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瞬息
“陛下这么好啊,哎哟我家公爹怎么就才活了六十八呢!”
“那是,别瞅着陛下年纪小,那明君不都是这么小点儿长大的?”
市井百姓话糙理不糙,听得马车内的珑缠一乐,低声道:“陛下好生厉害。”
薛玉润笑着点了点头。
这笼络人心的法子,直白却非常奏效。
登高宴时,楚正则和中山郡王世子、长乐县主一齐赴宴,却比他们晚来几步,想必就是在跟赵山长商议老叟宴的事。
赵山长是赵尚书令的伯父,但赵尚书令的父亲早逝,赵尚书令是由赵山长一手带大的,情同父子。赵滢和赵渤都是直接称呼赵山长为“祖父”。
如此一来,向来明哲保身的赵尚书令,少不得也要偏颇一二。
而且,赵山长虽然不入仕,但执掌鹿鸣书院多年,桃李满天下。敬老亦尊师,朝中的文臣焉能不对楚正则更添几分赞赏?
楚正则的每一步,都走得稳当。
只是……
今日老叟宴过后,他明日一早还要外宴朝臣,午时内宴皇亲。
这两日下来,他怕是要累坏了。
薛玉润轻咬了一下唇,放下车帘,道:“走吧,进宫。”
*
鳞次栉比的灯火,在都城彻夜燃烧。万寿节朝野同庆,觥筹交错和丝弦之声一样,皆不绝于耳。
但结束两天的万寿节宴庆之后,楚正则挥退宫侍,回到乾坤殿,缓缓地吐了一口浊气。
他耳中仍有笙歌绕梁,在寂静的暮色里,显得有几分嘈杂。今日两场宴席所喝的烈酒后劲不小,与嘈杂的声响融在一起,让他的头愈发地疼了起来。
今日是他十六岁的生辰,但楚正则脸上没有丝毫的喜色。他脸色微沉,端坐在椅上,揉着自己的晴明穴,闭了闭眼。
坐下的椅子雕着御天于飞的九龙,威仪赫赫,但算不得舒服。正好能让他神智清楚地剥离恭维声中无用的奉承和谄媚,探究他们藏在背后的试探与打量。
他要在亲政之后用最短的时间掌握稳固的权力,就要在亲政之前,先扬贤名,让朝野百姓能对他年少亲政怀有信心,为他明年亲自主持科举而非让三省长官代劳打下基础。
也以便他能一点点拔出某些顽固的钉子,培植只忠于自己的“天子门生”。这是他今年举办老叟宴的原因。
可反过来,老叟宴笼络人心的效果越鲜明,就越会惹得一些人心生不安。
他们巴不得他懦弱无能,亲政再晚一些,好让他们稳掌权柄,中饱私囊。
而亲政以大婚为界,他们的阴谋诡计冲着他来,他毫无所惧。只怕他们阴险,要对薛玉润不利。
楚正则睁开眼,目光锐利如鹰:“德忠——”
他唤出这一声,头便一突一突地疼得厉害,他紧锁着眉头,撑着自己的额头。
德忠忧心忡忡地应道:“陛下有何吩咐?灶上温着醒酒汤,您要不喝了醒酒汤,先去休息?奴才去实心办事,定能把事办得妥妥当当。”
楚正则摇了摇头。他素喜清净,在这种热闹的宴会待久了,便容易头疼,撑过这一阵也就罢了。他正欲继续,就听外头传来宫侍的通禀:“陛下,薛姑娘来了。”
第47章
初冬的傍晚, 天色昏昏,透着些干燥而森然的冷意。但落日余晖落在薛玉润朱红的裙摆上,却照出了几分和寒意不符的暖和来。
薛玉润拎着红木五彩点螺花鸟瑞兽食盒, 放到了楚正则的桌案上。她来得急, 只换了一身常服,想来楚正则也没来得及沐浴更衣。
“我让承珠殿的小厨房算着时间, 熬了一碗八珍醒酒汤。”薛玉润一下就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气, 微微蹙眉, 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食盒的盖子:“一猜你就没喝醒酒汤。”
他脸上显现出了鲜明的倦色,惹得她的语调含着嗔恼, 又藏着心疼。
楚正则眉目舒展,低声笑道:“汤圆儿, 你是在心疼朕吗?”
“谁要心疼一个喝醒酒汤都要人催的三岁小孩子?”薛玉润耳尖发红, 哼声将碗往他面前一推, 凶巴巴地道:“快喝醒酒汤。”
桌案宽阔, 离她太远。
楚正则朝德忠打了个手势, 站起身来。走到薛玉润身边时,薛玉润下意识地攥住他的袖子, 惊道:“你难不成还真要逃一碗醒酒汤啊?”
楚正则又好气又好笑:“你真当朕三岁不成?”
薛玉润大言不惭地点头,严肃地道:“嗯。”
楚正则伸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干嘛呀!”薛玉润立刻举起手来, 护住自己的额头,气道:“早知道我就亲手做一碗醒酒汤, 再加满满一碗苦莲心,盯着你都喝完。”
楚正则思及薛玉润偶尔亲自下厨展露出的“惊人厨艺”, 哪怕是一碗常见的八珍醒酒汤, 很难说她最后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成品来。他轻咳一声, 道:“不必,仔细受累。”
“不敢喝就直说。”薛玉润朝他做了个鬼脸,见德忠将醒酒汤端到一旁的小桌上,便也坐了过去。
她从前来找楚正则时,多半也是坐在窗下的小桌旁。太师椅上放着软垫,还会替她加一个引枕,可以小小地偷一会儿懒。
她靠在太师椅里,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困倦。
她因为是未来的皇后,所以也出席了午时皇亲国戚的午宴。但是这种大型的宴会,她都没法好好地吃喝,免得时不时地要出恭。还得紧绷着心神,应付众人觥筹交错间的机锋。
不过,一阵椒香将她的馋虫勾醒,她顿时就不困了——宫侍端来一碗椿根馄饨,配半碟小酥肉和半碟炙獐肉。
薛玉润眼前一亮。
德忠笑道:“知道姑娘会来,早让小厨房预备上了。”
“獐骨熬的馄饨汤吧?好香。”薛玉润轻轻一嗅,细细品尝一口。
香椿树根磨成粉,和在面粉里揉成了馄饨皮,香椿的清鲜若隐若现。咬一口下去,獐骨熬得浓白的汤汁在流转过舌尖,又尝到小虾与肉糜混合的肉馅,只觉鲜上加鲜。
小酥肉是她吃惯的,这碟炙獐肉却比她重九登高节那日在家中烤的獐子肉更加的鲜美。分明是不怎么见肥油的瘦肉,可咬一口下去,却一点儿也不柴,反而透着细腻与肥美。
再配上一口热气腾腾的椿根馄饨,只觉得通体舒畅,再无疲倦。
楚正则不重口腹之欲,他今日连赴两场大宴,并没有食欲,醒酒汤也一向不是他爱喝的东西。可看着薛玉润用膳,她眼里的光亮与喜悦让他不由食指大开,让德忠也上了一份。
见他们二人吃得心满意足,德忠一边指挥宫侍收拾,一边欣慰地道:“多亏姑娘来了……”
楚正则淡扫他一眼,德忠立刻转而道:“姑娘,这道炙獐肉是新菜式,您喜欢这口味吗?”
薛玉润正要喝水,闻言手一抖,差点儿把茶水洒出来。她连忙放下杯盏,紧紧地扶稳,咳了一声,道:“喜欢。”
她这番动作没有逃过楚正则的眼睛,楚正则略一思索,便明白她慌乱从何而来。
登高宴上,白茅包裹的死麕,就是一只小獐子。
楚正则眸中含笑:“那登高宴的……”
薛玉润正襟危坐,严肃地截话,道:“陛下是问,登高宴的画像吗?”
他又没答应她所有的条件,她才不要这么轻易地被他收买呢。
楚正则眸中的笑意分崩离析,他面无表情地抿了一口茶:“画?”
薛玉润眨了眨眼:“那可是我的画像呢,陛下,你总不会把它烧了或者毁了吧?”
楚正则没有说话。
“那我会很难过的。”薛玉润双手合十,委屈巴巴地再接再厉道:“让我看一眼吧。”
楚正则断然道:“不行。”
“那就是没烧也没毁。”薛玉润笑眯眯地下了结论。
楚正则揉了揉自己的当阳穴。
总觉得看到她来就不疼的头,好像又开始疼了呢。
但薛玉润一瞧他揉当阳穴,就轻轻地“啊”了一声,站起身来。
楚正则下意识地攥住她的手腕:“这就走?”
薛玉润“嗯啊”一声:“不走怎么办呢?陛下又不肯让我看画,还不肯答应我那些再合理不过的条件。”
“合理”二字,是重中之重。
想到她在登高宴的林中所提的那一串“合理条件”,楚正则嗤笑一声:“德忠,去取《说文解字》。”
但他从薛玉润慢条斯理的动作中,明了她并没有真的想走的意思,便松开了手。
薛玉润反手就小臂一挡,遮住了他的眼睛:“你都头疼了,不许看书。”
楚正则一向不怎么与人亲近,如果换做旁人,这突如其来的一挡,只会让楚正则一掌打出去。可此时,他鼻尖嗅到她身上熟悉的淡香,只觉得心底舒缓又安心。疲惫无隐无踪,他低声应道:“好。”
德忠站得远远的,索性跟珑缠比了个手势,双双悄然推门而出。
薛玉润没有察觉,移开手臂,便揉上他的当阳穴,嘟囔道:“又不喝醒酒汤,又不肯休息,不是三岁小孩是什么?”
楚正则这一时,无比的顺和,薛玉润说什么,他都只会低声回一个字:“嗯。”
“老叟宴的时候,我悄悄地在外面看了眼,皇帝哥哥,他们都在夸你呢。”薛玉润嘟囔完,觉得手下的人难得这么乖,忍不住笑道:“皇帝哥哥最厉害了。”
她的语调欢欣雀跃,是与荣有焉的喜悦和骄傲。
楚正则的心底忽地一悸,他自己甚至都未曾深思,便忽地伸手握住了薛玉润两只手的手腕,然后倏地站了起来,垂眸看她。
薛玉润没料到他倏地站起身来,惊得“诶?”了一声,还气鼓鼓地道:“你下次起身要跟我说,不然我会不小心划到你的!”
楚正则深深地看着她。
便是气恼时,她也无一处不可爱。
然而,“老叟宴”三个字,却深深地压抑了他的悸动。只要一想到有人可能对她不利,他心底压抑的戾气便如山呼海啸一般,欲冲破牢笼。
楚正则半晌没说话,惹得薛玉润困惑地抬头看他。楚正则低眉望着她的眸色太过幽深,薛玉润从其中窥见了罕见的戾气。
薛玉润鼓起的腮帮子消了下去,她反手握住了楚正则的手。
楚正则微愣,便见她紧握了握,然后松开手,从怀中拿出一个荷包来:“皇帝哥哥,不管出了什么事,今天都不要生气。”
“今天是你的生辰呢。”薛玉润笑盈盈地露出两个小梨涡,托着他的手,将荷包放到了掌心:“喏,我向来说到做到。”
名贵的锦缎上,正绣着两个一红一绿,“天生一对”的福娃娃。他们咧着嘴笑,紧密地依偎在一起。荷包的缎面不大,看得出她绣得有些艰难。可饶是如此,她也没想过一前一后地将这两个福娃娃分开。
“你还真的绣出来了。”楚正则握着荷包,哑然失笑。
不知怎的,他先前突然腾升的戾气荡然无存,只余下好气又好笑,再加上一点儿,难以宣之于口的心满意足。
“不好看吗?”薛玉润眨着眼睛,问得分外的真诚,甚至还一指待在楚正则房中角落里的男福娃娃灯笼:“不好看的话,陛下也不会留着这福娃娃灯笼不丢了,对不对?”
男福娃娃大绿色的肚兜,还怪惹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