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月无灯
提起这句,眼看日色也到了时候,泰半日子过去,回门期限已至,郑氏眼中含了泪,哪怕离得近,终是不舍得,撑着木椅站起身,拍了拍女儿的肩,没再说什么。
郁桃眼中亦然含了泪,‘嘀嗒嘀嗒’落在裙幅上,郑氏掏出手绢,反而笑她:“多大姑娘了哭什么,这般近,想回来便回来,想吃什么传个信儿,阿娘就能给你送去。”
两人低声说话,众人都记着时辰,将这对新人送至府门外,一一行礼辞谢,期间祝福讨喜的话不断。
终于在日暮西沉时,上了马车。
旧日喑白的墙邸让夕光染成金色,巷中府门前早早挂起夜里的灯笼,这条来时的路被走做归路,又是一番不同的滋味。
郁桃撑着下巴,瞧眼前的男人若有所思:“你是什么时候想要娶我的?”
韩祎愣了下,道:“未曾注意。”
郁桃有点不高兴,还是凑近他笑:“那就是在普华寺时。”
韩祎撩她一眼。
郁桃啧然:“佛祖座下,你竟有如此不轨之心。”
“嗯......”
“所以,现在我们结为夫妻,你可高兴。”
“高兴......”
“那也算是佛前结一段缘,书上是怎么说的,佛前结缘,可是要......”
郁桃攒着眉,硬是想不出后半句,伸手去戳身侧的人。刚伸出手指,就被男人一手握住。
他眸色深深,一切似不言而喻。
“要白头偕老。”
第六十九章 冬末初春
太皇太后薨于次年冬末。
偌早的清晨, 窗阑凝着露,递消息的小内侍跌跌撞撞哭倒在内院门前,西望的长钟杳杳荡来。
郁桃拿着韩祎的外袍, 推门就见他一身单衣长立在廊上,久久望着钟声所响之处。
“您先换身衣裳进宫去吧, 我随后跟着母亲来。”
韩祎目色浓黑, 沉默良久, 却转身进了屋。
“随你们一起入宫便是。”他道。
郁桃虽不解,心里几分揣测, 大约明白三分,吩咐丫鬟婆子将府上依照国丧之制, 把那些一应喜庆的物件儿都收了, 二者前些时候做的素衣当拿出来都换上。
马车入宫中只是片刻之后, 郁桃见苏氏与郡主, 两人默默寡言,早已是双眼通红。
不过天色蒙蒙亮, 街道只余马蹄声响。
韩祎闭着眼,看不清情绪, 郁桃却知这半年,他本该与诸位皇子侍疾宫中, 再不济一月也该有个几日在太皇太后身边敬敬孝心。
但几番都被挡回, 得几次近前探望的机会, 四遭也都是宫女、老嬷嬷、太医或是公主皇子不断,圣上之心显之昭昭。
郁桃想起那日,段歧生又要纳一美妾, 郁苒带着幼女朝郁岁游哭诉, 那段歧生自从朝中下了官职, 又何曾惧过她?
只管领了美妾上门,说这妾一是出自郁苒身边,二是怀有身孕,如何抬不得妾呢?莫不然将来让外人所知,那孩儿的母亲不过是个洒扫婢?
郑氏礼佛,上山给祖母点灯去了,郁岁游无法,去闫韩侯府请郁桃回来。
郁桃站在厅堂上,看双眼红肿、身形瘦削的郁苒,又看跪在地上袅袅一缕烟似的美妾。
她却忽而想笑。
许是那日在普华寺许的愿当真灵验了,这段歧生自郁苒生产后便接二连三的往房中纳人,先是沁水,后是雪柳,再是这个连名儿都唤不上的洒扫婢。
“既是身怀有孕,又是妹妹的家事,还是请父亲做主为好。”
郁岁游眉头皱拢,面色很是不愈的样子,但未等他开口,就见郁苒身前一个婆子上前一步福身道:“何须劳烦亲家老爷,咱们大夫人自临安来了信儿,允过咱们大爷纳这房妾,却不想少夫人不知礼,一大早哭哭戚戚回来告状,让别人知道还以为咱们段家苛待媳妇呐!就是咱们段家心善,婆母不曾给新妇立规矩,不然换成别家,哪还有嫁出去的没事往娘家跑,还找回来另一个嫁出去的姑娘来管娘家……”
郁掀她一眼,便垂头轻拂盖碗,翘楚一个健步,将这左一个‘段家’右一个‘嫁出去’的婆子扇出几步远。
婆子被扇的一个趔趄,满脸不可置信,“......你个小蹄子竟敢打我?”
拾己厉声呵道:“段家府上是无人了吗?哪里来的泼皮老虔婆,胆敢这般与闫韩侯府世子夫人说话。”
郁桃在闫韩家,身边的丫鬟亦是见识愈多,修养出几分本事,不说杀伐果断,但那说话出手的气势,如何看有几分沙场血性,一时堂上无人敢言,连郁岁游都被震慑住。
婆子匍匐至段岐生脚下,身子瑟缩着,嘴上却道:“......老奴是段家大少爷的奶妈妈,你们闫韩家再了不得也好伸手来管别人的家事,不知道那侯夫人可知自己嫁入门的新媳妇在外头这般,拿着闫韩侯府的名头这般威风,当真是官大欺人,我不过是草草临安段家大爷的奶妈妈,你们这般仗势欺人......唔......唔......”
她满嘴歪理,又以下犯上,翘楚气的厉害,招来两个世子配在夫人身边的内院侍卫,指着地上哭喊成烂泥的婆子道:“你们将这婆子押出去,咱们夫人自入闫韩家门,便有诰命在身,冒犯诰命夫人,该当如何,你们便按照律法如是去办,她口口声声说是段家大爷的奶妈妈,我在这里倒是想问段家姑爷一句,贵府仆妇如此目中无人,对世子夫人不敬,便是对世子不敬,又当如何向闫韩家交代!”
偌大的罪名压下来,武侍干脆利落的捂住婆子口鼻,她苦苦拽住段岐生的袍角,后者不过皱着眉掠开,并不想为其求情的模样。
婆子声气儿渐远,郁桃拨了半天的茶,抿一口,才觉盖碗拨的过久,茶已经凉透了,实在不宜入嘴。
郁岁游蹙眉之间,虽不满长女越过他行事,但看到段歧生气焰被灭,心里还是舒坦的。他看一眼郁桃,不过短短几月,长女似换了人一样,早不像从前咋咋呼呼,身上淡然处之的劲儿,怎么瞧都和那闫韩世子几分相似,再看哭成泪人的小女儿,这嫁了人反而过得不成样子,当初那婚事……唉!
他咳了两声,吩咐一旁的丫鬟:“还不去取了干净的帕子来给你家夫人净面。”
清官也难断家务事,他心中叹一声,才朝那不争气的女婿道:“终究是一家人,哪里要闹得这般难堪?当初我将阿苒嫁与你,便是瞧着你人品俱佳,才貌双全,却看现在不过一年罢,你房中已纳三人,我儿都替你张罗着,又生有一女,哪里不算贤惠呢?何况贤婿莫忘了,如今在朝为官,大丈夫心系天下,清廉自洁最要紧,可莫要为了儿女私情分了心啊。”
说罢,他转头又朝哭泣不止的郁苒道:“哭一回该停了,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婢女,歧生一时迷糊,你为正室合该规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两夫妻为何要闹成这样,因此伤了彼此的情分?纳了便纳了罢,待孩子生下,就养在阿苒膝下,歧生你觉着呢?”
段歧生拱手,道:“岳丈如此安排,甚好。”
那婢女听得一句‘纳了便纳了罢’,脸上闻之一喜,却又在‘养在阿苒膝下’,喜色全无,半响怯怯抬头,那眉眼如波似画含着一眶泪,半掉不掉的凄凄道:“能跟在大爷身边,纤艺便别无所求了,至于主母要我肚中这孩儿,也是他的福分,日后只求主母容我在您身边服侍着,能瞧着孩儿一眼我便心满意足了。”
“谁要你这贱婢生的狗杂种!”
郁苒一口气喘不上来,胸口起伏,素日里文雅周全、人人称道的郁家二姑娘,声音尖利刺耳,指着段歧生嘶声大叫:“你段歧生当真是负心凉薄,当日求取信誓旦旦说此生只我一人,可结果呢?我房中的丫鬟哪一个你不曾沾惹过?便是我怀胎十月,你前后纳了沁水和雪柳,便是我叫近身的棋霜去伺候你,也是来者不拒,如今你连那登不上台面的洒扫婢也要了。我只问你一句,你段家便是如此门风,当初说的话有如屎尿一般!”
段歧生面色一变,慌乱起来,呵道:“你胡说什么,现下长姐岳丈也在,怎么不说说那日私会我,你是如何在我面前哭的楚楚可怜恳求我娶你?你说长姐是嫡女,自有父母心疼,还说长姐乖张跋扈,日后定与我不和睦。而你不过是孤苦庶女,日后嫁与我定事事依我,如今看你这个粗鄙夫人才是不守妇道,满嘴胡言!”
两人撕咬起来,竟是连体面都不顾,互相攀扯,将替嫁、胁迫一来二去那档子事交代的清清楚楚,最后郁岁游面色铁青,直呼孽障。
郁桃更是不愿与他二人扯上干系,只道:“此事与我无关,出来久了,婆母不免担心,我先回去了。”
搁下茶杯便往外去,谁知那郁苒扯了她的衣裙,仰面狞笑,眼中含恨,“阿姐以为自己得了一段好姻缘,便可安然吗?”
郁桃心下只道‘不然呢?’,奈何衣裙被扯住,一时得听她一叙。
郁苒手骨泛青,讥讽道:“堂堂闫韩侯府,如何看得起你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子,你也只是误打误撞,恰逢闫韩侯府需避锋芒的时候罢了,待有他日韩世子要抬哪一位,只怕都是高门世家,姐姐连哭的时候都没有,又或是……”
她咳喘着冷笑两声,恨恨道:“…….那闫韩家根本等不到那时候……”
那日郁岁游是如何怒气冲冲,一脚踹翻郁苒,大骂‘孽障’,郁桃已然忘了,郁苒口中那句话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公爹如今尚在边关,非召不得归,不过太皇太后国丧,应当是要回京奔丧。
冷风自窗口进,吹得她唇色泛白。
“怎么了?对着外面吹冷风。”
韩祎察觉她的不对劲,包住她冰凉的指尖,一面将小毯子将上提。
郁桃摇摇头,轻声:“只是在想,父亲何时到京。”
韩祎凝视她:“可是听到了外面什么风声?”
郁桃轻声:“是听到些许……”
韩祎将人揽进怀中,用披风裹住,用力环抱住她,“不要胡思乱想,兴跌本是世间常事,不足为惧。”
“嗯……”
马车里燃了安神香,郁桃心里惴惴,头靠着男人坚实有力的臂膀,渐渐觉得心里也安宁下来,慢慢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马车外马蹄之声渐密,冬末初春的风啸啸,郁桃掀眼,竟见外面鹅毛似的飘下雪朵,不会儿,那马车顶和房屋脊梁都顶着一层白。
寿安门外车停,韩祎解了身上的披风给她系上,踏下马车,茫茫天色与新雪积攒的地浑然一色,叫人站在空旷处,莫名生出悲怆之感。
高门府邸的世家受召入宫不在少数,行进的人皆着缟素,无人埋首落泪,倒是叫人瞧着十分真情实意似的。
自太皇太后重病,宫中这些该备着的物件儿便都备着,四处都不慌不乱,唱喝的老太监扬着声,语调顿挫,下首跪着一众人一声儿接一声儿的哭。
郁桃跪在人群里,身上紧裹着披风,也还觉得冷,跪在蒲团上的膝盖跟冷在冰碴子上一样,她不觉打个哆嗦,不知自己为何落泪,满心的伤感一阵一阵的涌上来,堵塞在心口,看周围众人,想起祖母去世,好似也是这般。
寒风夹着雪吹来,将人眼睛扫的都睁不开,她恍恍抬头,眼中虚虚晃晃的人影都变成刺眼的白光,胸口和腹部突一阵钻心的痛……
“拾己……”
她挣扎着喊出声,蒲团上人形两晃,在悲天恸哭中悄然倒地。
郁桃做了个梦。
为何知道这是梦呢,只因梦里无她,她只是瞧着。
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面色慈祥,眉间一点痣,悲悯众生似的长相,朝一个站在一群孩子中的小郎子招手。
“来,到这里来。”
老妇人拿了桌上的糕饼,塞进小郎子手里,眉目柔软,“你这般不爱说话,被人欺负了怎么办?便是也不叫也不喊,只知道吃暗亏吗?”
小郎子不言,只摇摇头。
老妇人叹一声,将他楼在怀中,双眼望出窗外,“如此,你便和你父亲一样,去学武罢,以后便是我不在,也无人敢欺你。”
……
这一场梦,她只瞧了这一段,后来那高耸的宫门闭上,她嘴里尝到一阵发酸发涩的苦,佝偻着身子一阵咳喘,听耳边有人切切呼唤,半梦半醒间睁开眼。
男人一向稳着的手被袖遮着一颤,药碗磕倒在案几上,他几乎是泄力般搂住眼前的人。
这房中顶梁极高,大柱环抱,轻纱幔帐,香薰袅袅,应当是仍在宫中,药味混杂苏和子的清冽。
郁桃轻轻回抱他,“我将才做了一个梦。”
他收紧双臂,“什么梦?”
郁桃望着袅袅烟雾,知道自己应当是晕倒了,宿在这皇宫中,却不觉得害怕,反而心中无比安宁。
她缓缓眨眼:“我梦见以为一位极慈祥的老人,眉心有一痣,像极了莲花座上的观音,悲天悯人之态。”
他松了些许力道,温热的手掌抚摸她单薄的脊背,耐心道:“那老人可与你说话了?”
“未曾与我说话。”
郁桃摇摇头:“她在与一个小郎君说话。”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