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簪雪 第10章

作者:荔枝很甜 标签: 近水楼台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依照她当时的计划,若无意外,那夜姬玉瑶就该溺死在湖里才对,根本不会有往后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事儿,可顾柔至今不知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只以为是孙嬷嬷绑错了人也未可知。

  正这么想着,她忽然被一股力道拖拽着往前,顾柔心上一骇,终于是明白过来眼前的人要作甚了!她尖叫着去攥姬玉落的手腕,破口喊:“姬玉瑶!你疯了不成?你想干什么!”

  她这么破口一喊,林间哗啦啦地惊起一群鸟,姬玉落蹙眉,索性扣住了她的喉咙。

  顾柔面色发青,嘴里试图发出声响引起旁人注意,可就这时乌云压顶,暮色里陡然砸下一道响雷,将她的求救声尽数湮没于长夜里。

  雷电的光亮在少女脸上一闪而过,映出她分外漆黑的瞳孔,那双眼睛里藏着漫不经心的杀机,仿佛她想捏死她,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顾柔领悟过来这点,手脚并用拼了命地挣扎,好容易喘了口气,她忙说:“你究竟想要什么,你、你是不是想知道十几年前的事?你放了我、你放了我我便全都告诉你。”

  姬玉落稍顿,眉梢轻轻挑起。

  顾柔半个身子都悬在栏杆上了,她不敢轻举妄动,见姬玉落停住手,犹如抓住一线生机,说:“我不知大小姐究竟从何处得知自己身世,但想必知道的并不完整,大小姐确实并非夫人亲生,你的生母乃、乃是繁安县一个乐坊的舞姬。”

  繁安县,正是姬崇望的家乡,他在进京赶考之前,在繁安县住了二十载。

  姬玉落整个人沉寂下来,眼神放空地看着顾柔张张合合的唇,脑子里浮现出一抹纤细柔软的身子。

  她闭了闭眼,将那身影从脑海里驱出。

  顾柔见状,只当她果然不知,于是说得愈发卖力,“那舞姬与老爷并非什么露水情缘,据我所知,老爷在进京之前便同你生母拜过堂成了亲,只是后来为娶恩师之女,才想同她断了关系,可没想到你生母那时已有了身孕,偏偏夫人生了场大病,大夫说她往后再难有孕,她极度伤心之下,才在你生母诞下你之初将你给抱了回来,她对老爷提出的要求,便是要你母亲再不能出现在这世上。”

  姬玉落闻言,脸色不变,只歪了下头道:“姨娘委实辛苦,藏着这么大秘密还得装作不知。”

  这时朝露从小径赶来,兴奋道:“小姐!林婵和那万嬷嬷到了,正往这儿赶呢。”

  姬玉落抬眸,便也不欲再同顾柔耗,当即便要松开手,顾柔似有所察觉,大喊道:“别、别松手!我还知道,我还知道你生母当初怀的是一对双生子,你本还有个孪生——”

  话未尽,顾柔忽地一顿,转而看向面前的少女,忽然想起姬云蔻前些日子偶尔念叨的:

  “同那霍显定亲后,姬玉瑶整个人都变了,从前那副柔柔弱弱的模样果然就是装出来的。”

  可对装了十几年柔弱的顾柔来说,她太清楚姬玉瑶那副胆小怯懦,柔弱无辜的模样才是真的,那是长年累月孤立无援才养成的性子。

  可眼前人从眸底便透出了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度,比从前更灵动的表情里表露出来的却是更冷漠的情绪。

  而且,姬玉瑶何时能有这么大的劲儿,她那身子骨可是被人一推就倒。

  这时再回想孙嬷嬷当日委屈至极的辩解,她当初只当是天黑雨大,孙嬷嬷一时不查绑错了人,可试想在姬府内院绑人,若是错绑成了丫鬟小厮,平白少了个人,管事焉能不报?

  倘若孙嬷嬷所言无差,她当真将人捆了丢进湖里,那眼前这个……

  顾柔脑袋里“嗡”地一声,仿佛有条弦崩断,震得她一时回不过神,只不可置信地看着姬玉落,“你——”

  像是洞悉了顾柔的想法,姬玉落朝她浅浅弯了下唇,却也同时松了手,顾姨娘似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一时没反应过来,连叫喊都忘了。

  湖泊惊起浪花,很快又归于平静。

  霍显抬眸瞥了眼天色,他倚在长榻上,指腹抚摸着手腕青筋处一只突出来的小蛊虫,像是安抚似的,道:“继续说。”

  篱阳正要开口,一旁的南月就已经合起卷宗,激动道:“我来说我来说!那刺客很快便落了网,据说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女娃娃呢,人就看押在云阳府衙的大牢,审讯数日无果,都打算拉出去斩了,却在行刑前夜被劫了狱!”

  南月抑扬顿挫道:“说劫狱有些不太准确,应该说是屠狱才对,来人几乎是血洗了整个看押点——奇怪,这么大的案子,当初怎就没消息了?”

  篱阳说:“先帝病重,屠狱案时正是立储君之际,京中风起云涌,哪有心思关心这个。”

  篱阳看向霍显,才继续说了卷宗上没有的记载,“这案子至今还是桩悬案,不过有传闻说,是催雪楼所为,只是碍于没有证据,只得草草罢了。”

  话音落地,南月的眼皮下意识一跳。

  这是一种条件反射了。

  寻常江湖帮派大多不掺和朝廷之事,与锦衣卫也互不干涉,可唯有这个催雪楼,多次与官府起冲突,甚至已经与好几桩官员刺杀案牵扯上了关系,偏偏这个组织在民间口碑极好,百姓更是称其为惩治贪官污吏的“活菩萨”。

  大抵锦衣卫的名声有多坏,催雪楼的名声就有多好。

  南月曾在一桩侦查任务里与催雪楼交过手,险些没能活着出来——可还不如死在里头,因他出来时,连底裤都被扒掉了。

  简直是奇耻大辱,是以往后他再听到这三个字时,总是有一些奇怪的反应。

  还是在霍显摁着他把“催雪楼”这三个字抄了三百遍,这症状才稍稍转轻了些。

  只是他因此对催雪楼怀恨在心,这些年多有打听,于是说:“好像是听说那病秧子身边有个女子,走哪带哪,护得可紧。”

  篱阳一时没反应过来,怔道:“病秧子?”

  南月咬牙切齿:“催雪楼楼主,谢宿白。”

第10章

  没有人见过谢宿白。

  便是南月这般咬牙切齿,实则也并未同此人正面交手过,即使他这些年来多加打探,也不知谢宿白这三个字下究竟是怎样一张皮囊,只道他身子十分不好,得要靠药吊着,破有些弱不禁风的意思。

  可也仅仅是听说。

  毕竟能用堪堪数载将一个组织发展到如今的规模,令众多人俯首帖耳地为其效力,饶是与锦衣卫交手也不落下风的人,怎么能是个病秧子。

  说不准是放出来糊弄人的假消息也说不准。

  霍显听着南月和篱阳谈论催雪楼的事,视线从卷宗上缓慢划过,刑部收录的案件多为大案,记载也相对详细,可这份卷宗上对凶手的陈述并不多,连年纪都用了“大约十四五”的字眼,应当是负责口供的官吏自行推测,符合南月适才说的“审讯无果”,确实是什么都没问出来,而且——

  霍显翻了翻,“画像呢?”

  篱阳摇头,“没有,不知是在云阳时就没有呈上,还是在刑部丢了,总之都找过了,没找见。”

  他停了下,继而道:“当年负责刑审的吏员,都在那座大牢里死了。”

  换而言之,没有人知道这女子的模样。

  男人狭长的眼眸微眯了一下,先不说当年的凶手与行刺霍府的女刺客有没有关系,单就这桩案子的蹊跷程度,就足以勾起霍显的兴致。

  他食指半蜷,扣在唇上摩挲了两下,抬眸不经意瞥过桌角那支竖在象牙笔筒里的簪子。

  这俨然就是那夜行刺之人手里的利器、险些划破南月喉咙的那支发簪,不同于寻常女儿家佩戴的发饰,这支簪子上没有任何珠花坠子,簪头嵌着打磨过的淡蓝色刚玉,呈半透明状,晶体表面平整,可内里纹路却爆裂开来,光线下像一朵完全绽开的霜花,凛冽中又藏着勾魂夺魄的媚态。

  霍显将发簪尖锐的那端对着自己,凝神之际似能勾勒出刺客的身法。

  快!

  形快似风,出手如电,招与招之间的间隙几乎让人招架不住,鬼魅一样的步法,在跟前绕一圈能绕出重影来,不得不让人想起楼盼春。

  楼盼春本就是草莽出身,在效力朝廷之前游走江湖,练就了一身不走寻常路的本领,而后更是自编了一套以“快”闻名的身法,虽讲究的是个快字,但并不乱,其中很有章法。

  霍显师承于他,自是再熟悉不过,若那日行刺之人仅仅只是身手快,他也不会在关键时候出神失手,实在是那一招一式中的路数太相似了。

  可是楼盼春早就死了。

  死在了东宫那场大火里。

  霍显闭上眼。

  其实那天是个雨夜,只是火势实在太凶了,他乔装成宣平侯手下的亲兵混进皇城时,东宫头顶的天已经是黑烟压顶,一具又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尸从宫里抬出来,上下数百人,包括太子、太子妃、小殿下,无一幸免——还有本奉旨平反的楼盼春。

  他怀里抱着那柄他一向奉为圭璧的名剑。

  气息翻滚的瞬间,手腕处才平静了会儿的蛊虫又蠕动起来,刺痛感让他回了点神。

  男人秾艳的眼尾提了一下,就听南月还在喋喋不休地骂谢宿白,“那姓谢的一定丑得不成人样,否则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纵手下人使那种下三滥不入流的手段,我看他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篱阳无语,南月着实记仇。

  他看向霍显,“主子,可有吩咐?”

  霍显抵着簪子末端,似还没完全从旧忆里抽离出来,过会儿把卷宗往前一推,说:“查吧,查到哪算哪。”

  他忽然撑桌起身,不太高兴的样子,长腿就往外迈,头也不回走了。

  南月在后头望着,心有惴惴,惶恐道:“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篱阳“嗯”了声,拍了拍他的肩,“你知道就好。”

  而后抱着卷宗也走了。

  -

  山上别庄。

  往日阒无人声的庄子灯火通明,万嬷嬷提灯站在长亭上,几个会水性的小厮正在捞顾柔的尸身,林婵面色苍白,几欲站不稳,孙嬷嬷抱着楹柱哭天喊地:“杀人了、杀人了啊!!”

  看守宅院的老妪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将匆匆赶来的姬崇望引来就躲得远远的。

  姬崇望才在值班房里批了几篇文章,还没来得及蹬上马车,便有小厮匆匆来报,他错愕愠怒之下,姬府也没回,就直往别庄赶。

  见他来,林婵似逢主心骨一般,往日的傲慢都收敛起来,忙攥着他衣袖随他到岸边,姬崇望探着脑袋看到那具浮在水面上的尸身,又看了看在旁喊着“杀人了啊”的仆妇孙氏,朝林婵瞪直了眼。

  林婵连连摇头,压着声音说:“不是我,老爷,真的不是我!”

  姬崇望想发作,但一扫四周,隐忍道:“进屋说。”

  于是万嬷嬷搀着林婵,孙嬷嬷也哆哆嗦嗦跟上了。屋门一阖,面对姬崇望那双凌厉的眼,孙嬷嬷那句“杀人了”愣是卡在喉咙里,不敢再喧哗。

  姬崇望坐于上首,拳头搁在膝上,三分不怒自威,道:“你说说,怎么回事。”

  孙嬷嬷于是哭道:“庄子上冷清,老奴与姨娘来的这几日都歇得很早,今夜姨娘进屋后老奴便也歇下了,迷迷糊糊中听到窗子有动静,便起身去看……隐约看到,看到对岸有人影,本以为是姨娘,正要去给她送把伞,谁知、谁知竟瞧见夫人,老奴过去说话,却见夫人神色慌张,待再往前,便看到……”

  孙嬷嬷想到湖泊里的浮尸,又一哆嗦。虽眼下随着顾柔这个主子只能在庄子里受苦,可也正像姨娘所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还有二小姐,还有小公子,来日还有回去的那一天呢!可如今人却死了,孙嬷嬷一时陷入失主的孤凉与悲戚中,哭道:“夫人何苦这般咄咄逼人,姨娘虽有错,可也已受了罚,怎至于死啊!”

  林婵拍桌怒道:“你这刁妇,胡言乱语!”

  孙嬷嬷道:“老奴到时见夫人手里攥的那枚香囊,正是姨娘今日所佩……”

  林婵气到无言,那香囊是她在路上捡的!

  就在她来时的小径上,正正挂在拐角处的枝杈上,任谁见了都忍不住要拿下来瞧一眼的吧!

  对着这仆妇,林婵一时不知从何处解释,或说也没必要同个下人解释,于是林婵转而对姬崇望道:“老爷,我今日之所以来,全是因顾姨娘相邀,可我到时便见亭下点着油灯,谁知过去一瞧,就已经见顾姨娘横在水中,这才派人去知会老爷,我若是想害她,何苦要亲自老远跑来别庄?!”

  孙嬷嬷哭得累,小声呢喃道:“姨娘与老奴都困在别庄,如何邀夫人来,何况夫人又怎会因姨娘随口邀约而来呢?”

  林婵深吸一口气,“那是因为——”

  林婵攥了攥手心,对着姬崇望道:“姨娘同我提起了十七八年前一桩旧事,我需得亲自来问一问,这事老爷也知晓。”

  姬崇望对顾柔的死说不上痛心,至多是有些淡淡的可惜,正思忖今日之事如何善了比较妥当,听到林婵这番话,却是一顿,猛地看她。

  长久的静默之后,姬崇望挥退了孙嬷嬷。

  夫妻两人四目相对,半响过去,姬崇望才说:“到底怎么回事。”

  林婵攥着拳头,说:“她知道姬玉瑶非我亲生,还知道当年有另一个孩子存在,我怕她胡言乱语,本是要来探探口风,哪知到时竟是如此……那长亭围栏矮小,雨天地滑,谁知道她是不是失足落水,我没事去害她做什么!”

  这话半真半假,林婵掩去了其中一桩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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