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 第55章

作者:再枯荣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相爱相杀 古代言情

  董墨心上那恨意不禁又高涨了几寸,此刻才迟钝地觉得左边脸上发痛,是给梦迢打的。

  他暗暗咬牙,咽进苦水,关照斜春,“我身边暂且不要斜春来伺候了,叫她养着,自己在账上领一百两银子,算我给小丫头的见面礼。”

  “嗳嗳,多谢爷,等媳妇出了月,抱着丫头给爷磕头。”

  这里欢天喜地出去。那边厢,梦迢也正喜笑颜开地吩咐,“彩衣,包五十两银子来给咱们小少爷,再包五十两给姨娘。几位大夫与妈妈,各包五两银子,另赏两匹料子。”

  屋里挤了一堆人,个个争相道喜,话说得齐全好听的,皆领了赏钱。梦迢把个发皱的婴孩抱在怀里,低着脸看,不知怎的,真有一场新生的喜悦由她心底里焕发出来。这一时间,一概恩怨情仇皆想不起来。

  银莲撑在枕上窥她,蓦地放下一颗心,汗涔涔地爬起来谢,“谢太太.恩赏。太太快别抱着了,脏了衣裳,叫奶母子抱下去吧。”

  梦迢将裹好的襁褓递与奶母,走到床前来,“你歇着样养些精神,等出了月,还要办酒席。我派人往兖州传话去了,你放心。”

  说话时,她脸上满是欣欣的、温柔的笑意,像初春的雨,带着临终的清寒,致使千山静。银莲睇住她,忽然有丝心酸。

  这心酸却是为孟玉而发的,身为女人,她在梦迢的眉眼里再察觉不到任何因执着带来的怨尤。梦迢对孟玉的爱彻底没了痕迹,她完全将她自己抽身成一个局外人,带着点从容的哀凄路过了别人故事里的热闹。

  然而可悲又可笑,孟玉乃至银莲这两位局中人的喜怒哀乐,仍然受着她的牵绊。

  时过境迁,眨眼便是二月中,梦迢果然操办起小公子的满月酒,因孟玉不在家,不好大排筵席,只邀几个要好亲友来略坐坐。

  这一忙,十分有个大家夫人的端庄贤德样子,引得下人口里称赞,暗里却猜不透。她那一副好心情也不知哪里来的,小妾产子,倒将她喜得那样。

  追究起来,连梦迢自家也不知道,只觉春意烂漫,花时将到,心里荧荧地闪烁希冀,芦苇地里的萤火虫一般,在黑漆漆的一隅亮起来,哪怕微渺。

  这日拟了帖,乘轿往柳家去请她娘与梅卿并柳朝如,没曾想下轿在门首撞见董墨。他未乘车马,独身一人,穿着件墨绿的袍子。梦迢一眼认将出来,这袍子还是她那年给他做下的,心里便是一阵暗喜。

  董墨也瞧见她,积攒了多日的恨意又霎时委顿。真是世间怪事,都说因爱生恨,爱一个人,受她欺骗,得不到她,就恨不能杀了她。

  可他的恨意,怎么就带着点缱绻的窝囊,总提不起狠劲?

  但他面子上还是很要尊严地,将梦迢冷瞥一眼。见她底下穿着桃粉的裙,上头绾色长衫,那绾色有些若有似无的粉,脸又很白,像朵待开不开的花骨朵,坚持等在枝头,等春天来哄着她开似的。

  谁要去哄她?董墨是决计不肯将就她的,腿一迈,先一步跨上门去。梦迢在后头提着裙,望着他冷漠的脊梁骨轻微诧异。想起上回打他的事,就很快原谅了他的冷漠,跟着进门。

  柳朝如正由正屋里出来,乍见二人,也是一番诧异,面上不显,迎来作揖。董墨是他请来商谈公事的,两人自到正屋小书房里说话。顷刻见梅卿与老太太出来,踅到老太太屋里说话。

  伺候老太太的妈妈上了茶,母女三人关在屋里。梦迢在榻上坐着,笑说:“娘这屋子怎的有些闷。”然后推开了窗。

  “哪里闷?”老太太在对面皱着鼻子嗅一嗅,展开眉头,“噢,你不熏香,我这屋里熏了些檀香,味道浓了些。你在替银莲那孩子办酒?”

  “正是为这个来的,定下后日,一应都齐备了。请了个班子唱戏,你们也去热闹热闹?”

  “玉哥儿不在家,你急吼吼的乱忙什么?你摆这席面,男客谁应酬?”老太太端了碟点心在她面前,嘴里埋怨着。

  梦迢笑道:“并没有摆什么大排场,就是来请你们一处吃顿饭。要排筵席,还得等玉哥回来。”

  说到此节,梅卿冷笑着搭了一腔,“姐愈发贤惠起来了,银莲生个儿子倒如你生的一般,回头人家抢了你的名头,也做了正经太太,看你还有没有这样的精神。”

  转念又望向身侧的墙提了提蛾眉,“方才见董大人来了,你们不是约着一处来的吧?姐夫才到了兖州去,你这头就忙起来。怎么,董大人不怪罪你了?他的忘性倒大,这才不到两年,就将你骗得团团转的事情揭过不提了。”

  梦迢晓得她因赔光了钱,少不得言三语四的刻薄,也不理会她,自顾着向窗外望一眼。恰好能望见正屋小书房的窗户,董墨半阙背影坐在窗下,挺括括的双肩微微弹动。

  她猜想他一定是在笑,鼻腔里轻哼出一声来,淡淡的不屑夹在谦逊有礼间,一双欲眠似醉的眼尽管避影敛迹,仍旧能渗出些阴沉的黠慧。

  单是想一想,她心下便有涟涟的波动。

  作者有话说:

  董墨:你敢打我?

  梦迢:我知道我不该我不对,但是我有点窝里横……我尽量改好么,你痛不痛?

  董墨:先饶了你。

第55章 盼几番(五)

  时值日丽风和, 花艳芳温,隔墙谁家鸡鹅, 咕咕叽叽地鸣着, 别有趣味。

  梦迢整个身子缩到窗根底下,横竖是她娘的榻,不拘什么礼节。她将胳膊搭在窗户上, 脸歪在臂弯里,一面听老太太梅卿两个挖苦她, 一面向斜对面的窗户望着。

  那些刻薄话她今日倒一字不往心内去了, 一张嫩脸时时浮笑, 枕得云鬓乱慵, 倦魂迤艳。

  梅卿在杌凳上看她那样子, 勾想起自己赔进去的钱以及不如意的婚姻, 不知多少恨。其实恨也恨不着梦迢,柳朝如横竖是她自己拣的。可娘仨都混得一般不好也就罢了, 偏偏梦迢旧梦恐有续,心灰得复燃。

  她忿忿地将一把瓜子丢在碟子里,嬉道:“姐关着些心神, 可不要乱发痴。我听书望讲, 董大人在京定了亲了, 是保定府府台家的小姐, 河北那头忙完后,回京便成婚。”

  这一吭声,果然将梦迢拉回些神来, 趴在窗上的身子端进窗内, 抓了一把瓜子嗑。口里嗑哧嗑哧地, 很要强, “我发什么痴了?我是看你们院子里那片韭菜长得好。”

  说到韭菜,梅卿愈发恼火,“真是倒了霉八辈子的霉,我那笔款子要是收回来,今年不拘哪条街上买处宅子,这会也就犯不着对着那片穷酸菜地怄气了!”

  梦迢虽然心里有数,仍然假装关怀,“你到底做的什么买卖?哪里的款子收不回来?”

  梅卿心里怕同她讲了反受她奚落,叵奈再没别的人可诉苦。平日说给她娘听,因多说了,她娘有些不乐意听了,总怀疑她是借着诉苦的由头想诓她些钱花。

  没法子,这世界转来转去,好像就她们娘仨。她当初一心要嫁给柳朝如摆脱这局面,不想一转眼,跟前身边,还是她们娘仨。这就是她的命数。

  如是想着,梅卿苦笑起来,“我与马太太在外头放利钱,早时还好,赚得不少,我就将那点家私都砸进去了。说好年关上下连本带利收回来的,谁知竟然寻不见那保山的人影了。”

  “作保的谁?”

  “一个姓伍的,专替人放利,连马太太的好几千两也没收回来。”

  梦迢心内暗笑,面上替她发起愁,“告诉书望啊,叫书望派人去查访。”

  一提起,梅卿更是满面的官司,恨得牙根痒痒,“他?哼,有什么指望?先时倒派人寻访了几日,后头推说衙门里有的是事情要忙,总不能将人手都搁在我这桩事情上。又说:‘你这买卖原本就不合规制,早些时奉劝你你不肯听,如今就当吃个教训。’你听这话,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思么?”

  话音甫落,想起来从前在梦迢面前只说他夫妻二人如何相敬如宾,此刻不是又将老底掀给她瞧了吗?梅卿心内又懊恼,将炕桌上的瓜子碟一推,“罢了罢了不说了!算我倒了八辈子的霉!”

  黑瓜子撒了满榻,梦迢抬手扫着,一面嘟囔,“又使性子,这碟子招你惹你了?或是拿我们撒气?天底下就没有那样好做的买卖,自家不醒着神,这会怨得着谁?”

  梅卿横睃二人一眼,满腹委屈愤懑无处宣泄,开门出去到邻舍县衙主簿家里去坐。

  梦迢从窗户里看着她去,顺势把董墨瞥一眼,他已不在窗下坐了,一只手撑书案上,侧着身,像是与柳朝如在品鉴什么字画。

  却不是看字画,看的是历城的图,柳朝如指给他看哪里良田增收,何处良田歉收,都是说些公务。少不得说起孟玉,“你将孟参政派到兖州去,是有什么讲头么?”

  董墨直起腰来笑道:“你们都多心,我叫他去,真是因为他在兖州官场上是生面孔,不用顾忌许多人的体面,事情好办些。朝廷等着山东的税呢,换贾参政去,给那些人缠住,不知耽误到什么时候。”

  “噢,我还当……”

  “还当什么?”董墨睇他一眼,见他笑含深意,明白他是说梦迢,便笑着摆手,“你知道我是公私分明的。”

  柳朝如收了地图,背身插.在多宝阁架上,“盐务的事情,你有主意了么?这里的事情忙完,你就要往河北去了,可得抓紧。”

  “你同绍慵都说账面上瞧不出差错,我看不一定,账做得再平,没有这些银子,无论如何也对不上。从前有楚沛在户部替他挡着,如今楚沛都自身难保了,谁还替他们周全?户部新任的尚书娄大人,我想请他将济南的账与户部的账仔细核查,一定能找出空子。”

  “这要是忙起来,可是不小的事啊,哪里有这些人手来一一核账?”

  董墨踅出案,剪起手来,“因此我要借调各衙门的主簿户书,所有的账一起查。我在山西也这么查过,查出不少纰漏来,真是叫人寒心。”

  “我们历城县衙倒好说,人手抽调给你,只是底下州县的人,你还得给各州县发公文。”

  “这好办。”

  董墨那张脸笑垂着,脸颊上两簇睫毛影一抖,就朝窗户抬额起来。

  对面斜窗上,梦迢像给烫了一下,忙把眼睛转回去。

  果然是给烫着了一下,托着的烟杆里蹦出来一点火星,落在她手背上,不痛,倒有些发痒。两支烟袋才刚点上,她娘咂得呼哧呼哧的,半饧着眼,在一缕一缕的浓雾里,显得萎靡艳丽。

  她却有些不好入口,那姿态意味过于靡颓了些,有些不精神的媚冶,只怕给董墨瞧见她的堕落。

  老太太将她腕子搡一下,“咂啊,点了又不咂,空烧什么?”

  她又横了心了,反正她一切的无耻鄙陋早叫他知道了,还有什么可遮掩的?于是顷刻烟雾弥漫,但手又将窗户拉来轻阖上,想着问老太太:“您老可还是背着书望收人家的豪礼?”

  老太太在对面理着裙,满面倦雾愁烟,梅卿的一通抱怨也勾起她一通抱怨,“也不知是哪个多嘴嚼舌的,把这事情说给书望听了。他起先没怎么样,有回抓了我个现行,将我一通教训。反了他了!我是他岳母,他还敢说起我的不是来!”

  说得梦迢心虚,幸而眼前障雾,倒讥训了老太太两句,“书望说得也不错啊,您老人家仗着辈分,要叫谁都让着您,难道让得您坑家败业才算好?”

  两句话不得了,老太太原本就觉得女儿靠不住,愈发生气,迎头一个烟锅子敲在她头上,也不顾还烧没烧着,“捡来的成日怄我就罢了,亲生的还来怄我!”

  那锅子里抖出些火星,从梦迢头上撒下来,她忙跳下榻扑,头发扑散了几根。一生气,瞪老太太一眼,拉开门就要走。

  赶上董墨也正要走,刚由柳朝如送出正屋来,相看一眼,齐齐把脚跨到廊下去。说时急那时快,一片雨点子噼里啪啦狠砸下来,梦迢忙将绣鞋缩回去。

  柳朝如也拉住董墨,“下雨了,坐会再去吧。”

  这时梅卿也由外头跑进院来,东边看看梦迢,没意思,因同她们说得不高兴才出去的,便不往那屋去,一径走进正屋。董墨因见女眷,也不好进正屋了,只在廊下吴王靠上坐着。

  其实要问因由,他是客,又是这样身份的大人,就是到正屋里,梅卿再霸道也只得避让他。但他余光一瞥,梦迢也在东厢外头的吴王靠上坐着,他也就婉拒了柳朝如,“不妨事,我就在这里坐会,看看雨。你进去吧,我见夫人仿佛有些生气。”

  柳朝如玩笑道:“她终日生着气,大约女人都是这样子。”说着招呼潼山来,使他做些肉馅角儿并糟鹅掌,再煮一锅红枣白糖粥大家暖暖身子。然后睃一眼斜对面坐的梦迢,自行进屋去了。

  雨下得迅猛,方才好好晴着的天此刻云暮重掩,风刀劲刮,高山岭岫皆不见,有些惆怅满天涯的写意。给梦迢抬轿的几个小厮也进院来,见伺候老太太的妈妈在西面屋里出入,自然就到西面廊头避雨。

  梅卿跟前那丫头与这妈妈一道帮着潼山忙活,在厨房里进进出出的。那妈妈倒没怎么样,只是丫头挂着脸,偶然朝回首朝厨房里骂一句,“你自家顺手就能拿的,又来支使我,等这里忙完,看我不将你一副赖狗皮剥下来!”

  廊下又是小厮嬉笑,又是这丫头的骂声,正屋里梅卿也像在同柳朝如拌嘴,乌糟糟的混着雨声,一个院子扰攘喧哗。

  梦迢知道董墨好清静,这些声音堆起来,分明不是她家里,却像与她脱不了干系,是她制造出来的混乱似的,叫她心里莫名有些羞愧。

  她在吴王靠上理着裙,低着脸,偶尔向那头瞥两眼。董墨自成一派,全没听见这些嘈杂一般,一条胳膊长长地搭在阑干上观雨。

  重重雨帘中,他用余光看梦迢,她脸上被雨雾洇得阴白,想到她方才咂烟袋时在烟里的模样,倒如波中月。

  不一时潼山厨房里出来,搬了个小炕桌在董墨身边,将将能放在吴王靠上。端来两碗粥,一瓯肉馅角儿,一瓯糟鹅掌,一瓯乳饼,向那头招呼梦迢,“太太坐过来一处吃,家里碗碟有些不够。”

  丢下话扭头往厨房去,照样端了一份进老太太房里,又端一份到正屋里,落后一挥手,招呼抬轿的小厮进厨房里吃去。

  梦迢踟蹰着没挪动,但见柳朝如出来,在那头说:“太太要么进屋同梅卿一道用些,要是无妨,就坐过来与章平吃。家里碗碟实在不够,万望见谅。”

  才绊了嘴,叫她此刻同梅卿坐一处她是不愿意的,又挨了老太太一下烟袋锅子,也堵着气不愿与老太太同用。只得望一眼董墨冷淡的后脑勺,“勉勉强强”捉裙过来,坐在炕桌另一边。

  她人虽坐在那里,却有种奇怪的心绪,不便端碗。好像是吃人家的饭,端起来就得矮人一头,得等主人家三番五番地劝,是“经不住劝”才吃起来。

  董墨将那吃粥的汤匙搅弄两下,送了一口,见她不吃,心里不由得替她发急。这样大的雨,热东西搁不住一会就要冷的。

  他吃在口里的已有些不够烫了,于是少不得摧她一句,“你不吃么?”

  那嗓音,比雨还冷。梦迢睐他一眼,见他翘着腿,底下一圈衣摆被雨水溅湿了。再瞧她的裙,也有一圈湿哒哒地贴在罗袜上,往上窜着冷意,那碗热粥就变得格外诱人起来。

  可他只劝了一回,还不能够吃,跌了脸面。她把下巴朝另一边歪过去,抬手摸眼前的柱子,装作没听见。

  董墨这一回放下腿来,瞥了她一眼,“再不吃放冷了,又何苦叫人做呢。”

  梦迢转回眼,咕哝着,“又不是我叫人做的。”说完也觉得自己很不讲理,把脸低下去,没等第三遭劝,端起碗来。

  蓦地静下来,身后是乱砸的雨声,再听不见邻舍的鸡鹅叫,别的声音也似乎消失了,有些尘蒙锦瑟的凄凉。董墨想与她攀谈,却不知说什么,说旧事,非仇即怨的,议论别人又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他只好笑一笑,调侃道:“吃得这副斯文模样,与那日打我的倒不像同一个人了。”

  梦迢眼梢斜挂,睇他一眼,把脸低下去,“对不住,那天我不是有意的,是因为发急失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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