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不知道。你明日问问她去。”
这会彩衣提着一把新的铜壶进来,笑盈盈地往紫砂壶里注水,“姐,你瞧,这壶也是新换的。”
梦迢瞅了一眼,目光提到董墨面上,“这也是你换的吧?我前头那把分明还能用。”
董墨隔着浓浓的水烟望她,想起下晌烧成灰的家书,恬淡地回了个笑,“要换就都换成新的,连一应碗碟我都使人换过了,瞧见了么?”
“旧的还好好的嚜,费这钱做什么?”梦迢一面抱怨,一面望向案上供的一束桃花,底下是一只青白釉瘦梅瓶。她眼内一亮,将彩衣的腰轻轻揽开,“那花可不是你插的吧?”
“我哪里想得到这样细致?斜春领着仆妇来换的。”
话里是露不出马脚来了,董墨只好想从她的眉眼中看出些端倪。却见她宫鬓堆鸦,脸晕杏色,比走时丰腴了几分。她在从前的日子里,似乎又过得很自在了。
他心里既是一点欣慰,又是一点酸楚,说不出什么滋味。
梦迢倒了茶,搁了个盅在他面前,“你在这里吃饭么?现买菜是来不及了,街上有家天津卫的馆子,你要吃得惯,就往他家买些现成的吃好了。”
董墨沉默不应,梦迢歪着眼猜测须臾,打发彩衣去买。只等院里没了人,梦迢撑手跪起来,待要欠身亲他,途中又改了主意,两个手指在他头上拈了个什么,“瞧你,头上落了树叶都不知道。”
然而手上却是什么也没有,虚拈着往榻边搓一搓。董墨抬首,扣着眉心笑,“哪里来的树叶?”
梦迢两个腕子仍撑在炕桌上,骄傲地抬着下巴颏,“只兴你凭空变出颗饭粒子,就不许我凭空捏造片树叶么?”
那模样,像枝妍梅立香雪,勾住游人眼。董墨刹那涌出股冲动,她活灵活现的一点灵俏,千丝万结的乌髻,脖子上的白皮肤,一寸寸地在他心里跳跃着,像黑夜里的梆子声,敲得更密集些,逼得他寂寞的血乱窜起来,好一阵没法平息。
索性就揿下她的脖子,带着股狠劲朝那能说会道的嘴亲了下去,一点酸涩也就抛在了脑后,从前以后暂且都无从计较。
梦迢给他磕了牙,欲要发狠咬回去!唇一动,他却将她松开,人也退开些距离,挑衅地微笑着。
梦迢不知他得意什么,一屁股跌坐回去,才发觉脸上微烫,想必是红了,一定露着些羞.耻的少女赧态!简直叫她自己也瞧不上自己!于是幽幽怨怨地瞪他。
董墨更有些无耻地抬起手,用食指剐下唇上蹭的胭脂,递到她眼皮底下,眼睛悠悠地笑着,“我不搽女人的东西,还给你。”
叫梦迢不知怎么接,却不想落了下风,假装镇静地四下里寻帕子,托起他的手指擦拭。
她今日涂的胭脂是淡粉的,油光有些重,染在他苍白的手上,亮锃锃水润润的,泛着一点暗.昧的粉,好像是刚从哪个濡.湿而逼仄的地方钻出来。
梦迢搽着搽着,忽然警觉地剔起眉,就对上他别有霪意的眼,嘴角还挂着作弄的一丝笑。臊得梦迢涨红了脸,一把丢开他的手,“自己搽去!”
董墨故意蹙起额心,将手看一眼收回去,拣了帕子胡乱抹了两下。恰好听见彩衣的脚步声,他那神色又变得端正了。
不一时摆了饭,三人在新置的圆案上吃过,天色正要倾落,像蓝幽幽的一簇火。
巷内的尘嚣递嬗起来,吵嚷着要洗脚的、要睡觉的、归置东西的……穷一点,为省点灯油,总是睡得早些。董墨也该回清雨园,梦迢点了盏纸糊的灯笼送他到门首,举着朝巷里照一照,业已望不到头了。
她把灯交到董墨手上,胸腔有满满的情绪饱胀着,到头却只一句,“路上当心。”
董墨忽然笑起来,灯笼黯淡地映着面庞,仿佛带着一点唏嘘,“你有时候……像是两个人。”
“怎么讲?”
“一时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一时又像个历经沧桑的老妪。”
梦迢心里有些吃惊,嘴里却玩笑,“你也像两个人,有时是个胸有城府的大人,有时又是个呆头呆脑的愣头青。”
他倒也不反驳,提着灯笑了笑,“头一回有人这样评我……不过我想你说得对。”
言讫董墨便举灯走了,老远回头望,梦迢只剩一抹模糊轮廓嵌在幽暗的门上,院墙上有轮半月荒凉地照着,恰如梦迢,一半总令他灰心,一半又烧着他所剩无多的热情。
他在两者间流连,觉得彷徨难安。眨眼又想到句俗语,“万事只求半称心”。好歹因为遇见她,他的人生总算如意了一半。
梦迢难知道,他因为爱她,变得越来越擅于欺骗自己。
他走了,梦迢的欢欣也冷下来,没事人似的,就在门上等着,一会便等来孟家的马车。
府里大门上像是在散客,七八辆马车候着,十几盏灯笼飘荡着,众人客套地作揖还礼,唱喏着无数的好听话。梦迢懒得周旋,吩咐往角门上进去。
角门开在巷里,进去便是一处小花园,借着点月光,勉强能瞧见凌乱的树阴石影。往里走几步,恍惚听见有人说话,梦迢止步,寻了一处太湖石藏身。
石外不远,老太太打着一盏孤灯,身边难得不见一个丫头。更难得是穿得极为素雅,大约是预备要睡下的时候,一干钗环皆不戴,只着一件黛色的对襟长褂,里头罩着靛蓝的苏罗裙。
面前是熟面孔常秀才,像是才打章丘大牢里出来,脸上还带着一点淤青,久久不语地托着老太太的手。隔了会,老太太笑着将他手一搡,“好孩子,快回去,往后别再来了,好生读书。”
那声音吓了梦迢一跳,她从未听过她娘这样的嗓音,不再是懒怠怠的婉媚,而是凝重的温柔,仿佛一个微笑,噙着凄丽的眼泪。
她到底有没有泪,梦迢看不见。只听着常秀才好一阵闷着不说话,也不撒手,落后将她手上的灯笼夺过去,举高了照在她脸畔,倏地笑了声,“我没什么怕的。”
老太太丢开手,转过身去,把背骨立得笔直,语调有些发冷发急,“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这回是事情是有人存了心要整你,未必你心里没点数?我不过是个半老徐娘,往后你做了官发达了,要什么女人没有?真个读书读傻了的蠢材!这世上,金银权势都难得,只有一个情字不值钱,你犟什么?”
仍旧没个动静,老太太一把转过凶巴巴的眼,“你再不走,我叫了小厮来打你出去!死皮赖脸的,亏你还是个读书人,成什么体统?!”
语毕,她狠敛翠眉,将身旁山石上搁的一个包袱皮砸到他胸膛里,“不就是为几个钱,男人的脸都给你丢尽了!拿着早些滚,省得撕破脸难堪!”
看他一会,他还不挪动。老太太索性一扭脸独自走了,步子急得像是像尽快摆脱什么。可走到黑暗处,那影渐又慢下来,似乎在俄延着什么。
梦迢在山石后藏身半刻,才见常秀才打着灯笼往角门上去,一副高骨像是失了魂魂,背佝偻着,肩臂也重重地垂下来,挥洒了一点泪水。
听见角门阖上,梦迢才敢出来,拾起地上的包袱皮打开,借着月光一瞧,却是两个五十两的银锭子,压着一张一百两的宝钞。
她摸一摸银晃晃的锭子,朝两头望一望,忽然心酸难捱。她又将那包袱扎紧,仍然凭它搁在身旁的山石上。
归到房内,正赶上分派给银莲屋里的一个小丫头来传话。那丫头因分去伺候银莲,愈发惧怕梦迢,战战兢兢地立在灯下,头也不敢抬,“太太,老爷今晚上歇在张姨娘房里,叫我来传话说,要是太太有话,只管使人去喊他。”
梦迢倒是无事,但心口发闷,像是憋着许多话要说。然而梳理起来,句句都没要紧,字字不值一提。
她疲累地笑了笑,摆摆手,“没事情,叫他早些歇息,我也睡了。”
躺在床上却又睡不着,翻来覆去仍然感觉有什么压在心口。她翻过身,向帐外模糊看窗,月亮升高了,从这扇窗,照到那冷清清的山石,上头孤零零地躺着个月魄色的包袱皮。
是谁丢弃的真心,谁也不敢轻易拾起来。
作者有话说:
董墨:因为爱你,我开始学会骗自己。
第37章 多病骨(七)
那失落在角门山石上的银子到底不知被拾了去, 总之无人再问起。阖家一时皆不得闲,忙着张灯贴红, 打发梅卿出嫁还忙不赢, 谁还有功夫计较那点子没要紧的小事?
听说柳朝如那头请来迎亲的队伍只二十来人,好些还是请的县衙的差役来充的数,吹打班子也是寻常, 并没有几多风光。
筵席就定下摆在柳家那处小院里,扫洗招呼的人还是董墨打清雨园里抽调来帮衬的, 拢共六个。董墨问柳朝如够不够使唤, 他一味闲散的态度, “也没几个亲友来吃席, 左不过是些官场上的朋友, 忙活得过来, 还有潼山呢。”
董墨站在门首将小庭睃一眼,剪起胳膊来, “这院子摆得开么?”
“摆得开,也就七.八个席面。”
说话柳朝如满不在乎地转身,请他屋里坐。比起这一门婚事, 他更乐意与董墨算计孟玉的前程。
来日孟玉颓倒, 他必然能从中获利不少, 但那繁花锦簇的得利里, 最令他憧憬的,就孟玉肩上所负的一个美丽责任终归要落到他肩上。
董墨却凝重了脸色,闲转着指间的扳指, “南京都察院回信, 那个姓谢的商人已从兵部接手转入了都察院的刑室, 可他不肯说济南的事。”
柳朝如在上头同样渐渐眼色凝重, 董墨窥他一窥,果然佐证了心里的猜想。柳朝如对此事的关心已超出了为朋友知己操持的范畴,也绝不是为了什么朝纲社稷之列虚飘飘的话。
他坚信柳朝如有他的目的,因此前番诸多试探。但他不想刨根问底,他深谙用人之道,既然各有所需,不如同仇敌忾。
他把茶碗刮一刮,挥手抖了抖茶沫子,“南京都察院终究不大清楚济南这边的情形。书望,我想你这里成了亲,恐怕得亲自帮我往南京去一趟,正好也带着新夫人回去拜见你母亲。都察院那头,我写封信,你带去,他们自然助你。只是不知你这里得不得空。”
柳朝如谦逊地莞尔,“得空倒是得空,只是我不过不舞之鹤,只怕有心而无力,空负你所托。”
他澹然的语调里透着丝决心。可单有决心是不够的。董墨睇他一眼,轻抬了下巴笑一下,“我信得过你。”
“泰安州这头呢?”
董墨搁下茶盅,态度怡然,“据绍慵说,济南两处盐场近日来报损近两百石盐,别的地方也接连报了一百来石。这些大约就是孟玉章弥等人预备运往泰安州贩卖的私盐。”
“你预备什么时候向朝廷上疏?”
“没拿到他们的明细账,上疏也无用,上头还有楚沛替他们周旋。我们在济南,还不知北京的事,我家老太爷上月来信,说是楚沛提出要在京郊新建一处行宫,为皇上五十圣寿祝祷。”
柳朝如暗扣眉宇,“我虽小小县令,却也听说,皇上这几年年岁渐大,有些懒政奢靡的意思,引得朝中有些大臣不满。怎么这时候还要修建行宫?”
董墨向左边桌上歪一歪,手肘搭在上头,手撑抵着颓靡而轻蔑的眼色,“对皇上来说,这就是楚沛最大的好处了。既能替他掣肘那些多话迂腐的嘴,又能弄来银子。天下人要骂,也都是骂他楚沛,皇上仍是英明神武的天子,是他楚沛背着皇上,谄毙良臣,亏空国库。”
朝廷里这些暗涌知道的不敢轻易说,似柳朝如这等不知道的,听来难免灰心,“那你家老太爷费尽心机要拉下楚沛还有何意义?没有了楚沛,也有别的人,自古就不缺奸臣。”
董墨在天子脚下长大,周遭皆是玩权弄术之人,他早已是无心可灰了。他闲态依然,面庞弥散着没温度的微笑,“我家老太爷也不过是打着惩奸除佞的旗号,想在内阁独揽大权罢了。其实不论是济南还是北京,为官为己的比比皆是。就连我,也不见得多痛恨孟玉等人,不过是想借他们的命得我的势。”
说到此节,他凝着晦涩目光望住柳朝如,想了想,到底以直言警示他那一点读书人的清高,“我不知你又是因为什么要急于置孟玉于死地,我一向只当你我为民为国。但此刻我有句话要劝你,为了你自己的目的,此番去南京,就得拿出些非常手段来,切勿心慈手软,是拿他家人威逼也好,做饵也罢,都得叫那个姓谢的开口。”
一席话讲完,柳朝如呆了呆,逐渐才醒过神来。隔岸观火犯个狠劲不要紧,真到跟前见血见灾,连他自己也说不准自己会不会心软。
他低着眼够桌上的茶碗,笑了笑,“许久不听你这样讲话,一时竟有些不习惯。从前我最怕你将那双眼睛落到我身上琢磨我,因为你看我,时时比我自己还透彻。”
董墨泠然一笑后,挪开了目光,又是一贯的克己温良的态度,“我也久不这样说话了,说句心里话吧,我也不想将人看得太明白,没意思……”
说着,他倏然一笑,玩笑着:“都是叫我们老太爷给逼的,上月给我下了死令,叫我任期内,定要借济南的盐务亏将楚沛拖下水。要没他的话,我也情愿睁一眼闭一眼。”
语毕听见潼山进来报,说迎亲的花轿借来了,董墨散逸地一挥袖,拔座起来,“领我瞧瞧去。”
花轿是在别的大人家借来的,重新装饰一番,里外皆镶滚了大红妆花缎子,顶上四角,挂了好些穗子璎珞,将一点先前的样子都裹没了,红得太艳,反而沉重。
柳朝如心里很平静,还跟与他无关似的,回头打趣董墨一句,“只盼你也早日成家。”
董墨闷头笑了下,眼落到抬杆上,上头兜裹着的红绸子像一只鲜红是手,缓缓伸进他心里,掏啊掏的,将他一股曾涌上心间的冲动连血带肉再度掏了出来。
归到清雨园,他打发斜春出去,独在书案后头坐了半晌。那要成亲的念头先前不过是灯前的细蚊子,东一点西一点地飞一二次,这回却像是雨后春笋,扎扎实实地冒出来,长在他心里。
近来与梦迢相处似乎又亲昵了几分,她若即若离的态度也像好转了些,董墨不知道其中的因由如何,但他第一次想摊开来与她说一说。他可以无所谓地爱一个幻影,但想娶她为妻,要同家中纠缠打官司,总要知其底细。
梦迢这头却为梅卿的事不得不在家耽搁几日,那日董墨去,她便故作烦难地对董墨叹道:“何家在天津卫有门亲戚嫁女儿,阖家都要去,偏巧他家奶奶这一向身子骨不大好,劳顿不得,去不成了,想请我往他家去住几日,陪着她说话,以解寂寥闲闷。”
董墨正吃茶,闻言略顿了顿,眼内倏地滑过一点幽光,脑中冷不丁地敲了记警钟。太巧了,那么碎片似的巧合在他脑子里一个乍回间拼接起来,严丝合缝得惹人联想。
然而面上,他仍旧闲怡地将茶呷了一口,笑着,“这何家也嫁小姐……近来办喜事的人真是多。”
太阳一日比一日晴暖,梦迢有些懒懒的,思想也有些怠惰,竟没听出他话里隐疑。她支颐着下巴,只顾着装得一派天真,“还有谁家嫁小姐?”
董墨睇她一眼,衔着盅,眼皮往吃干净的盅底垂,“孟府台家,不是与书望定的亲?婚期也是在近日。听说孟府台家里为这事忙了好些日子,连我这个保山也没功夫请。”
梦迢托着一张珊珊笑脸,眼稍松快地弯垂着,“瞧我,都忘了这一桩事了。恐怕近来日子好,大家都定在这些日子结亲。人家不请你,八成是忙忘了,你还缺一顿席吃?”
董墨将一丝笑长久地噙在嘴角,悠哉地抿了抿唇上的水渍,忽然又道:“你是见过书望的,他成亲摆酒,我是要到他家里吃席的。不如你同我一道去贺一贺?”
真到那日,孟府里也是要摆酒宴客的,还要送梅卿出阁,梦迢哪里脱得开身?她随手拈来个堂皇的借口,“不好,过年他家里冷清清的没什么客,随你一道去拜见拜见就罢了。到他成亲,不知多少客,我是你什么人?又是他什么人?我什么身份去贺?恐怕唾沫星子也要将我淹死在那里。”
董墨缄默一会,压下此惑不提,反转来一双暧昧的眼,“那么你想做我什么人?”
倏地问得梦迢惊骇哑口,脸上好一阵才后知后觉地浮起红云,像个临嫁的新娘子描的斜红妆。她对自己说这不过是戏台子上一种恰当的演练。但彼此都清楚,就连唱戏的也不见得能演得如此惟妙惟肖。
她无法忽略心里一点窃喜,即便知道绝没可能,也仍然窃喜。因此喜也喜得有些凄凉。
董墨倒是略过了那点蛛丝马迹,屡次随本性转袭来的怀疑,都这样被他一手挡开。他又情难自禁地,倾注给她所有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