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簪雪 第6章

作者:荔枝很甜 标签: 近水楼台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东窗事发,霍二公子险些被宣平侯摁在祠堂打死,将养了半年才堪堪捡回一条命。

  只是从此父子离心,兄弟反目,宣平侯处处压制霍显,要他修养心性,不肯给他任何冒头的机会。

  所以他后来会转身投入锦衣卫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只是那时的锦衣卫沉寂已久,不受重用,在东厂与禁军风生水起的衬托之下,几乎算个没什么前途的去处,宣平侯虽不悦,却也不去管他。

  没想不到一年,锦衣卫便隐有崛起之势,而霍显那时与司礼监掌印太监赵庸来往频频,有人曾听闻,他私下称赵庸一声“义父”。

  很快,昭狱复用,酷刑重启,霍显这个名字迅速传遍朝野,令人谈之色变。

  与此同时,霍显也被宣平侯逐出宗谱,从此自立门户,时人口中说的“霍家”并非是宣平侯府那个霍家,而是镇抚使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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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吁”地一声,马蹄惊起,扬起一阵厚厚的尘土,周遭百姓如遇洪水猛兽,转眼便跑光了一半。

  霍显勒马于囚车之前,高居马背打量着许鹤这个阶下囚,眼神里透着狂傲的轻慢,可那令人厌恶的轻慢在他脸上,竟还衬出了几分赏心悦目。

  大抵这副皮囊太精致了,活像是一幅用丹青勾勒的绮丽密图,尤其是那双眼,像是镶在图里的宝石,让他这张脸几近显得秾艳,但又不同于女子的妖冶,更多是棱角分明的冷峻,尤其是唇角轻扯的那一下,还透出几分凉薄。

  许鹤苍老的双眸与眼前这个年轻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皮包骨的手背青筋暴起,愤怒的目光里夹带着一丝旁人看不透的惋惜。

  对,是惋惜。

  他是显祯年间被封的太子太傅,当年与楼盼春同朝为官,他二人一文一武,却相聊甚欢,一度将对方引为知己。

  楼盼春性子倨傲,狂放不羁,于是也收了个跟他一样鬼脾气的徒弟,那时霍显才七八岁大,楼盼春就把他当宝贝疙瘩,说他资质奇佳,来日定能接替他守卫大周河山。

  楼盼春可以说算霍显的半个爹,他们好友两人对酌时他也时常将霍显带在身边,他不许霍显喝酒,却很坏地要他斟酒,偏要将人惹恼,还要他憋着不许发作。

  许鹤因此与霍显几番接触,嘴上虽不说,心里也对这个少年暗含过期待。

  后逢东宫生变,楼盼春奉旨平反时深陷火海,烧成了一具焦尸,再没人带着霍显来跟他讨酒。

  不久后皇帝驾崩,新帝登基,就在许鹤忙于辅佐新帝时,昔日少年行差踏错,再次遇到,已是另一番模样了。

  感慨之际,只听“哐当”一声,囚车锁链被斩断,弯刀丢在许鹤身侧,发出巨大声响,将他从往昔的追忆里拉了出来。

  许鹤睁眼,就见霍显莞尔道:“太傅,不是想杀我吗?”

  男人眼里勾出淡淡的笑意,感慨地“啊”了声,叹气说:“我这人就是心肠软,看不得人悔恨而死,适才听你所言,便想了你心愿,给你替天行道的机会,要是不要?”

  这副装模作样的腔调真让人讨厌,许鹤本就是个急脾气,闻言怒瞪:“你——”

  周遭围观的百姓也不知发生什么,只见许太傅踉跄下了囚车,两手颤颤巍巍地握着弯刀,竟是气急败坏地朝马上之人冲过去,简直是自杀式的袭击。

  霍显动也不动,只拽了下缰绳,便让许鹤扑了个空,手里的刀也飞了出去。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气,霍显的马在这时掉了个头,以疾风的速度朝他奔去,停也不停地从许鹤身上踏了过去。

  有人惊叫,有人捂唇,只见许太傅仰面朝天,动也不动,嘴里的血溅在脸上,奄奄一息地睁着眼。

  胆小的百姓轰然而散,场面一度乱成一团。

  姬玉落在嘈杂声里望了一眼,马背上的男人背对着许鹤的方向,正低头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里的缰绳,神情专注而冷漠。

  只是那缕云层漏下的薄光打在他深邃的眉骨上,有个瞬间竟显得很哀伤。

  -

  城门发生的事迅速传开,无疑又给霍显那种种劣迹里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午时,霍显气定神闲地从御书房出来,小太监胜喜麻溜上前,“哟,大人,皇上可没训您吧?”

  胜喜是赵庸的人,每回霍显进宫都是由他引着。霍显朝他扯了下唇,似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道:“罚了两个月俸禄,倒也还好。”

  胜喜心道,这哪里是还好,分明是宽容得过分好吧,换成旁人如此行径,不罪责几个板子怕是不能够……两个月俸禄,不跟玩儿似的。

  但也在情理之中。

  两年前先帝驾崩,却没留有子嗣可承帝位,于是不得不从宗亲里扶持个亲王上位。

  可这过程可谓是一阵腥风血雨,想想都还令人胆寒。

  宗亲里有资格继位的亲王便有数人,其中资质比今上好的更是太多,如那宁王,便是朝臣里拥护者最多的。可掌印太监赵庸挑中了那时还是祁王的今上,不为别的,就因他胆小愚笨,容易操控。

  那时霍显接了赵庸密令,领了数十厂卫一路潜往祁王封地,在朝臣还没反应过来时神不知鬼不觉将祁王接入宫中,力排众议才让他入主皇城,又在今上登基后替他将宁王困在封地,彻底杜绝了部分朝臣的别有用心。

  可以说,于今上而言,霍显是有从龙之功的。

  虽说这一切实则都是在赵庸的支持下才能顺利进行,但是比起年岁已长的太监,这个与他年纪相仿、乐趣相仿的年轻臣子,显然更得今上欢心。

  且做了皇帝的人,心性总是有些改变,对权柄的渴望也会愈发强烈,于是对司礼监也愈发忌惮,可他偏偏又仰仗司礼监庇护,这种受制于人的无力感让顺安帝十分沮丧,而同样依附赵庸的霍显,大抵让他有种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吧。

  胜喜含笑道:“皇上还是疼大人,那许太傅那里……”

  原本处死许鹤便已受到群臣阻拦,今日霍显闹的这出更是激起群愤,眼下宫门外还乌泱泱跪着一片人呢。

  顺安帝折腾了这么些天,哪里还受得住,只问了许鹤的情况,一听只剩半口气了,便直摆手道:“横竖都是死,到底也是三朝老臣,刑场便不去了,留他个全尸吧。”

  胜喜面露欣慰,只说:“如此也好,也算是积德了。”

  走出内庭,霍显才说:“今日是我鲁莽了,只怕义父要恼我。”

  胜喜道:“哪里,督公听说了,那许鹤在城门叫骂连天,一肚子墨水全用来埋汰人了,谁听了能不恼?”

  前面就要出宫门了,马儿拴在角门上,正低头嗅角落的野草。霍显睨了眼,垂眸踢了路边的石子,神色不明道:“也没什么,只是他老提我师父,听着烦。”

  胜喜眉一挑,都说霍显不念旧情,连宣平侯府都毫不留情地打压,可胜喜知道,宣平侯不算什么,那楼大将军才是霍显心里打紧的人。

  啧,怪不得在城门口就大打出手,督公还怀疑另有内情呢。

  打听了始末,胜喜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废话,才道:“那大人慢走,督公批红,还等着奴才研磨呢。”

  见小太监走远,霍显神色顿变,那股子傲慢无畏的劲儿从他眉梢眼角敛起,他从南月手里接了缰绳,问道:“人呢?”

  还没出宫门,南月压低了嗓音说:“押进大牢了,许太傅是个读书人,身子骨太弱,轻风这脚简直是往死里踩,但没敢请大夫,只在水里掺了点药。”

  马儿以为在夸它,抬头鸣了两声,被南月摁了回去。

  霍显“嗯”了声便不再多言,没死就行。

  主仆走出宫门,南月又说:“今日在城门,好像看到姬府的马车了。”

  闻言,霍显脚下慢了半步,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姬玉瑶了。

  这几年姬崇望在士子里十分吃得开,隐隐有第二个许鹤的势态,且这人行事比许鹤更谨慎,几乎让人抓不到半点错处。

  设计娶姬崇望之女是赵庸的主意,但决定娶哪个却是霍显再三考量之后定下的。

  诚然,他内院里的莺莺燕燕已经够多了,再多一个是方的是圆的都没有所谓,但一个性子软和好拿捏的,到底要省去许多麻烦,于是他选中了姬家那位纯善好欺的嫡长女,安排了承愿寺那出。

  当时看姬玉瑶,只觉得就如南月打探的那样谨小慎微,像生在内院池子里的白花,虽也经受风吹雨打,但到底少了点韧性。

  再回想今日那一眼……

  霍显蹙了下眉,说不上哪里不对。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霍显翻身上马,道:“篱阳呢,同他说声,城门正常放行,京中番子也撤回来。”

  “啊?”南月道:“主子,那刺客不找了?”

  霍显拉住缰绳,眉间似是压着一抹郁色:“这么找下去也没有结果,收队吧。”

  篱阳有些郁闷。

  他在锦衣卫多年,侦查缉捕本是强项,这么多年霍显交给他的任务,几乎没有失手过,这回却栽了个大跟头。

  当日他赶到府中时那刺客已然负伤,没想竟能在他手里生生跟丢,篱阳懊恼下又觉得十分没脸。

  不过,他问:“这刺客究竟什么来头,主子为何抓着她不放?”

  篱阳跟在霍显身边的时间没有南月长,南月是自霍显幼时便随着的小童,有幸还跟着蹭过楼大将军的指点。

  南月唏嘘道:“你是没看到,那刺客的身法快得惊人,几乎同当年将军教主子的一模一样,我就慢了半步,喏,你瞧——”

  南月扯开领子,脖子上赫然是一道新疤,他无语道:“那簪子险些没划到要害。”

  “你这……”篱阳看着他那道疤痕,确实是伤得不轻,正要开口安慰时蓦然一怔,想到什么似的噌地起身,“我去刑部一趟。”

  说罢,不顾身后南月“欸欸”地叫唤匆匆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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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玉落到了承愿寺。

  寺庙庄严佛净,朱红双开大门上枋横匾是百僧图,两端支撑着的红木方柱上刻着狮子滚绣球及双龙戏珠。进了大门往北是供奉着阿弥陀佛像的主殿,供奉人家中牌位的多在其他楼宇。

  经过适才城门一事,同行几人皆是心事重重,连带着给姬老太爷上香都显得心不在焉,就连林婵都险些让香灰烫了手。

  和姬娴与那种看了血腥场面的胆怯不同,林婵是因联想到了江氏敲打她的那些话,下意识将今日许太傅脸换成了姬崇望的,一时吓得不轻。

  是以给老太爷上过香后,她便要去拜拜正殿里的阿弥陀佛像,以求心安。

  小辈们跟着去了。

  只是姬玉落并不热衷于求神拜佛,故而稍落了几步,正提步迈入正殿时,与一个头戴帷帽的白衣女子撞在了一起,那人急急忙忙摁住帷帽,几乎是小跑着离开。

  她稍顿片刻,只觉触碰到女子衣角的手都沾上了她身上淡淡的清甜香味。

  这味道隐约有些熟悉,姬玉落正蹙眉看过去,便听姬娴与在催她,她这才收回目光,进了正殿。

第6章

  求神拜佛之事,向来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姬玉落跪在蒲团上,做了番样子便很快起身,倒是姬娴与双目紧闭,眉宇微蹙,朱唇一开一合,半响都没有结束。

  也不知道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可求的东西。

  林婵也好奇。

  往常带姬娴与上香时,她的兴致向来不高,许是自幼锦衣玉食,没什么缺的,便也没什么可求的,蒲团只是用膝盖沾一沾便起了,哪像今日,跪得这样虔诚。

  林婵有些感动,女儿长大了,终于是明白家里如今的困境,总算不是成日没心没肺。

  于是姬娴与起身时,林婵便问了她适才求的什么。

  姬娴与看她,一向明媚的脸上添了几许惆怅,叹气道:“母亲适才也看到城门口发生的事了。”

  林婵颔首,心想她竟也能从其窥见姬府日后的难处,属实不易,毕竟她还是经老夫人提点后才往这深处想了想。

  姬娴与紧接着道:“霍大人性子暴戾,即便是死囚,那也是要送去刑场行刑的,他竟当街就敢将人踏死,人前就敢如此,还不知人后用的是什么手段,将来阿姐进了他的内院,只怕性命堪忧……”

  林婵目光已经暗下来,不想再听了,她就不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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