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 第44章

作者:再枯荣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相爱相杀 古代言情

  斜春转过眼来,“老太太与太太一向好?”

  梅卿垂下眼皮,笑着抿口茶,“没什么不好的,就是前几日为中秋乱忙了一回,才得闲,又想起到庙里上香。倒是我,身子骨不如她们,只好在家里闲睡着。”

  “府里,一向也好?”

  梅卿迎面一笑,目光如针,轻轻地往斜春眼里钻,“有劳挂心,哪里都好。”

  斜春探不出什么异状,自己尚且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不好往深里问,略微再寒暄两句,便辞将出去。

  梅卿浅送出洞门两步,吩咐丫头将她送出府去,背后一变脸色,折到西园梦迢屋里来。

  时隔几日,这屋里起了些轻微变化。洞门内守着两个小厮,廊下坐着好几个丫头婆子,个个面上提着警惕精神。门上挂着把鎏金铜锁,窗纱内竖着钉了几根木棍。有个婆子迎来,窸窸窣窣地开了锁,请梅卿进去。

  屋里也是另一番光景,一应瓷器利器皆收了下去,多宝阁上空空的,墙下一炉死灰,光线昏沉,空气郁闷。梦迢呆坐在卧房榻上,背着窗,妆不上,发未梳,蓬蓬地散了满背。她只瞥了梅卿一眼,又转回去,将对面空帐呆望着。

  梅卿笑了笑,抱定胳膊欹在帘下,“姐也是,好好的闹什么?一家子原本和和睦睦的,姐夫就从前有些不到之处,这会也知道改了。他昨日在娘屋里吃饭还说呢,只等打发了那姓董的,往后再不要你操一点心。”

  梦迢闷不作声,只唇角挂上来一丝冷笑,慢行到妆台拣了把篦子梳着头发。

  听说她前日趁着看门的丫头打盹又往外又跑了一遭,跑到洞门处惊动了小厮,给拽了回来。这才锁了门,钉了窗。

  梅卿望着她直挺的湫窄的背影直好笑,“姐夫也算打着灯笼难寻的了,像他这样年轻,又做着大官,又肯娶你的,满世界还有几个?姐聪明一世,临了却犯起傻来。那姓董的,是,论才貌家世,是一顶一的好。可有的好处,是轮不到你头上的。讲难听点,你不配,真到了这些大家子弟手里,那得讲清白论家世,你占哪一条?长得好?你往落英巷翻一翻,哪个姑娘长得不好?”

  窗户上透着橙黄的光,斜撒进来,显得镜面上的灰格外多,看不清梦迢的脸。

  她穿着松黄的软绸长褂,腰背上空悠悠的,闲压出好几条皱褶。她仿佛瘦了两分,转过来,脸上更白了,眼圈底下浮着淡淡青,比往日更尖锐轻薄。

  她笑问一句:“你姐夫许了你多少好处?”

  梅卿一霎敛了笑脸,心底那一丝丝心软倏又硬起来,“许了一千银子,许了娘两千。”

  梦迢拔座走到墙根底下,翻出一沓票子在她面前扬一扬,“我给你一万,你帮个忙,到清雨园去送个信,叫章平来接我。”

  梅卿的目光随那沓宝钞扬了扬,缓缓站直了,“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个见钱眼开的人?咱们一处这些年,你还是不怎么清楚我嚜。我要是真图钱,大可以拿着你的信往清雨园讹姓董的一笔。”

  “你想要什么?”

  “我要什么……”梅卿绕着她踱一圈,迎着那橙黄的一片光仰起面来,轻轻攒着眉笑,“唉……我也不知道我要什么。我只晓得,你得陪着我,咱们一家子就该在一处。活着,一起笑一起哭,死了,烂在一处。”

  说到此节,她转过来,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子在梦迢脸上滚了滚,往她眼里定住了,“姐,其实我心里真是有些怕,怕董墨真就娶了你。咱们一窝黑心烂肺的野鸡堆里,怎么能飞出个金凤凰呢?娘做什么也不帮你,我猜她老人家也是这么想。”

  梦迢将眼瞥到地下,有些不敢直面她。梅卿旋即得意地一笑,又将一双宝蓝的绣鞋轻轻转起来,“娘要是真为你好,打起头就不该让你干这些坑蒙拐骗的勾当。她自己干呀,省检一点,一样能将咱们拉扯大。‘梦儿,来,咂一口烟。梅卿,过来啊,把胸脯子挺起来,男人喜欢。’”

  那镜里忽然冒出股浓烟,隐隐现着老太太艳媚的脸,惺忪的眼色,靡丽的笑意。梅卿伏在妆案上,盯着,盯着,尖利清脆地笑出声,“姐,别想什么董的不懂的了,踏踏实实的和我们在一处。”

  梦迢回首望她一会,陡地将她镜上狠推一把。梅卿额头撞在镜上,痛呼一声,镜子哗啦啦碎了好几片。梦迢忙不露声色踢了一片到桌底下,转背便朝门外跑。

  跑也是白忙活,才到庭中,就给四面涌来的婆子丫头一抱截住。一班人顷刻乱糟糟地嚷起来,“太太哪里去?太太快回去!”

  “太太、太太给我们留条活路吧!”

  “叫老爷知道,大家活不成了,太太就看在往日我们侍奉勤谨的份上,快别折腾了。”

  梦迢一句也听不进去,只顾着往外挣。哪里挣得脱,那洞门处还守着两个小厮呢。

  几个丫头婆子合力,又将梦迢拽回屋内。见屋里也是乱糟糟的,梅卿倒在地上捂着额头直哎唷,两个丫头搀起来一瞧,额上流了些血。

  真是忙不赢,众人皆跑急马似的乱,四下嚷着,“快请大夫!瞧梅姑娘脸上。”

  梅卿叫人搀着往外走,其间瞥见梦迢给两个婆子揿在座上,心里恨起来,发狠要冲去打她,给丫头拽住,“梅姑娘快别耽误,先回屋医治要紧!太太也不是留心的。”

  乱一场,渐渐平息下来,已是日晷西倾了。两个丫头打扫了卧房,才将梦迢搀进去,待她坐定了便伏跪在她裙底下哭。

  呜呜咽咽凄凄楚楚的,却不是哭梦迢。这一闹,少不得众人皆要挨一通打骂,不过要在梦迢跟前求个可怜。

  梦迢只管将眼一别,漠然道:“滚出去。”

  时下归于清寂,门又重锁,窗仍紧闭。梦迢腰一软,睡倒在窗根底下。有一片光落在榻上,在她面前,映着窗户上的棂格,横七竖八的,几如一张网。

  她将手伸进金灿灿的网内,接着那些跌宕的尘埃,落得满手烟尘,满手空空。

  黄昏时孟玉归家,听闻梦迢又跑了一回,还没进屋,先就隔着窗户在廊下吩咐,将一干看守的丫头婆子捆起来各打十个板子。

  满庭顿时哭声四起,呼声连天。孟玉踅进屋内,见梦迢卧在榻上,脸色平平。他散漫地笑一笑,坐到她身边,“她们可是为你挨的打。”

  梦迢睡在枕上,眼也懒得抬,“是么?那你把她们都打死好了,我正好讨厌她们。”

  孟玉怔了怔,进而好笑,“她们伺候你这几年也算十分尽心,你不替她们说句话就罢了,还要我打死她们。心真是够狠的。”

  “我只管我自己好,她们是死是活不干我的事。你要是指望打她们给我瞧,那你是打错了算盘。”

  孟玉顿感浑身无力,默了会,将她搂抱起来,拨开她面上的头发,“别闹了,跑也跑不出去,何必费这个力气?”

  他是笑着的,一贯对她那种纵容的笑。梦迢觉得很讽刺,掰开了腰上的手,往窗户上歪靠着脑袋。窗外的板子打完了,哭天抢地嗓子渐弱下来,变成此起彼伏的哀泣。那声音仿佛是从她心里发出来的。

  “不高兴?”孟玉将一条腿搭在榻上,歪着脸来就她,“我知道你不高兴被关着,你不闹,等打发了董墨就拆了这些木条子,带你回苏州散散闷。”

  因为听见董墨的名字,梦迢的眼波荡了荡,陷在夕阳里,有些绝望而温柔意味。

  孟玉心一紧,笑意尖冷起来,“我告诉你吧,董墨往东昌府去了,那头出了些乱子,秦循走了,他如今兼着布政使的差事,要在那头压着。这一去,少说两个月才得回来。等他回来,朝廷的旨意也就该到了。”

  “什么旨意?”

  “按咱们从前商议的,我上了疏,参他强占我妻。”

  孟玉拔座起来,徐徐踱着步子,每一步都笑着,打算得很好,“我知道他也上疏参了我。我这头也参他,有这个私人恩怨在,他就该避忌着,朝廷绝不会叫他来查我。这个时候,楚沛就会举荐别人来查我的案子,罪名一律推到章弥身上去,这事情就算平了。至于董墨,他依势仗贵,强占朝臣之妻。有他祖父的干系在,又念他往日之功,大约不会重罚,但会调他回京。他一走,一切就都过去了。”

  梦迢端正了脑袋,目光凛然地射过去,“朝廷不可能听你一人之词。”

  “自然了,朝廷肯定要怕派人审问。梦儿,还得你来指证他呀,只要你指认,我相信他不会辩驳的。董墨这个人,睿智冷漠有决断,偏偏在私事上头有些感情用事。他喜欢你,会认的。”

  梦迢冷笑道:“要我指证他,你还在做梦呢。”

  “你会的。”孟玉回首,款款坐下来,“彩衣那丫头还给我关着呢。我是心疼你,不舍得动你一根头发丝,但要她的命,就是眨个眼皮的事。打死个下人,有什么了不得,往后我赔你十个八个这样的蠢丫头。”

  夕阳落在他笑着的脸上,将他的耳眼口鼻皆照得悠黄,恍似一片远水,以为是暖的,手伸下去却冰骨头。

  梦迢半点不意外,她认得的孟玉一向如此。她只是对自己格外失望,竟然爱过这样的人。她将眼一垂,自嘲地笑一笑。

  孟玉立时敛尽笑意,歪着眼窥她,“你笑什么?”

  “没什么。”梦迢轻轻叹息着,抬手抓住窗上的一根木条,望着庭中影绰绰的梧桐,“我在想,你说错了,有没有章平都不会有区别,不论过多久,你仍然是孟玉,我依旧是梦迢。”

  孟玉没话可说,知道这是道理,但知道和办到是两码事。

  外头提饭进来,孟玉接了食盒,散了丫头,一样一样摆在炕桌上,“我也认认真真想过,有时候我想,给你一封休书,随你去,爱上哪上哪去,我孟玉也不至于少个女人不能活。”

  转背的功夫,他顿了顿,嗓音认命般地垂下去,“可是梦儿,你对我来说不单是个女人。”

  炕桌上递嬗摆满五.六个碟子,磕磕撞撞地发着清脆声音,很像江南那些檐角下挂的铜铃。苏州那些弯弯拐拐的巷子里,许多人家的屋檐底下爱挂这样的檐铃。每逢孟玉走过,风弄檐铃,叮叮当当的,仿佛充满了欢声。然而那欢声又隔墙,离他很远。

  他在对面坐下,将碗白森森的饭搁在梦迢那头,睇她一眼,兀自笑着,“我说这些你恐怕要笑我。但我真是这样想的。你记不记得那年在你家,我身上丢了银子,你娘与梅卿翻脸便不认人,就你还肯给我端饭来吃。尽管嘴上痛骂我,心里觉得我是个招摇撞骗的混子,也没曾饿着我。”

  他自顾说着,一丝一毫微妙的细节也记得十分清楚,“真难得,我孟玉落魄潦倒过,也风光无限过,但凡舍过我好处的,不是巴结奉承就是指望我有所回报。”

  趁着这话,梦迢冷睇他一眼,“我那时候也不过是指望你的银子。”

  “随你怎么说。”孟玉微微歪着脑袋看她,一眼就望透她似的,脸上浮着自得的笑意,“就跟我当初说要娶你,是为要利用你一样。我们只管自己瞒住自己吧。”

  谎话说得多了,有时候常常将自己也瞒了过去。总之相遇太难看,往后的情节就都美不起来了。

  他只能寄希望于更往后的日后,其实心里清楚日后可能将更加难看。但这些难看片段是由一线情丝串联起来的,要割断犹如抽筋。

  他宁可相互憎恶的爱,也不要恩断义绝,反正他一向委曲求全。

  幸而梦迢也从不是个宁为玉碎的性子,该吃饭仍然吃饭,从不亏待了自己。她藏起来的镜子碎片也不是用来自戕自残的,只等夜里她将那碎片摸出来,坐在榻上割窗户上的木条子。

  遗憾那些木条子皆是铁木,镜片又太钝,一连割了十来天,不过割出条浅浅的划痕。

  这十来天里,老太太也来劝导两句。梦迢对她与对梅卿是不一样的,终归对她残存希冀。

  那日她来,托着烟袋,那烟袋换了新烟嘴,血琥珀的,她递给梦迢瞧,“你看,上好的血琥珀,玉哥儿孝顺,托人在云南寻来送我的。 ”

  梦迢顾不上瞧,想了想,一把扑通跪在她膝下,将她一双膝盖可怜兮兮地摇了摇,“娘,我不求您多的,只求您给章平递个信,告诉他我的境况。他要是不来救我,我从此再不提他一个字!”

  老太太忙弯腰将她扶起来,“听说他往东昌去了呀,玉哥儿没告诉你?”

  “您就往他那清雨园里传话,告诉他的丫头斜春,斜春晓得派人去告诉他。”

  “斜春?”老太太漫不经心将烟袋在榻围子底下磕一磕,“像是听见有这么个人。”

  这厢敛眉思索着,扭头对上梦迢闪烁的眼,就笑了,“说什么救不救的,哪有这样严重?玉哥儿不是要害你,这一家子,谁要害你呀?难道你亲娘在这里,会眼睁睁瞧着人害你?这都是为你好,省得你成日间发那些没章法的梦。”

  眼见梦迢要发急,她忙抬手压一压,“你先不要急,你听娘说个道理。那个董墨什么身份?你跟了他,不过是做他一房小妾。就是有能耐做了正头夫妻,你也不想想,他族中多少人口,多少妯娌,又是多少兄弟姊妹?跟这些人磨,简直磨得没个天日!玉哥儿可有这些牵绊人?你看这么大个府邸,干干净净的,就咱们一家几口住着,你上不用侍奉公婆,下不用周旋兄弟妯娌,哪里不好?”

  倒将梦迢说得一时无话可驳。可渐渐的,又在这些充盈的道理里,牵出董墨的音容。她笑了笑,满是无奈的颓然,“娘没有爱过人,不会懂的。”

  老太太眼色微动,旋即鄙夷了她一眼,“爱是最不要紧的东西,我教了你这么些年,怎么就教不会呢?”

  梦迢此刻不想听她这些大道理,仍旧跪下来求她,不知不觉地流了满脸的泪,“我就托您带句话!一句话的事,不费您多大的心神!他要是不管我,我从此就只听您的话。”

  “好好好,你先起来。我叫人捎句话去就是了。”

  梦迢这会发觉满面的泪水,一高兴,忙不赢地拈着袖搽了,望着老太太,噗嗤一声笑起来。

  多少年了,老太太翻着记忆拣一拣,仿佛她这女儿还是在小时候才这样笑过吧。那时候小丫头,什么也不懂,只晓得乐乐呵呵的。

  可人是不能够这样傻兮兮乐一辈子的,像她这么只管傻乐着,哪日冷不丁一个浪头拍过来,不将她拍得粉身碎骨才怪。

  于这方面,老太太很有经验。女人要少做梦,得尽早适应这世态的炎凉。这是作为一个母亲,最沉重的爱。

  “老太太,到底去不去清雨园告诉一声啊?”

  “嗯?”

  老太太将眼瞥到身边,那婆子挽着她又问:“您才刚应承太太的话,到底告不告诉?要告诉,可得趁早,那头派人到东昌府也得不少日功夫呢。”

  “我哄她的话你也信。告诉什么?这丫头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老太太提着裙走到洞门底下,临行又回头望那上了锁的两扇门,“这丫头真是越长越回去了,二十啷当岁,嫁了人的人了,这时发起春梦来。”

  她眼皮上沉沉地压着一片浓阴,托不起似的,轻轻一剪,剪断一缕尘梦。

  作者有话说:

  梦迢:我是绝对不会寻短见的!那不是我的风格。

  (被一把抱住)

  董墨:后来呢?有没有吃什么苦头?

第46章 万事非(六)

  秋光盛时, 董墨抵达东昌,一干官员豪设绮席款待, 席上禀回农户动.乱之事, 不出所料,各厢推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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