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且醉风华
第98章 约束
二月十五,陶新荷的生辰。
她头天夜里入睡的时候还迷迷糊糊想着自己有点生气,因为崔湛来陶家接她的时候她已经借家里人送的生辰礼明确提醒了他第二天是什么日子,她想他就算对议亲时陶家给的八字没什么印象,但这回她都直说了,应该能有点表示吧?
结果人家还真没有。
她也不是那种能当真心大到毫无情绪的人,他反应这样平淡,她就不太想自讨没趣了,后来也没有与他再多说话。
等回了观自轩后她也没理他,自顾自去梳洗完就躺在了床上,耳朵倒是听着他那边的动静,不过转头就发现他又去了书房。
陶新荷气得在被子里直蹬腿,心想等他回来了她一定要搅一搅这木头的瞌睡。
她好不容易迷迷瞪瞪地等到了后半夜,听着崔湛细微的就寝动静,准备好了要“借睡行凶”捶他一拳,再假装说梦话骂他一顿,结果万万没想到人才刚凑过去,手还没挨着他,就被他敏锐地抓住了。
陶新荷只好赶紧把梦话流程提了上来,当下闭着眼睛就嘟囔着骂道:“我过生辰你都不理我,没良心。”
说完,她还临场发挥地假泣了几声。
崔湛似是顿了顿,然后轻叹了口气,叹息声中明显带着浅浅笑意,再下一刻,他便就着抓住她的那只手,轻轻将她带入了怀中,一下一下,略显生涩地缓拍着她的后背。
陶新荷心里的怨气霎时就烟消云散了。
最后迷糊着在他怀里睡着的时候,她还弯着嘴角在心里想:我可真是好哄啊。
翌日清晨,当陶新荷睁开眼看见空空荡荡的枕边时,才发现自己又睡过头了。
倒不是她醒得晚,而是崔湛起得太早了。
他今日要回金陵城,所以比平日还早起了一个时辰,陶新荷也不知是该佩服他的动静无声,还是该感慨自己的睡眠质量之好。
但不管是哪一种,最后于她心中都只剩下了淡淡的遗憾与落寞。
“夫人,”春棠笑着说道,“少卿走的时候给您留了东西。”
嗯?陶新荷顿时来了精神,也没顾上去披衣服,直接起来趿拉着鞋就赶紧往春棠示意的书案那边快步走了过去。
案上放着一方檀木匣子,下面压着沓写满了字的纸,晨间春风自窗外微潜而入,撩动着纸角翻飞发出阵阵挲摩细音,陶新荷心中隐隐有些意识到这是什么,不由紧了紧呼吸。
她走到案前,下一刻,终于将一切看得清楚。
那果然是崔湛亲手写给她的字帖,打头的前几个字便是她的名字:丹阳陶氏新荷;然后是他的,建安崔氏湛,元瑜。
他还在丹阳陶氏和建安崔这几个字的旁边特意用朱笔画了圈,示意这些字比较重要。
再往下又是各家的姓,读下来差不多算是个简略的世系谱。
陶新荷忽然就明白了他这两天晚上在书房里做什么,她深吸一口气,暗暗平复着心间悸动,目光缓缓又落在旁边的檀木匣子上,然后伸手拿起,打了开来。
里面静静躺着一支荷花金步摇。
陶新荷弯起了唇角。
“夫人,这是少卿在给您惊喜呢。”桃枝在旁边高兴道,“这步摇真好看!”
她含笑挑了挑眉,低声宛若自语道:“我还当他真是块木头。”言罢,她回手将匣子递给了春桥,笑着说道,“来,待会帮我梳完头戴上。”
陶新荷梳洗装扮完就去了正院,与婆母崔夫人会合后一道去拜见了崔太夫人,从福安堂出来之后正是饭时,她正想着待会回观自轩吃碗细面,就听见崔夫人道:“我让厨上给你备了长寿面,你去我那里用吧。”
她说这话时语气很平常,然而陶新荷听了,却不由一愣。
察觉到儿媳脚下微顿,崔夫人回过头向她看来,略有疑惑:“怎么?”
陶新荷也不知想到什么,转息间竟红了眼眶,崔夫人正愕然着,却见她又是弯眸一笑,蹭地凑上前来挽住了自己的手。
“阿娘,”她笑着说,“我还想吃缹茄子。”
崔夫人顿了顿,颔首浅笑:“好。”
陶新荷就高高兴兴去了她婆母那里吃长寿面,厨上送来的东西也不再是那瞧着奇奇怪怪的模样,总算是继那日午间的三碗瓠羹之后都有了正常的色泽。
陶新荷还偷偷瞧了崔夫人一眼,后者逮住她的目光,不由失笑,少顷,说道:“你这孩子倒真是坦诚,我这里的东西也给其他人吃过,但从未有人如你这样告诉过我它不好吃,包括元瑜也是。”
陶新荷忙道:“儿媳也没有说不好吃……”
崔夫人笑了一笑,说道:“总之阿娘记住了,你自己说过以后要来陪我研究新菜色。”
她立刻点头:“阿娘放心,儿媳已经准备好了,昨日回家还向我阿姐取了经的!”
崔夫人含笑颔首,没有再多说什么。
婆媳两个一起吃着早饭,崔夫人吃饭无声无响,陶新荷念着崔氏家训也不敢发出动静,只能陪着食不言,好在她吃东西倒也可以很专心,以至于崔夫人放箸的时候她都没注意到。
崔夫人也没有打扰她进食,随手拿了尚未完成的女红活在做。
陶新荷不经意瞥见,心里顿时闪过一个念头,赶紧吃完了最后两口面,漱口擦嘴搞定之后,便立刻开了口:“阿娘,我想给元瑜做件衣服,但我的绣活很一般,复杂的恐怕现在还不行,您觉得做什么样式比较适合?儿媳还想请您指点一二。”
崔夫人有些意外,说道:“你怎么想起给他做衣服?这些其实不必你亲自上手的,家里有文绣处。”
“我想送他东西。”陶新荷道,“而且现在过衣税不是开始施行了么?虽然目前对我们影响不大,但我觉得自己还是要学一学的好,万一哪天真又有什么过布税之类的,我也不怕自己穿不上衣服,还能给你们做啊,说不定以后连养蚕也要学的。”
这听上去有些傻气的一番话竟然是从建安崔氏宗孙的妻子口中说出。崔夫人大感诧异,但旋即心中却又久违地感觉到了一股温然暖意。
她这个儿媳,真的很不一样。
她在娘家的时候不曾见过这样的女孩,在崔家更不曾见过,甚至于她活了这些年,也是头一次见到陶新荷这样性格的姑娘。
难怪元瑜费这么大工夫也要娶她,原来他心中喜欢的是这样的女孩子。
崔夫人觉得自己好像突然都明白了。
“好,”她笑了笑,说道,“这个阿娘倒是可以和你一起学,因我也不太擅长。不过今天恐怕不行,我待会还要做两个花篮。”
陶新荷就道:“那我来帮阿娘。”
崔夫人迟疑了一下,婉拒道:“我是要拿去放在省言斋的,你今日生辰,就不要碰这些了。”
省言斋?陶新荷虽是头回听说这个院名,但她听着婆母这话,又瞧见对方眉宇间隐隐的落寞之色,便立刻意识到什么,于是说道:“儿媳觉得纪念一个人是不必在乎什么日子合不合适的,想念本在心中,又不是人不去心里就能不想了。阿娘要一个人去给兄长送花篮,儿媳不知道还好,既然知道了心里必得惦记着,便是在屋里坐着也不踏实啊,我还是陪阿娘一起吧,旁边多个人杵着,阿娘也好使唤呢。”
崔夫人静静听着她的话,目光几度变换,末了,垂眸轻声而笑,温声道:“好,那待会我们一起。”
省言斋的旁边便是一片竹林,初春的阳光虽暖,但走入林荫间时还是会让人感觉到春日还寒的凉意,陶新荷跟在崔夫人身边一路走来,可谓是渐渐清晰地感觉到身体被阳光晒过的温暖正在一点点流失,当她踏进省言斋时,更是被迎面扑来的冷意罩了个彻底。
她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婆母要让她加件披风。
室内其实并无阴郁之气,相反,因四周点着蜡烛,香案上还摆了有花篮的缘故,还让人觉得有那么些柔软氛围。
陶新荷抬头望着墙上挂的那幅人像,片刻,轻声道:“兄长和元瑜是有点像。”
崔夫人的目光亦落在那幅画上,闻言,浅浅一笑,说道:“其实他们两个除了那点眉眼之外,别的都不像。”她说,“有容的话可比元瑜多。”
话音落下,婆媳两个俱都失笑出了声。
片刻,崔夫人轻叹了口气,缓声道:“有容的性子爽朗又自信,是个极会进取的孩子,想要什么都敢说、敢争;元瑜么,从小安静许多,他们兄弟两个差着几岁,小时候他常跟在他阿兄身边。说起来,好像也是自从有容走了之后,他比以前更加寡言了,原来他不时还会笑笑,后来就……”
“大概是崔家这一代的担子全都落在了他一人肩上吧。”崔夫人道,“他把自己束得太紧了。”
陶新荷看了看她,说道:“阿娘,您也要常常笑才好,元瑜这点很像您,笑起来都很好看的。”
崔夫人怔了怔,似有些恍惚地道:“是么?”
“是的。”陶新荷肯定地点了点头,又赞道,“特别好看。”
崔夫人弯了弯唇角,说道:“你这孩子,当真是嘴甜。”她言罢,看着长子的画像,又不由感慨道,“不知是不是有容在护佑着他阿弟,才让元瑜遇上你,往后有你在他身边,我看他确实也能多笑笑。”
陶新荷犹豫了片刻,斟酌地道:“阿娘,有件事儿媳想问询下您的意见。”
崔夫人回眸看向她,点头道:“你说。”
“认亲那日周家姑娘让人送了礼来,”她说,“元瑜虽说让我只收礼不用管别的,但我心里总有些不太好意思,尤其今日陪着您来见到了兄长,我更担心兄长会怪我不知礼数。”
她因为崔湛而对他的兄长有好感,自然对和崔有容有过深刻过往的周静漪也有更多的同情和佩服,想到人家独自在宛山别院为一个故去的人守着那份情,本就身体不怎么好,还惦记着特意送了礼来,她实在不好草率地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不用还情。
所以她还是决定看看长辈的态度,倘崔夫人也不愿意她与周静漪有接触,那她就算了,不然万一让长辈知道了,也免不了被人家觉得她不懂事。
崔夫人沉默了良久。
“嗯,那你过两天带些东西,顺道替我去探望她一下吧。”崔夫人道,“不过不必待太久,回来了也莫要在太夫人那里提。”
陶新荷听得明白,心里就对崔家长辈的态度有了数,于是点头应道:“好。”
这日,周静漪一大早就收到了家里的来信,她拆开看完之后,面色无波地沉默了许久。
红芙观察着自家姑娘的神色,小心问道:“姑娘,家里怎么说?您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周静漪缓缓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阿娘说让我再等等,四叔那边正在给他儿子议亲,我这个身份现在回去不太方便。”
红芙愣了愣,担忧道:“上回大娘子说五年期刚到就走显得迫不及待会不太好,让姑娘等等也就罢了,这回四老爷家的郎君要议亲怎地还要让姑娘为他们等?要不姑娘还是再让崔少卿去和崔太夫人说一说吧?”
周静漪闭了闭眼,说道:“这已是他们在崔家提过之后才写的信来了。就算我去找元瑜,他也很难再对崔太夫人开这个口,毕竟这是我周家人自己做的决定。再说,我也不可能去同他说我很想离开这里。”
红芙有些着急。
周静漪沉吟了半晌,说道:“你明日出门去帮我找个靠谱的大夫配些药,最好是能制成药丸子,免得被人察觉,等家里那边新妇过了门,我就开始用。反正如今五年期已至,到时我因思念亲人缠绵病榻,不信崔家会不派人把送我回去。”
红芙道:“姑娘为何要等新妇过了门才用呢?”
周静漪凉凉道:“若是用早了,岂不真让人觉得我是个触霉头的不祥之人。”
红芙了然应喏。
恰此时,外面有人来报,说崔少卿的夫人前来探望。
周静漪主仆双双一愣。
红芙旋即压低了声音恼道:“这陶氏女竟好意思来?”
周静漪目光微冷,淡道:“人家要来逞个威风,那咱们便奉着就是了,反正她越是如此,只会越让元瑜不喜而已。”
说罢,她便起身理了理仪容,然后平静地抬头挺胸,走出了房门。
陶新荷坐在厅堂里,刚接过下人送来的茶,就看见周静漪带着侍女走了进来,她忙随手将茶盏放下,笑着站了起来,唤道:“周姐姐。”
周静漪一顿,极力克制着内心的反感才没有将脸色沉下来,但回应时语气难免平平,也不太想与对方相对太久,浅回一礼后便直入主题地问道:“少卿夫人怎会有空来我这里?”
陶新荷就笑道:“之前你特意差人送了礼来给我,我还不曾正式谢过,正好阿娘这边也有些东西要人带给你,我就顺道领了这差事,来探望探望你。”
周静漪看了看她,心下微感疑惑地蹙了蹙眉,问道:“除了这个,少卿夫人还有别的话要说么?”
“也没有什么,知道周姐姐这里一切安好我也就放心了。”陶新荷打量着她的神色,说道,“那我就不多打扰周姐姐休息,这就告辞了。”
说罢,陶新荷竟果真干脆地离座站了起来。
周静漪犹豫了一下,还是亲自把人送到了门外。
返身回来后,她看着陶新荷坐过的位置,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