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赏饭罚饿
先人容颜模糊,五官却在后世子孙地代代美化下显得慈眉善目,悲天悯人。
脚边两个年轻人占据着微光的一隅, 在一片沉沉睡去的故纸堆里尤其鲜活,仿若岁月长河间鼓动的血脉。
商音嚼着口中的糕饼, 视线落在浸了冷油的纸上,语气透着凉薄, “那有什么办法。”
“为达目的, 总得吃些苦的。”
隋策抿了抿唇, “我就不明白了, 难道只有这一条路能走吗?你非得将自己的终身大事押在血海深仇上?”
他说完别过脸, 话音古怪, “我以为,你们姑娘家应该更看重感情。但在你这儿, 婚配嫁娶总比街市上的生意买卖还廉价。”
她听罢,长久的没言语, 却不是气恼与不平。
商音齿间咀嚼着细碎的花生,突然合拢糕饼,转身面向他:“你说我, 你自己呢?”
“一开始口口声声要寻个温恭贤淑的姑娘,也是有为你亲娘考虑的缘由在里头吧?”
隋策:“……”
这话没法接。
要不是她提起,他自己快忘了还有这茬。
商音没有真的要揭他短的意思, 并未对此事刨根究底, 反而抬手一指, 示意旁边的塑像:“我问你, 知道我朝圣祖为何姓季, 不姓宇文吗?”
“当然知道。”他曲起一条腿, 将胳膊搭上去,“因为昔年圣祖无后,才将皇位传给了自己唯一的外甥。”
也就是宇文氏的太/祖皇帝。
“太/祖同孝康皇后这一对,在话本里早都快被编排烂了。史书上歌功颂德,说他什么不近女色,什么情深义重,传得比唱得好听,不过是因如今时过境迁,人世已变。
“想当初太/祖刚被推上龙椅,多少人惦记着往后宫塞人,又有多少人拿孝康皇后异族战俘的出身做文章,为着什么?还不是为了挤破头都要牵上这裙带关系。
“你看大应泱泱□□,百年来出过几个太/祖皇帝?”
她不以为意地支起下巴,“天子也好,公主皇子也罢。皇室的姻亲皆是筹码,从大姐姐出嫁那日我就看明白了。
“长公主下嫁无权无势的宣平侯,是为自保以安梁皇后的心;太子不惜娶大自己五岁的太傅嫡女是为得到内阁拥护;沛王向戍边大将之女求亲是为联姻,巩固地位……更不提其中多方势力的平衡周全,什么原因都有,里面就是没有一个叫‘喜欢’。”
“在皇城下,哪有那么干净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既然大家皆是互相利用,我为何不能挑一个对我有利的?”
商音言罢,仍旧摊开纸包,接着吃她的残羹冷炙,“你就只会责备我。”
隋策张了张口,竟叫她一番条理分明的“现实”驳得无话可说。
是,若深究下去他们俩这桩婚事一样带着许多考量,毫不纯粹。
他看着一旁的商音津津有味地掰着糕饼送进嘴里,不时点头称赞一句:“嗯,花生馅的更好吃。”
既憋闷又堵心,索性把两手往前一交叠,沉默地别过脸去,兀自对着一汪黑暗较劲。
月上中宵,今儿是个月圆夜,华光无比皎洁,可惜了书库里都是直棂窗,采光不太好。
唯一能被清辉照到的只有圣祖的半张脸。
他老人家手摁佩剑,站那儿听了不肖子孙这席大逆不道的话,光影下的容颜都比先前冷峻了几分,大概是想给小丫头片子一点教训,脚底下倏忽就刮起一缕风。
阴气逼人。
商音隐有所感,吃东西的动作蓦地停住。
她口中还含着半片饼,视线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总觉着暗处躲了什么东西,没来由的危机感顿时窜上心头,周身倏地便绷紧了。
隋策正托腮生着闷气,冷不防背后听她一声短促地惊叫,猝然转身时,商音已经仓皇地站了起来,提着裙子朝这边躲,土里拔萝卜似的揪着隋某人的衣服往上拽。
“有,有,有……”
隋策顺势支起两条长腿,手将她往后面护了护,回头问:“怎么了,有什么?”
重华公主严肃而慌张地指着,指甲盖都在发抖:“有老鼠!”
“老鼠?”他匪夷所思地皱眉,“这种地方还能有老鼠?”
靠什么活下去,啃纸吃么?
满地旧书,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养活物的环境吧。
“是真的有!”商音坚持道,“我刚刚亲眼瞧见一团黑的窜过去。”
不等他寻着方向去一看究竟,公主殿下很快又将头埋在他后颈,嗷嗷叫道:“啊——有、有鬼!”
“现在又成有鬼了?”隋策听得发笑,“诶,你能不能定个说辞,到底是鬼还是老鼠?”
“都有!”见他不信,商音急得要跳脚,“老鼠是黑的,鬼是白的嘛。”
反正都有她的道理。
隋策只得无奈地摇头,“好好好,知道了。那你别乱动,我去看看。”
“啊不要不要不要!”她揪住他袖子打死也不放,“我不要一个人待在这儿。”
商音振振有词地解释,“很多志怪故事上都这么写,在如此情形下,要么是等你回来发现我不见了,要么是我左等右等等不来你,总之,两个人一分开就会变得不幸!”
“……”
发现她言语时表情居然是认真的,隋某人一时说不好是该嗤之以鼻还是配合着表示敬意,“行吧,行吧。”
“就一块儿去好了,你跟紧点。”
满室昏暗不见五指,商音虽硬要跟来,其实不过是找个人给自己壮胆罢了,全程都缩在他后背上探首探脑。
隋策只觉自己拖了根人形棒槌,走路都拖泥带水。
两人拉拉扯扯地行至一列书架近处,他停下脚步,侧目瞥见某人拿他的衣衫当遮掩,愣是不敢睁眼,于是轻嗤一声,故意道:“哦,找到了,的确是好大一只老鼠。”
她闻之身躯一震,“真、真的吗?我就说有的吧。”
隋策弯腰在地上摸索片刻,煞有介事地补充,“还挺难抓,爪子很锋利嘛,东躲西藏的——”
“啊,逮到了。”
“啧啧,这么有精神,吃得不错啊。”言罢便直起身,抖了两抖,“不看看么?你的老鼠。”
商音赶紧闭着眼往后避,“我不看!”
隋某人笑得懒散,贱嗖嗖地往前凑,“看看嘛,怪可爱的。来啊——”
“不要!”
鼻尖隐约有风吹过,似乎被何物触碰到,她起了一手的鸡皮疙瘩,惊慌失措,“啊你快拿走!快点啊!”
“哎呀。”他装腔作势,“没攥稳,跑掉了。”
商音:“跑去哪里了?”
“看不清楚,好像,是冲你脚边去了——”
这还得了!
商音立马掀开眼皮,不等瞧清状况便张牙舞爪地狂跳,“在哪里,在哪里?!”
她蹦跶半天,就望见隋策递到面前来的一节遮尘的旧绢布。
重华公主终于气不打一处来,涨着绯红的脸,抬手便拍他胳膊一巴掌。
“你有病是不是啊,什么时候了还吓唬我!”
说完实在是不解气,闷头狠狠地揍他背脊。
对方也不躲不闪,任由她打了几下,“谁让你自己吓自己的。”
商音喘着气平复情绪,环顾左右,依然不大放心。
“所以,就是此物么?老鼠呢?”
“只找到这个,许是落到了地上,一路让风吹了过来。”
隋策信手端起一盏放在格架上的烛台。蜡烛仅剩下半截,应该是从前值夜人巡视时用的,搁在此处竟忘了取走。
他领着商音仍回到圣祖雕像下,摸出火折子点上灯。
红烛放了有些年头,引线刺啦几声,好半晌才终于燃起焰火。
隋策拂去掌心的粉尘,“这玩意儿烧不了半个时辰,但聊胜于无,免得你待会儿又疑神疑鬼。”
他把灯盏放在两人中间,火光堪堪能照亮双方半边身子,划出一团晕着的圆。
商音不满地噘嘴,“什么叫我疑神疑鬼,本来就很可疑啊。”
说完便执起烛台,豆大的光投在两人脸上,怪瘆人的,她心有余悸,“何况这灯亮得影影绰绰,照得你这张脸好恐怖。”
隋策闻之一挑眉,不甘示弱,“哦,你以为你的好看?比我的吓人多了。”
“谁说的!”
重华公主对关于自己相貌的评价素来在意,绝不肯让分毫,“我肯定比你好看!”
话音尚未落下,她就听见他在旁边笑。
那笑声很轻,浅淡却澄澈。
不似平常带着调侃捉弄,或讽刺挖苦的笑,乍然没入耳中,竟意外地觉得好听。
当青年的尾音消散在幽静绵长的星月斑驳里,商音也跟着沉淀下来。
她两手撑着铜像微凉的底座,不安分的烛火正熠熠闪烁,将青织金凤的夹纱装点得流光溢彩。
“诶……”
公主轻轻开口,“其实,我是该谢谢你的。”
“你说得对。”她低了低头,“今天若不是你,我就得一个人被困在这种地方了。”
隋策别过一点视线。
火光打在她轮廓清晰的半张脸上,傅着淡淡脂粉的面颊细腻得不可思议,昏暗的澄黄磨平了以往咄咄逼人的气势,让她瞧着无端柔软了许多。
商音毕竟没怎么正儿八经地同人道谢,无论表情还是用词都略显生疏僵硬。
“……我不该……说你是多此一举的担心。没了你,在这儿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
青年收了目光,模棱两可地牵着嘴角低眉浅笑。
“算了,人没事就好。”
像是也感到窘迫,她双手无处安放地搁在膝头,佯作四顾的模样叹气:“唉,不晓得是怎么。
“但凡计划涉及到小方大人,我的运气好像总不好,可能我们八字不合吧……也没去正经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