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赏饭罚饿
第六十章
隋策坐在床边, 等把手里的药碗放凉了些许才一勺一勺地去喂杨氏。
她脸色不好,以往发病之后总会这样,喘息微弱, 嘴唇白得像纸。听说今日也是来势汹汹,前一刻人还在院中喂野猫, 转瞬就倒在了地上,呼吸急促, 周身大汗。
杨氏的心疾是隋夫人走那年染上的, 因为得知他接了长风军的征兵榜, 她怕他在生死难料的战场上有个什么好歹, 怕自己没照顾好他, 怕对不起隋夫人。
她什么都怕, 就是没有胆子登隋家的大门去劝阻他。
于是,这个唯唯诺诺的妇人在大军开拔南下的那日, 爬上山头追了一路,可她追到了南山坡的尽头, 也仅是看到浩浩兵马的冰山一隅。
入目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们,旌旗和袍角迎着初春艳阳猎猎招展,一张张面孔年轻志满, 可没有一张是她熟悉的。
“来,最后一口。”
隋策将汤匙递上前,眉眼温和得像在哄小孩子, “等半个时辰, 我叫他们热甜糕给你吃。”
杨氏咽下药汁, 望向他时目光疲惫却担忧, “天都黑了, 你也趁早回去吧, 我有人照看的。”
青年听出她说话吃力,故而并不回答什么,只是笑笑,端着药碗不置可否地起身步出内室。
前厅里,隋日知正同常来问诊的赵大夫谈论杨氏的病情。
他过来时只能听到后面几句。
“她今日发病消耗了不少精气,加之平时心境又不大开阔,这些年光靠下针和汤药,效果到底有限。夫人心脉受损,病发一日就加重一日,此次来得凶险,伤到根本,恐怕挨不了几回了。”
老医生替杨氏诊病多年,医者父母心,言词语重心长,“隋大人,我也不瞒你。她这情况多则三五年,少则数月,究竟怎么样只能听天命。
“日子不多了,让病人过得高兴点儿吧。”
隋日知尚未开口,隋策便率先追问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哪怕……”他不甘心,“哪怕多让她撑久一些也行啊。”
赵大夫只是惭愧,“老朽才疏学浅,能做的事就到此为止了。”
“民间的医术和药材都有限,二位是京城里的大人物,不妨请太医院来人瞧瞧?兴许可以有更好的治疗章程。”
隋策喃喃:“太医院……”
大夫劝道:“时间不宜拖得太久,越快越好。”
他说完便收拾好药箱,无奈地颔首告辞,由丫鬟引着去账房结诊费。
父子二人静站在原地,隋策抬眸与隋日知无言地相视一眼,最后不知怎的笑了一下,像是做了什么决定,绕开他往庖厨走。
“咚咚”轻叩。
杨氏从床上转过头望向门外,见得是隋策,虚弱的眼皮便强撑起来,轻轻点了点头,语气却多有责备。
“不是都说让你回去吗?”
青年手里还托着一盘冒热气的甜糕,笑吟吟地进门,压根不管她的撵,大马猴似地坐到矮凳上,将点心捧到她跟前。
“唉,你怎么老赶我走,我这儿子有那么烦人么?”
隋策倒好了温茶,“来尝尝甜糕,香着呢。不过以后咱们可不能多吃了,这甜腻之物食之过多对你身体不好。”
杨氏只是接过他的茶水,却没有要动糕点的意思,担忧且试探地问:“文睿,大夫走了吗?他说我这病,怎么样啊?”
隋策用小勺子替她将软糕切成小块,闻言动作一顿,目光忽然有些犹豫。
他很快放下碟子,将嬉皮笑脸收敛在眼底,表情温柔又认真:“娘,我和您打个商量呗,您就……随我回西府吧。”
他带着恳求的口吻:“这情况实在不能拖了,赵先生那边已经没有更好的方子,得找太医来瞧。”
言罢舔了舔唇,不等杨氏回答便飞快道:“您想想啊,西府人多,地方又大,住着不知比这里宽敞多少。”
“再说了——”
他把胳膊一伸,扭着隋日知往前推,讨好般笑道:“还有老爹给你解闷儿呢,是不是?”
隋寺卿掖着两手点头,闻之连声称是。
病榻上的女人沉默良久,终究一如既往地否决:“我、我不去了,在这里治吧。能治成什么样便是什么样,好不好?”
“娘!”
隋策眼看依旧劝不动她,不禁着急,“你如果早点请御医,根本不会落成现在这个样子!”
大应的太医院有明文规定,但凡朝臣家眷患疾是能够得到批文派遣良医出诊的。
杨氏亦不愿看他慌张,好声好气地宽慰:“赵大夫的针灸术其实挺好。”
“可他现在无计可施了,你不能总指望着他啊!”
她靠在软枕上紧闭着嘴唇,半晌方眉头深锁地叹出一口气,“我不好回隋府的。”
不是不清楚这番话背后的原因,隋策深深呼吸,将一直以来的话和盘托出:“妾生的又怎么了?我是脑子不好使还是四体不勤啊?”
“凭我现在的身份地位,莫非还怕别人说闲话吗?要嚼舌根便由他们嚼去,我根本不在乎。”
不是这样的。
杨氏心想。
不是这样。
隋府之于她,是今生今世都跨不过的坎。
其实刚生隋策那几年,她并非没想过要离开。但毕竟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她实在舍不得,太舍不得了。
总觉得若离开了隋家,可能就真的和这个孩子断开了一切的联系,包括血缘,包括亲缘。
连以后走在街上,哪怕擦肩而过,她也认不出他来了。
隋夫人过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每每回忆当初,杨氏总想,自己或许不是没抱着有一日能与隋策母子相认的念头。
大夫人应该是知道的。
她即便知道也没有将她送走,恐怕猜出会有那么一天。
她大约隐隐有自己的期待。
所以当年隋策的反应才叫她如此失落。
若不是因为自己,大夫人可能不会染病,不会去得那样快。
就算上天注定了她寿元如此,好歹临终之际还能有至亲相陪,总不至于那么孤单。
杨氏皱着眉心垂头,轻声道:“我答应了别人的,不踏入隋府大门。”
隋策一听就知道她说的“别人”是谁。
他忍不住站起身,“我明白你是觉得对不起大娘,我更对不起她啊!可我想你好好活着,我想给自己的娘一个名分,我这么做,总归没有错吧?”
“算了文睿。”她脸上带着认命的哀劝,“生死有命,何必非得强求。”
隋策闻言抬手无声地捂了捂眉眼,再开口时,不自觉地变了嗓音,“能,不这样吗?”
“搞得好像,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去死一样……”
他情绪渐起,“她走的时候我已经错过一次了,不想再有第二次——可不可以为我想一想,我想你能过得好,过得自在,活得长久。”
隋日知:“文睿……”
隋策瞬间迎上他的视线,一并质问:“偶尔也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吧,能不只顾着那点前尘过往吗?
“我已经没有一个娘了,我不想连你也护不住!”
说完,当他看见杨氏的眼神,瞬间又感到很歉疚。
青年避开上前来的父亲,用手肘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匆匆道了句“对不起”,转头红着眼睛走出门去。
漫天星辰荡漾。
他刚一抬眸,就撞见院子里站着的商音。
公主殿下锦衣如霞,大概是刚来,乍然触碰到他的眼神,像是觉得冒犯了似的,顿然仓皇地一怔,好半晌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应对。
隋策方才风风火火的劲头在瞧见她的一瞬顷刻消弭。
他放缓了脚步走下台阶,而后一点一点地靠近。
行至商音面前时,他眼眸同脖颈一般低垂,干涩的嘴唇在她余光里抿了好几回,最后才带着一丝能够称之为委屈的神态,探出手臂将她揽进怀中。
兴许是隋策那一刻的目光实在太令人震撼,商音根本没想过要推开。
华服大袖的重华公主抱在胸口刚刚合适,多一分少一厘都嫌违和,舒舒服服得恰到好处。
他臂膀收紧了些许,兜着她的长发,深深埋首下去,若有似无地用脑袋贴紧她耳边。
商音偏了偏头,却瞧不清隋策此时的表情。
她左顾右盼,手足无措,只好笨拙而生疏地将两只晾着的手搁在他背脊上,一下接着一下顺毛似地轻轻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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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太医那边我去想想办法。”
廊庑下的栏杆旁,商音转过身问底下坐着的隋策,“宫里还是有一两个我使唤得动的御医,嘴巴严实,不必担心走漏风声。”
他两手搭在膝上,仍注视着堂屋透出的灯光,“那麻烦你了。”
“没事。”
商音咬咬嘴,见他这副脸色,心头挺不是滋味。她扒拉着扶栏探出一只手戳着他肩膀,“诶,你别难过了。”
“想想看,你有两个娘呢,很幸福了。”
隋策收回视线,欲言又止般盯着地面张了张口:“我知道我只是……”
他用力抿唇成一线,而后说,“只是在想,是不是我有什么问题。”
“怎么把她们一个两个的……都克走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商音也蹲下来,握着栏杆看他,“那我从前还被人说克亲娘呢,我看应该是我的缘故,嫁给你之后把厄运转给了你,你怪我好了。”
隋策不由啼笑皆非,“这叫什么话。”
他别过头和她对视,“今天晚上我不回府了,一会儿找人替我告个假。”
商音颔首应了,沉吟片刻,又问,“用不用……我留下来陪你?”
他突然笑起来,倒是摇摇头,“算了,这儿住不好的。你回去睡吧,我也安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