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玖拾陆
若颜氏与赵隶太平,皇位便如此传递,赵隶虽年轻,但在徐太傅等人的指点下,还是能有一番作为的。
若有一日,这对母子行事偏了,那就让林宣把赵临的孩子交出来。
林宣坚持赵临是意外坠马,连先帝跟前都没有改过口,但先帝相信,以林宣的性子定有他的考量在其中。
而他也一定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
“若是男孩,林宣会把他教得很好,”秦胤复述着先帝曾经的话,“若是个女儿,那就从宗亲中过继一个,你们好好辅佐他,不能让天下再乱起来了。”
这两句话,秦胤说得很慢。
就像是,他在重现先帝当年的状况,那是一位征战几十年、一身旧伤病,以至于未至晚年,就迎来终点的人。
秦鸾在这句话中,听到了浓浓的无奈。
那毕竟是建隆五年。
初建五年的大周,疆土不是今日模样,内里百废待兴,外头虎视眈眈,内忧外患比如今更胜十倍。
而先帝已经无力支撑大周了。
有十六岁的赵隶与他的母后在,另立年幼新帝是不可能的。
一旦内部传承动荡,西凉、南蜀大军顷刻间兵临城下,别管谁坐在龙椅上,这片土地重新燃起战火,大周不复存在。
但先帝相信,随着时间推移,大周会稳定下来,大臣们把里外运作得当。
等到了那个时候,若赵隶不是一位合格的帝王,那就再换,兴许就是个好时机了。
“老夫收下了先帝遗诏,以备不时之需,”秦胤指了指牌位,“就在你大伯父的牌位后头,有一个暗格。”
再之后不久,先帝驾崩后,皇上登基,追先太子为吴王。
二十年了,朝中几乎无人会把吴王挂在嘴边。
毕竟那位走得突然,虽有林宣等人作证,长公主与皇上、皇太后的关系也还不错,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提多了,总觉得不好。
秦胤也从不提,他巴不得皇上想不起吴王,也忘了吴王曾有遗腹子不知下落。
可是,皇太后记得。
正如阿鸾告诉他的一样,庆元八年,皇太后对八岁的林繁起了疑心。
听祖父说完,秦鸾深吸了一口气,快速整理了一下思路,道:“可先定国公已经走了,您如何确定国公爷一定是?”
“老夫早怀疑上了,”秦胤笑了笑,“太后和皇上越忌惮,他就越可能是。他这两年,眉宇之中,隐隐有吴王的样子了。再过些年,越发像。到时候不止老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说完这话,秦胤看着秦鸾,沉思片刻,还是又补了一段。
“林宣临死前,与老夫透露了林繁的身份。”
那年,秦胤带着一肚子怒气赶赴前线,他觉得林宣彼时的用兵简直不可理喻。
每一步都透着一股子急切,甚至可以说是冒进了。
那么尖锐的行军方式,太不像林宣了。
直到他见到了大帐中的林宣本人。
一脸病容、咳嗽不断、身形消瘦。
“老夫几乎不敢认,老夫就问他说,不要命了吗?他答,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他已经时日无多。
临死之前,就想再为大周拓一拓江山,尤其是西州城,进可攻、退可守,大周必须要拿下它。
有西州在手,大周的边境能好过很多,若是不能,之后几年、十几年,它都是肉中刺、眼中钉。”
秦胤说着说着,又是一声叹息。
这些军情状况,他如何不懂?他就是担心林宣。
三天后,林宣旧伤彻底复发了,病情一日重过一日,没多久,就已经下不了塌了。
秦胤去探望,与林宣提起了林繁,当爹的怎么也要活着把儿子抚养成人呐。
林宣却摇头,他知道自己不行了。
“老夫当时心一横,跟他说,老夫想与他做儿女亲家,”说到这儿,秦胤又看了秦鸾一眼,心情很是复杂,“林宣笑了,他说,‘就做你家东床’。”
秦胤有两个孙女。
秦鸳彼时还在襁褓里,比林繁小太多了。
林宣知道,老侯爷说的是秦鸾,一生下来就被批了凤凰命的秦鸾。
他听懂了,也答应了。
能得凤凰的,唯有真龙。
老侯爷因此确定,林繁就是先太子的遗腹子。
从那年之后,秦胤暗暗关注林繁。
不敢过近,让皇上与皇太后警觉,又不能太远,疏离得太刻意了。
他看着林繁长大,任御前侍卫,再任赤衣卫指挥使,有这么一文武全才的出色之人在,他对阿鸾与赵启的婚事越发不满意。
当然,仅仅如此,秦胤不会说出真相。
他效忠先帝,最重要的是保证朝堂稳固。
可皇上这么下去,大周怎么稳?
秦鸾握着手中拂尘,问:“您现在告诉我这些,是想我如何与国公爷说?”
永宁侯正色,沉声道:“皇上走太偏了,先帝遗诏就在老夫手里,但是,人生是他的,他没有见过先帝,也没有见过吴王,他想走哪条路,他自己决定,老夫不会逼他选择。”
秦鸾颔首:“我会把您说的话,原原本本说给他听。”
祠堂的门打开。
秦鸾退出去,看了眼黑透了的天。
晚霞已经褪去,黑夜席卷而来。
浓浓夜色里,她倏地想起,西四胡同里,亦是这样的黑夜中,林繁问出的那一句“我是谁”。
这个问题,困扰了林繁十二年。
等他终于知道答案,了解他的出身,他又会是什么样的心境?
秦鸾猜想不出来。
她只知道,涩涩的,胸口很闷,五味杂陈,情绪万千。
第104章 仰望
御书房。
油灯光暗了许多。
徐公公本想进去拨一拨灯芯,偏头一看,发现皇上靠着椅背,打着盹。
见状,他轻手轻脚往外退。
皇上小憩时,若叫他打搅了,定会不高兴。
外头传来脚步声,似是有人来了。
徐公公赶紧出去,对来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来人正是邓国师。
邓国师低声问:“有其他人面圣?”
“皇上打盹呢。”徐公公答道。
邓国师面露意外之色。
左右有侍卫与小内侍,不好说话,邓国师便进了偏殿。
见徐公公跟进来,邓国师问:“这个时辰打盹?”
“昨儿睡得很差,”徐公公谨慎极了,饶是知道此处无其他人,还是多观望了两眼,才上前一步,压着声道,“好像是梦见那位了,一直说胡话。”
那位。
邓国师呵的笑了声。
他当然知道是哪一位。
能让皇上闭口不谈、又耿耿于怀的,只有先太子赵临。
赵临,是皇上的心病。
那是一根刺,一直扎在皇上的心窝里,牵一发而动全身,皇上痛得厉害。
这也难免。
这对兄弟,年纪相差了八岁。
皇上在“人之初、性本善”时,兄长已经跟着父亲与父亲的部下,展现了他行军打仗的天分;
皇上能听懂大臣们在商讨的大小事务时,兄长已经作为先锋,打了许多胜仗;
皇上在替父亲稳定内部问题、琢磨内政时,兄长带领着一众骁勇战将,连下两州六府,得所有人赞天下奇才。
……
他从来都在“仰望”。
即便现在是皇上登基、改元的第二十一个年头,他也没有踏实。
邓国师看得太清楚了。
皇上不能不用老臣,又忌惮老臣;他想超越父兄,又始终在父兄的阴影之下。
大周的这位帝王,自负又自卑。
哪怕再多坐几年龙椅,他也依旧如此。
朝中不是没有年轻臣子涌现,只是,在皇上看来,他们与老臣之间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
毕竟,在他父兄的年代,乱世之中,向来是谁的拳头硬谁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