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下残棋
她忽而就低着头笑了,将手轻轻搭在他肩头,问:“可妾身不知错在哪了,可否请陛下,告诉妾身一声呢?”
皇帝额角隐有青筋乍现,以赵懿懿对他的了解,便知这是他动怒的前兆。在东宫时,曾有幸见过一二次他发作属官。
那回以后,她便有些察觉出来,太子或许不似众人所想那般温润。
一旦动怒,比起众人眼中性情刚硬的皇帝,也无甚差别。
后来相处日久,兼之这段时日以来,又见识了他的种种手段。叫赵懿懿渐渐明了,他与先帝不同的是,他披了层温润的外皮。
赵懿懿便笑看着他,等着他发作,谁知等了许久,却见他将那阵怒意生生压了下去,只是沉声问:“皇后到今日,还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吗?”
“你私自打听前朝之事,明知你父亲有错处的情况下,还妄图替他求情,干预政务。”顾祯突然觉得烦乱不堪,稍顿了片刻,又道,“这也就算了,可那日朕斥责你时,竟不点不知悔改,同朕置气到现在不说,还说出那些个负气的话。”
一想到她那日双眸噙泪,微仰着头说“妾身没有做皇后的能力,胜任不了这份差事”时,他便觉有无数心火蹿起,似要将她熊熊焚尽。
他闭了闭眼,冷声问她:“为了这点小事置气至今,皇后说说,光凭这些,难道还不算错处吗?”
心头一片冰凉,血液亦由此凝滞。
从前对他的所有喜欢、所有炽热的心思,此刻皆化作无尽业火,开始反噬自身。
这世上,在没有比被自己在意的人伤害,更难受的事了。
赵懿懿心里只觉可笑,他说这些是小事,那他为何又要因此动怒,为何又要因此,在众人面前,不管不顾地斥责自己?
既然只是个小事,那他为何,又如此的在意呢?
她觉得这太过荒唐且可笑。
“赵懿懿。”
忽的,顾祯提高了声音唤了她一句。
“说话,回答朕。”他又令道。
似是如梦初醒一般,赵懿懿惊诧回过头看他,讶然道:“原来陛下知道妾身的名姓么?”
顾祯皱了皱眉头,锢着她的腰身问:“什么意思?”
“妾身还以为,陛下只知妾身唤作太子妃和皇后。”赵懿懿唇角轻轻扯开一抹笑,温声细语地回他。
那声音分明还是一贯的温柔,甚至连笑都是和以往一样的温婉,可映在他眼中时,却觉得无比的刺目。
果然是气性大,不过一个称呼,也叫她如此记挂在心上。
顾祯只觉有些好笑,随即无奈道:“在你眼中,朕连自个皇后名姓也不知晓了?”
夕阳一点点的往下坠,殿中无宫侍点灯,便是愈来愈昏暗,只余一点从窗口照进来的亮光。
赵懿懿没有回他的话,只是自顾自道:“陛下那样大的动作,前朝后宫尽皆知晓的事,妾身何曾私自打听过?”
“旁人都知晓了,独妾身一人不知,就变成了私自打听么?”
顾祯喉头发紧,手臂逐渐收拢,没有立时说话。
赵懿懿垂眸凝着他的那双威冷的凤目,轻声道:“何况,妾身那日并未替父亲求情,早已向陛下言明自个态度,父亲确有过错,理应受罚。可妾身的兄长……兄长他分明是被父亲给牵连,从未参与到父亲的事情中去。”说到最后,她已语带哽咽,泣不成声。
还是为着这事在同他闹呢。
顾祯心头有些不悦,沉默了许久以后,沉下声音道:“你父亲同朕作对,与那些世家一齐试探朕的底线,朕以为,皇后该当知晓是何罪过的。至于你兄长,他是你父亲长子,亦是侯府世子,因此连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皇后可知,朕那日早已下令,不许任何人为此求情。”他目光乍然变得冰冷,带着冰霜的视线从她面上逡巡而过,“在皇后之前,朕已处决过数个,为那几道旨意求情的人。”
见皇后神情已然怔住了,他露出些许满意之色,抬手轻轻擦过她眼尾溢出的一滴泪珠,轻声道:“因你是皇后,朕才只是说了你几句罢了。好了,乖些,别同朕闹了。已是季春,快要到亲蚕的时候了,朕到时陪你同去,再带你去西郊跑马如何?”
皇帝陪同亲蚕、西郊跑马。本该要觉得高兴的事,可此刻听在耳中,却叫她一阵阵的发冷。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冷,冷到身子都开始打颤。
顾祯禁锢在她腰间的手臂,很清晰地感受到了这阵颤意。
赵懿懿身子轻颤了几颤,随即好笑地问他:“可妾身兄长无过错,妾身便是连替他求一句情也不行吗?妾身是妄图干扰政令,但难道,妾身仅是为家里人求上一句,便是罪该万死?”
心中淤积已久的情绪勃然喷发,她捂着脸哭道:“陛下说下令不许人求情,可妾身身处后宫,又被陛下封锁了消息,如何知晓这些?陛下说自己为此处决了数人,可妾身兄长被丈夫处置,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难道连求一求丈夫,只是求一句自己的丈夫,也不被允许吗?”
她弯着身子哀哀抽泣着,单薄纤弱的肩膀一抽一抽,似是咬着唇瓣在哭,哭声像是猫儿轻轻地低唤。
顾祯眼中突然闪过一抹复杂之色,突的想起了,那日他冷声对皇后说,这不是她该管的事,也不是她能管的,她该做的,是尽好皇后本分,处理好宫中庶务、主持好各种祭祀,承担皇后该尽的责任。
皇后与那些人不同,他们不过是在一面求情,一面继续试探他的底线,一面又妄图挑战他的权威罢了。
可皇后,或许只是单纯的,在为赵原求情。
没有那么多心思与想法。
她单纯的以为赵原没有错处,便不该被牵连惩处。
身处深宫,她没有任何法子,只能来求他这个丈夫。
他不得不承认,那日,他说的话可能是稍稍过分了些。
思及此,顾祯又凝着她哭了片刻以后,松开环着她的一只手,在她背上轻轻拍抚了两下,低声道:“好了,别哭了。”
声音柔了几分,混着他温润如玉的声音,却没能成功安抚住她。
甚至还被躲开了。
她拼命瑟缩着身子不许他靠近,呜咽道:“陛下若是觉得妾身这样有罪,身为妹妹,连跟自己丈夫提一句兄长的事也不行,那就也处决妾身好了。”
顾祯气极,猛地伸手拍了她一下,冷声道:“你说的这叫个什么话!非得要拿话将朕气上一顿你才高兴?”
赵懿懿仍旧捂脸啜泣,不肯看他。
偏殿静谧,室中虽仍未点灯,外头却是点上了灯火,透过罅隙与纱窗照了进来。顾祯轻咳一声,随后微微放缓了语气:“好了,那日是朕的话说重了些,你乖些,别跟朕置气了。”顿了顿,他又沉声道,“只是你兄长的事,朕仍是不能放宽的。你父亲屡次违背圣意,从而牵连到长子,是朕要告诉朝野上下的。若是轻易撤销,那朕的敕令便成了儿戏。”
他此刻虽温和了许多,可这些话,却是她早就知道的答案。早就该知道的东西,再听着,她便能自动刨除那些多余繁杂的声音,只理会那几个重要的词。
赵懿懿有些悲凉地想着,若是在数日前,若是在那日她初初问起时,他肯耐下性子,语声温柔的同她解释这么一句,她可能不会那么难过,也不会那么失望。
但凡他那日对她温柔些,不是冷声斥责,而是告诉她自己的难处,同她温声讲述原因,再安抚她几句。
她可能,只是会稍微别扭几日,只是几日而已。
他身为这大楚的帝王,掌控万千臣民,自是也有他的顾虑考量。
这些话,他为何不肯早些说呢?
可已然经历过那一日的事,赵懿懿清楚地知晓,他心中根本就没有自己。一直以来,俩人虽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可他们之间的一切,却也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
既然他心中没有自己,那她也,不要再喜欢他了……
至此时,她便只想,将对他的所有情丝尽数抽离,将他从心头一点一点扫除。
“嗯。”赵懿懿的哭声渐渐止歇,轻轻应道,“妾身知晓了,是妾身那日太过无理,叫陛下难做。”
顾祯的神色就此和缓了些,目光亦是温润许多:“既然知道错了,往后莫要再说那些负气的话,好好打点好宫务,别再叫朕烦心了。”
“可妾身没觉得自己错了。”赵懿懿扬起脸看他,满面沾染着泪痕,却还是勾着唇角笑了,“那日对陛下所言,句句出自肺腑。妾身是当真认为,自个处理不好宫中庶务,亦担不好这皇后的责任。”
她推了推顾祯,趁着此刻从他身上下去,跪坐在他身侧,俯身道:“如那日所言,妾身无能,经这几年时光发觉,实在胜任不了这份差事。”
顾祯脸色倏地就变了,逐渐转为铁青。
刚刚还觉得她乖巧了些,省心了些,终是肯消停了。
谁知,却在这儿等着他。
顾祯轻抬起她的下巴,凝着那满面的泪痕,敛下眸色问她:“你说这些话,是还要同朕闹脾气到什么时候?”
赵懿懿微微摇头,双眸含露。
“朕派人给你送首饰,你不肯亲自接,朕要你过来紫宸殿,你推脱身体不适。”顾祯深吸了一口气,道,“今日朕亲自过来了,你便,还是这般的态度吗?”
到这,顾祯便有些着恼了。任由她杏眸盛不住那一汪泪,待她玉颊上盈满了泪珠时,才轻抬手一一拂过。
眸子里,是显而易见的阴鸷。
良久,他淡淡道:“故意说这些话出来,除了气到朕,还能有什么用?”
“陛下,妾身没有要气谁,只是觉得自个做不好这些事,有违了陛下期许。”赵懿懿捏着自个碧色的裙摆,上面的花草纹路被捏得一团糟,“妾身……那日陛下也见着了,妾身处理宫务确实很艰难。”
她伸手攥着他的衣袖,道:“每每宫务堆积如山时,妾身便有些想哭,好像怎么批也批不完这些宫务。妾身不似陛下,不消片刻就能处理好许多奏章,总是觉得,无论怎么努力,前面也还有一大堆宫务在等着。旧的还未批完,新的就已然压下来了。”
顾祯怔了怔,抬着她下巴的手渐渐失了力道,任由她低下头,继续哭诉着。
“陛下叫妾身不必事事亲躬,那些不甚重要的事可先叫尚宫局处理好了,再送来椒房殿。可在那日以前,妾身从来不知晓,哪些是重要的,哪些是不重要的。只能全都揽了过来,一刻不敢放松。”
赵懿懿断断续续地说着,似是在同他诉说委屈,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其实她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说给谁听的了,只知她要是再憋在心里,迟早会淤积成疾。她忍不住笑了两声:“妾身那样子,在陛下看来,应该是很可笑的吧。竟然有人,会让自己累成这样。”
她兀自说了些话,声音到后面愈发的低,却也愈发的坚定。
“只是为了这些?”顾祯觉得有些可笑,就为了这些小事,同他置气?
借着外殿透来的微弱烛火,赵懿懿望向那个曾在她心头生根发芽的男人:“陛下找妾身要这段日子的答复,妾身的答复,便是这些了。”
顾祯心口处突然窒闷,抬手按了按眉心,冷声道:“朕再问你一次,这些,就是你的答复吗?”
她身子轻颤了几下,强迫自己的硬下心肠:“是,况且,妾身觉得,自个并没有错。”
“那就是朕错了?”顾祯冷着脸问她。
赵懿懿道:“妾身不敢。”
不敢?
他看皇后是敢得很!
一团团火往上翻涌着,顾祯闭了闭眼,尽量压下心头怒意以后,怫然起身。
“朕瞧着,即便给了这么多时日,皇后也还未将此事思量好。”顾祯看了她一眼,声音淡淡。
他说没思量好就没思量好吧。
赵懿懿不想反驳,亦觉得有些累了,不想说话。
顾祯声音沉沉:“既如此,那就按皇后说的做吧。”
说罢,他便径直离去,再未停留半刻。
陛下数次赴椒房殿,又数次愤而离去,叫殿中一众宫侍皆是惶惶,惊恐交加地送过皇帝以后,只觉得腿脚酸软,身上像是卸了力一般。
殿中女官们倒稍好些,仅是有些惊惧而已,面上倒还经得住。对视一眼后,无奈道:“云竹,你先进殿去,瞧瞧娘娘如何了。”
出肃章门时,思及方才那番话,顾祯忽然觉得是说得重了些。
今日来此,本是想稍稍安抚皇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