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墨子哲
他年龄尚小,沈翌怕累着他,打算四岁起,再教导他习字,最近一年只教他认的字,小家伙随了他,几乎过目不忘,不知不觉已认了不少字。
安安习惯了午休,只学了半个时辰,小身体就靠到了沈翌怀里,已闭上了眼睛,沈翌将他抱了起来,将他放回了寝室,自打一岁断奶后,安安便一直跟着他睡的。
每晚望着他恬静的睡颜,他都会想起陆莹,他几乎是自虐一般思念着她,想她精心熬制的粥,想她亲手做的那些衣衫,想她醉酒时,热烈缠着他的模样。
她虽然还会入他的梦,梦里却总是那场大火,他无论如何也走不到她跟前,每次惊醒时,眼前都是她焦黑的尸体。
半夜,再次惊醒时,沈翌又出了一身冷汗,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也似倒映着漫天的大火,他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深山里失去幼崽的孤狼,眸色清冷狠厉,半晌才平复好呼吸。
一侧的安安睡得很沉,小家伙呼吸平稳,小嘴略张着,一只小手还揪着沈翌的衣袖,沈翌将他的衣袖抽出后,往他手中塞了一件陆莹的衣衫,这衣衫,是当初莎草从武安侯府拿来的,安安小的时候在睡梦中哭泣时,盖着她的衣衫,便会好许多,久而久之,他床上总会有一件她的衣衫。
小家伙翻了个身,将衣衫抱在了怀里,继续呼呼大睡。
沈翌披上衣衫下了床,这件衣衫是陆莹亲手给他做的,衣服披在肩头时,他又想起了她小心翼翼凑上来的模样。
这一刻,她的眉眼异常清晰,她笑容甜美,眉眼弯弯的模样,似春日的暖阳,好似在对他说,“殿下,妾身帮您宽衣吧。”
他站在原地怔愣了片刻,好似她又回到了跟前,这次,他没再拒绝她,任由她伸出白皙柔软的小手,一点点给他穿上了衣衫。
寂寥的夜空中,突然传来了打更声,“咚——咚咚咚咚。”
一慢四快,声音划过夜色,传入他耳中,沈翌方才回神,他不由走到了窗前,整个乾清宫都笼罩在夜色中。
他抬头看向了天边,浩瀚无垠的天边悬着一轮明月,沈翌静静注视着明月,目光悠远,每次对着夜空时,他都会想若当真有天庭,有轮回,她可曾投胎?
他此生可还能再见她一次?
他没有再睡,转身去了御书房,小太监赶忙掌了灯,眼前是一摞奏折,他垂眸孜孜不倦地处理着奏折,麻木又冷静,却驱不散心底的孤寂与绝望。
扬州,陆莹也猛地从梦中醒了过来,火盆里的碳火发出“呲”的一声,有火星子跳出了火盆,陆莹捂着胸口坐了起来,眼前又浮现出安安泪眼朦胧的模样。
她一阵心悸,半晌才幽幽叹口气,她本以为,他登基后守孝三个月,便会选秀,最多等个一年多,安安就能回到她身边,可是如今已过去三年,他却仍旧没有立后,也不知安安何时才能回到她身侧。
一想到还要再分离一两年,她心口就一阵抽疼,对自己的怨恨又重一分,无比后悔当初的鲁莽,早知母子会分离这般久,她真的不该离开,哪怕会被他打入冷宫,她也不该走。
身侧的小丫头动了动,方拉回陆莹的思绪,小丫头睡觉很不老实,时常转圈圈,她伸手给她盖了盖被子,又重新躺了下来。
冬天的夜晚好似格外漫长,陆莹半晌才睡着,第二日,她多睡了会儿才起来。
她醒来时,才发现圆圆已经醒了,小丫头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把玩着床上的小玉雕,这玉雕是顾瑾送给她的生辰礼物,她很宝贝,一直放在床头。
见陆莹醒了,她才甜甜喊了一声,“娘亲!”
陆莹将她抱了起来,给她穿上了衣服,推开窗时,她才发现竟然下雪了,扬州不像京城这般冷,好多年也不下一场雪,许多在扬州长大的孩子,甚至不知道雪长什么样,谁料,今年竟下了雪。
雪花漫天飞舞着,很美很美,圆圆开心地“哇”了一声,“娘亲,娘亲,看看!”
她已经开心地跑到了院中,怕她冻着,陆莹拿了一件亲手给她做的貂毛大氅,披在了她身上。
用完早膳,圆圆还是很兴奋,拉着陆莹去了隔壁,顾瑾在私塾授课,每日上午休息,下午授课两个时辰,她们过来时,顾瑾也正在赏雪,他颇有闲情逸致,还亲手将自己那套茶具拿了出来,边赏雪,边煮了煮茶。
听到圆圆的笑声时,他放下茶杯,起身站了起来,果然下一刻,就听到了小丫头欢快喊“叔叔”和“奶奶”的声音。
顾瑾就猜她会被圆圆拉来,他一早就备了一个手炉,圆圆拉着她走进花房时,他便将手炉塞给了陆莹。
两人的指尖触碰在了一起,陆莹一愣,抓住手炉的手紧了紧,抬头时,恰对上他漆黑深邃的眸。
他同样生就一双凤眸,黝黑深邃,却不像沈翌那般冷冽,而是时刻都含着笑,显得很温柔。
他语气含笑,神态自然,透着一丝亲昵,“指尖怎么这么凉?是不是跟圆圆在院中贪玩了?”
陆莹不由一怔。
第56章 心意
陆莹笑道:“刚刚在院中站了会儿。”
她说完就摸了摸圆圆的小手, 小丫头火力比她大,小手仍热乎乎的,她叮嘱道:“只能跟顾叔叔玩一会儿知道吗?”
圆圆嗯嗯点头。
徐氏正坐在窗前纳鞋底,瞧见她们, 也起身站了起来, 笑道:“圆圆还小,确实不能玩太久, 我先熬点姜汤备着, 一会儿一人喝一碗。”
陆莹也随着她进了小厨房,帮着煮了一下姜汤,陆莹只让圆圆玩了半刻钟, 就将她拉到了室内, 小丫头美滋滋的,瞧见姜汤还以为是好喝的, 眉眼不自觉弯了弯。
徐氏给她拿小碗盛的,她捧着姜汤小口喝了起来,一口下肚,她才吐了吐舌,觉得有些辣, 里面放的有红糖, 因舍不得那丝甜味,她一口口喝光了姜汤。
陆莹拿帕子擦了擦她的小嘴,夸道:“圆圆真棒。”
她如今都是自己吃饭,虽然娘亲每次都会夸她,听到夸奖时, 她还是开心地晃了晃小腿。
陆莹牵着圆圆回自己的小院时, 雪已经停了下来, 胡欣两姐妹正在扫雪,刚靠近小院,陆莹就听到了“莎莎”的扫地声,伴随着扫地声还有胡欣的说话声,她笑道:“圆圆真是个小机灵,刚刚又将主子拉去了隔壁,说不准主子和顾大哥真能成。”
陆莹秀气的眉微微拧起,这才明白,她昨日半道溜走,说什么买狼毫笔,只怕是托词,陆莹转而又想起了徐氏的离席,以及顾瑾今日的手炉。
他并不畏寒,那个手炉难道是特意给她备的?
“姨姨!”
听到圆圆软糯的喊声,胡欣才立马住嘴,她悄悄打量了一下陆莹的神情,她神色淡然,与平日没什么分别,瞧着不像听到了她的话,她这才松口气。
京城同样下了雪,漫天飞舞的雪花,将整个京城都笼罩了起来,大雪下了近十个时辰,雪停下时,入目之处一片银装素裹,安安趴在窗台正好奇地望着地上的白雪,摇曳的烛火,打在他白净的小脸上,衬得他五官异常精致。
沈翌归来时,他才从椅子上滑下来,“父皇。”
沈翌一袭明黄色龙袍,他身姿笔挺,气势摄人,深邃的眸一如既往的沉着冷冽,瞥见小家伙小小的身影时,眸色方温柔一些,他牵住他的小手,带他入了膳厅,“功课完成了?”
安安已背诵完《三字经》、《千字文》、《幼学琼林》等书籍,最近在背诵《曾广贤文》,每日两篇,因无需习字,只要会认就行,安安点头,仰头问道:“父皇,崇仁殿也养着一个小皇子?”
沈翌神情微顿,“你听谁说的?”
他从会说话起,就开始认字,学道理,比寻常小孩聪慧得多,见状,小脸绷了起来,奶声奶气道:“是我偷偷听到的,父皇勿恼。”
每次大臣入宫觐见时,安安都会被赵公公带回主殿,他偶尔能听到大臣的说话声,今日虽下着雪,仍有大臣入宫,见大臣提起了小皇子,他便多听了几句。
沈翌道:“他不是小皇子,是以小皇子的身份养在崇仁殿。”
太皇太后几乎每隔一个月,都会以思念小皇子为由,派人来乾清宫,之前抱到她跟前的一直是假安安,他与安安不过有一两分相似,怕她怀疑,抓周宴时,沈翌也是让假安安亮的相。
他原本想等太皇太后驾崩后,再让安安亮相,看她的身体,估计还得再等个两年。
安安不太懂,白净的小脸上添了一丝迷茫,“不是我的弟弟?”
沈翌颔首,给他夹了一些菜,他崇尚节俭,餐桌上共有六道菜,每一道量都不多,荤素各三道,恰够他们父子吃的。
安安默默扒完,才闷声道:“我想要弟弟。”
沈翌拿玉箸的手,不由一顿,掀眸朝他看了过去,他一直派人监视着慈宁宫,自然清楚刘婉晴的所作所为,若非清楚安安没见过她,他几乎都要以为,安安被灌输了旁的思想。
安安放下玉箸,解释道:“书上说兄友弟恭,没有弟弟,如何友?对谁友?”
他虽然紧绷着小脸,眸中却带着一丝紧张。
沈翌几乎是一眼就看破了他的小心思,不论是为了他的安全着想,还是为了省掉一些麻烦,他都不该让两个孩子见面,对上小家伙乌溜溜的双眸时,沈翌终究是有些心软,道:“明日我让崇仁殿的小皇子过来陪你,以后他就是你弟弟,满意了?”
安安小脸上瞬间多了一丝笑,小虎牙露了出来,想过父皇曾教导他,身为储君要喜怒不形于色,他才敛起笑。
小家伙从凳子上滑了下来,蹭到了沈翌怀里,两岁大时,他很爱撒娇,直到三岁,沈翌开始教导他规矩,他才逐渐稳重一点,已许久不曾这般撒娇,沈翌配合地将他拎起,让小家伙坐在了他腿上,下一刻,怀里的小人就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沈翌微微一怔,恍惚间,眼前好像浮现出了她醉酒时撒娇的小模样,他心口又密密麻麻疼了起来。
安安亲完,才心虚地拿小手擦了擦他的脸,他刚吃完饭,嘴上油乎乎的,他脸颊上赫然一个油乎乎的小印子。
沈翌根本没察觉到他的小动作,他又陷入了幻境中,眼前是她的一颦一笑,他无意识蜷缩了一下手指,想伸手触碰她一下,直到听到小家伙在他耳旁念叨着什么时,沈翌才逐渐回神,眼前空无一物,她根本不曾存在过。
“父皇?”
沈翌抱着他站了起来,对他道:“父皇还要处理政务,你自己看半个时辰的书籍,看完可以让赵公公陪你玩会儿七巧板,到了时辰就乖乖去睡觉。”
安安顺从地“哦”了一声,偷瞄完他脸上的痕迹,没好意思提弟弟的事。
沈翌顶着一个油乎乎的痕迹去了御书房,没人敢直视帝颜,小太监们也没发现这个痕迹,直到宋公公进来,油乎乎的痕迹尚在,宋公公险些笑出声来,对上他冷冽的目光,才赶忙拿帕子给他擦了擦,禀告道:“陛下,暗卫刚刚传回了大周的消息,大周太子死在了宫斗中。”
三年半前,大周就陷入了内乱,皇帝痴迷于炼丹,不管朝政,李猛揭竿而起,一举攻入了京城,赵将军险而又险地才打败李猛,为此折损不少良将。
三年前大周皇帝又因误服丹药,陷入了昏迷,至今尚未醒来,因皇上尚吊着一口气,这三年一直是太子监国。
太子性情温和,为人正直,也心怀天下,本是大周之福,奈何御下不严,行事也优柔寡断,若放在寻常百姓家里,他定会是个受兄弟爱戴的好兄长,他偏偏是太子,又哪里能压制住底下的皇子。
大周皇帝又很能生,单是成年皇子就有十个,其中不乏野心勃勃者,皇子间的争斗异常激烈,太子终究还是死在了兄弟阋墙下。太子乃唯一的嫡子,排行老三,如今太子已死,皇帝又昏迷不醒,大周彻底陷入了混乱中。
翌日上朝时,大臣也得知了太子身死的消息,秦将军立即站了出来,道:“大周屡次挑起征战,还害得先皇中毒身亡,如今大周太子已殁,大周势必乱成一团,正是出征的好时机,臣愿意带兵出征,为国效力!”
大周的皇帝,之所以陷入昏迷,正是沈翌的手笔,他早已查明真相,正是大周与鲁王勾结才害得先皇中毒。
他以牙还牙,也给大周的皇帝喂了毒药。他始终在等,等的便是大周彻底乱起来,如今太子已死,皇帝又尚吊着一口气,旁的皇子必然各自不服,势必将大周搞得一团糟。
沈翌准了秦将军的主动请缨,秦将军虽有勇有谋,难免骄傲,为了压压他的性子,沈翌选他二弟当的军师,他二弟几年前在战场上伤了腿,至今只能坐轮椅,他熟知兵法,一向用兵如神,有他在更稳妥一些。
最后,他方道:“你与镇国公兵分两路,明日出征。”
他话音落下后,武将们都振奋了起来,先帝以和为主,好几次本该乘胜追击时,却不忍百姓流离失所,平白错过了统一的机会,他却死在了算计中。
武将们三年前就想出征,却被沈翌压了下来,隐忍三年,他们早已压不住骨子里的战意。
这事定下后,李阁老才站出来,“陛下已守孝三年,坤宁宫久旷,皇嗣不丰,长此以往,于社稷不利,请陛下尽快选秀,为皇家开枝散叶。”
旁的大臣也跪了下来,齐声喊道:“请陛下尽快选秀,立后,为皇家开枝散叶。”
沈翌沉默不语,前段时日,守孝满三年时,大臣也曾上奏过,这次又赶上战事,立后一事迫在眉睫,李阁老便率先站了出来。他身为皇帝为皇家开枝散叶,本是职责所在。
见他神情冷冽,大臣们皆有些忐忑,却没有退让,秦阁老也道:“宫内仅有一位小皇子,皇上理应将选秀提上日程。”
沈翌道:“朕已有皇后,膝下也有子嗣,不会再立后,也没有选秀之意,爱卿不必多劝,朕心意已决,与其日后皇子争斗不休,不若好生培养太子。”
他此言一出满朝哗然,唯有刘婉晴的父亲,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从沈翌四岁起,他就在教导沈翌,对沈翌的了解,可媲美先帝,宫廷的旧事,他也略知一二,甚至清楚沈翌为何厌恶女子的靠近。
想到屡劝不改的女儿,他不由叹口气,只觉得子女都是欠下的债。为了让她彻底死心,他终究还是上前一步站了出来,“陛下乃天子,需为江山社稷考虑,太子尚年幼,尚不知资质如何,万一日后不适合储君之位,陛下若后悔,岂不晚矣?”
旁的大臣也连连点头,陈尚书道:“望陛下三思!”
群臣皆磕了个头,朗声道:“望陛下三思!”
一时声震朝野。
沈翌却不为所动,他沉声道:“睿王、燕王、韩王皆已成亲,老六也即将完婚,假若太子真担不起储君之位,朕自会从后辈中选出最合适的一个,众位爱卿不必担心子嗣问题。”
此言一出,睿王、燕王等人瞳孔皆不由一缩,万万没料到,他竟然宁可将皇位传给他们的孩儿,也不愿再立后,究竟是惦记陆莹,还是根本不能人道?
大臣们也很震惊,这三年他一向雷霆手段,行事果决,拿定主意的事轻易不会更改,此刻又给了解决方案。
立后乃国事,阁老们的劝诫,归根到底是为了江山社稷,古往今来,倒也曾有位皇帝只守着皇后一人,宫里没有妃嫔,反倒少了外戚干政的可能,于社稷是好事。
李阁老没再劝诫,那些想让女儿入宫的还想再劝劝,才刚起个话头,就对上了沈翌冷厉的目光,沈翌执政后,虽将政事处理得有条不紊,却不像先皇温和有礼,反而铁血手腕,这些人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来,再不敢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