引荐一位名师,让他拜入门下好好地跟着读几年书,将来无论他是想研学还是出仕,走的路也都能顺当些。不过这件事需得等到你二妹成婚之后再做安排,不然做得太过明显,对你们不是很好。”
陶云蔚想也不想地便点了头:“一切都听先生安排。”
陆玄眉眼轻弯,笑得春风和煦:“好。”又对她说道,“另外这件事,是与你自己相关的。”
“之后这些日子,或许也会有人打你的主意,对,我说的就是那个意思。”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也不知他们会找谁来牵线,我估摸着杜氏先行的可能性比较大,毕竟你们认识。但有一点我要先与你说清楚,无论是谁来,你都不要考虑我的情面,也莫要管谁来在你面前拿我当桥过,你都不必认——因为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末了,他语气颇郑重地又叮嘱道:“千万记得莫要卖他们什么情面,若有那纠缠不休的,你直接告诉我,我帮你打发走。”
陶云蔚听到最后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笑道:“先生又怎知我没有看得上眼的?”
陆玄一脸理所当然地道:“我知他们,也知你,自然晓得你看不上,所以他们要来你这里碰灰我是无所谓的。”
陶云蔚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这话要是被他们听见,可要质问你到底和谁才是一伙的了。”
“自然是与你一伙的。”陆玄毫不犹豫地说完,略顿了顿,又道,“只是若无你的意思,我也不便代你做决定。”
她倏地一愣,心中微感动容。
“好了,你也莫要太担心。”陆玄又安抚她道,“像你三妹的事,我看今天之后马家人应该也会识趣,不敢再有这个念头了。”
“嗯。”陶云蔚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楼宴刚从马车上下来,就听见有人在叫自己,这声音颇令他耳熟,而且此时听来教他十分窝火。
“宴表兄。”郁九郎嬉皮笑脸地凑了上来,说道,“这么巧,我也正要去见姑父。”
巧个屁。楼宴冷笑,心道你若不是想找个一起挨骂的,会专程在这里等着我?
聚射上午就结束了,很明显郁九郎是故意躲着拖延到下午,知道了单射的赛果之后才在这里守株待兔的。
他懒得理会,径直去了父亲那里。
楼越看见他们两个一起进门,也没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态度,只淡淡吩咐了人去把郁氏叫过来。
“廷秀坐着说话。”楼越端了盏茶在手里,语气平静地说道。
楼宴看了面露惶色的郁九郎一眼,然后恭声应喏,转身走到旁边坐了下来。
郁九郎被晾地有些忐忑,忍不住先开了口,拱手道:“姑父……”
楼越抬手止住,也没正眼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