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 第58章

作者:再枯荣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相爱相杀 古代言情

  “我养尊处优的,用得着干什么活?”

  “干什么活……?”董墨坐在床沿上,将她拽到跟前,毫不留情地拽出她一只手,捏着指端“咔哧”一声,剪了她一个半寸的指甲,旋即举着她的手恶狠狠地睇她,“作恶多端,充去福建挖矿!”

  梦迢窜起来跪着,挣脱了手锤他,连打了十来下。陡地一下软倒在他怀里,两条胳膊挂着他,脸枕在那宽阔的肩上,久久不说话。

  天色大亮,地上有一片被窗棂切割的晨曦,一格一格的回纹十分曲折。然而还是联成了一片四四方方规矩的光,角落里有一枝箭竹的影,锋利的长叶摇着声响,哗哗的,像浪涛,将她脆弱的骨头拍打进他的怀抱里。

  她很庆幸,她在这一年多的无涯黑海里煎熬着,曾有无数时刻想过放弃,却都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不像那两个月,因为最终没能熬下去,使煎熬的那一段丧失了意义。

  这一次她熬过来了,等到了他的手将她拽起。她可以挺直腰板向整个世间宣告:她有了爱的勇气与资格。

  她吸了吸发酸的鼻腔,脸向董墨的肩头歪着,“你这会还恨我么?”

  董墨一只手抚着她满背的长发,笑了下,“恨啊,恨不得杀了你。想想又不划算,叫你死了岂不放你痛快了?还是让你终身服苦役吧。”

  他嗅到她身上有淡淡的奶香与玫瑰香,扣着细微的一丝烟草暴烈,那些经过热窑慢烤的苦痛化为一缕烟,轻轻将他环绕。

  他阖上眼,又睁开,眼底泛出散碎泪星,“你这么骗我,我说两句狠话回你,不算过分吧?”

  梦迢哭着笑了,搡了他一下,“你就是把我杀我也没怨言。是我活该的。”说着,她端起腰来,歪着泪涔涔的笑脸,“你就不怕我这回也是骗你的?”

  董墨把她的脸上的头发掠一掠,捏着下颏吻了下。那嘴唇上也沾满泪,濡湿的,将他的唇也沾湿了,他退开时舔了舔下唇,“不知道为什么,不论你说多少谎,我也固执地相信你是爱着我的。这是不是诗里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还是我过于没有自知之明?”

  梦迢噗嗤一声,面上泪如泉涌,心里高兴得要不得。她是自困的兽,然而笼子外头,有个人能从她绝望的眼睛望进她的心。

  这恐怕就是冤情孽债了,因为他懂得她,才令他吃了许多苦头。

  “不哭了。”董墨揩拭着她的脸,又将她搂在怀里哄着,“不哭了,哭得我肠子都要断了。走,吃饭去,有桂花糖粥,你们无锡的吃食,你爱吃的。你的确是无锡人吧?”

  这一问,倒将梦迢的眼泪问止了,仰面瞪他一眼,“我是!我哄你这个做什么?!”

  “谁知道呢,那位‘张银莲’张小姐确是无锡人没错,哪里晓得梦迢也是呢。”

  “你还说信我呢,一早就背地里查我。”梦迢满铺翻着寻她的衣裳。

  “怀疑是本性,信你是超乎理智外的,感情。”

  梦迢正爬跪着四角里翻,闻言停下来睇他。董墨瞥一眼那腰下给莨纱盖住的软.肉,一把将她捞回来,手由下卷进去,“别找了,你的衣裳叫我扯坏了,赔你一身新的,暂且借斜春的来穿。”

  梦迢跪在他怀里,咯咯笑着推他,“不许捏!疼呀!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都是给你作弄的!”

  董墨亲着她的颈窝,叼起一块肉磨了磨,“真疼么?昨晚可没喊.疼。”

  梦迢一张笑脸简直五彩纷呈,又是零乱的泪水,又是涌上的红晕,手绞着他的发带,略微垂下脸去,细声嘟囔道:“我怕我喊.疼,你真就停手了。”

  “什么?”董墨假装没听见,乔张致地侧过一遍耳朵贴过去,“再说一遍。”

  “说什么说!大白天光的,少说这些污言秽语!”梦迢臊着一张脸跳下床,趿着绣鞋满地乱跑,“斜春、斜春,借我一身你的衣裳穿,谢谢你!”

  她换了衣裳与董墨一齐走到外间来,迎面见彩衣抱着一只猫进来。可不是昨日在那房子里见过的那只?彩衣将它放在地上,它便似个皇帝老爷,昂首挺胸四面巡视,竖着条雪白的尾巴,跟鸡毛掸子似的,这里扫扫,那里弹弹。

  梦迢笑着弯腰下去看它,“哎唷,这不是昨天咱们瞧见的那只猫么?”

  可关于昨天的事,或者更多繁杂的事,谁也没空闲去提起。董墨揪着那猫的后脖子,将它一把提起来递到梦迢面前,“与你像不像?我瞧着十分像,就养着吧。”

  梦迢瘪着嘴,“还不知道有没有主呢。”

  彩衣兴兴跳过来,“我打听了,是那房子的东家先前养的,他们搬到新房子里去,没再要它。如今那房子也没人了,平哥哥叫给它抱回来养着。”

  桌上摆好了早饭,董墨拉着梦迢坐下,梦迢还朝那猫望着,“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我看就叫梦迢,与你同名同姓,做一对姊妹如何?”董墨一面笑着一面端起碗来喝粥。

  那声音呼哧呼哧的,引得梦迢回目,心里有着热腾腾的温暖,连胃里也暖洋洋的。然而还是打他一下,“你骂谁呢?!叫我与畜生做姊妹!”

  “我是把它比作人,并没有把你比做畜生。你叫梦迢,它就叫梦影。”

  梦迢剜他一眼,接而捧着碗扭头寻猫。猫儿跃到了炕桌上,无法无天地在澄澄的光里睡下去,眼皮一掀,不放心地望了梦迢一眼,又目中无人地阖上。

  它要长久地住在这里,心照不宣的,梦迢也将长久地住在这里似的。她说不出的高兴,眼前的阻碍都仿佛不再能阻碍她,她生出果断又坚毅的决心,将脑袋折到董墨肩上去,“我下晌要回去。”

  “嗯?”董墨又乘了碗粥,无悲无喜地睐她一眼,“噢,去吧。”

  “我会回来的。”梦迢好生郑重地端起脑袋,“真的,这次一定回来。”

  董墨笑了笑,尽管有些忐忑,还是相信着,“你那年也是要回来的吧?是为什么没来得成呢?”

  此刻再想起那段日子,梦迢又觉得没那么不能喘息了。觉得那才是做了一场梦,一个黑的可怖的梦,细细回想,只剩些沓杂的黑影子以及她当时迫切的心情。

  她捧着碗笑了笑,犹如一声轻盈的叹息,“等我以后细细说给你听好么?我一直想告诉你的,一直等着要告诉你。”

  董墨察觉到当时的不寻常,还不知道真相,就心酸起来,“好,你想什么说都行。要我送你去么?”

  “要顶小轿送我回去好了。”

  那猫忽然“喵呜”一声,跳到饭桌上来。梦迢慌着提起箸儿赶它,“下去下去,影子,快下去!”

  董墨拧起它低低地丢在地上,调侃道:“你姐姐很有些护食。”

  梦迢便板着脸打他两下,自己又笑了,欢欢喜喜地叫彩衣拣了一碗菜给它吃。影子在墙根下挑挑拣拣的,选了两样入口,梦迢将那两样暗暗记在了心上。

  她这好心情一直到离了清雨园还不散,路上听见鼎沸阗咽,也不觉心烦,反倒撩了帘子望。适逢谷雨,街上热闹,酒楼里村箫社鼓,畅饮歌呼。

  彩衣怀着些忧虑走在轿旁,见她打着帘子,便噘嘴嘟囔,“要是老爷不放您怎么办呢?又跟上回似的将您关起来。您怎的不叫平哥哥去与他交涉?平哥哥去,就算他不答应休妻,也不敢把您怎么样的。”

  梦迢心内一派盛世,什么困难都变得微渺起来,“他会答应的,他不再是从前的他,我也不是从前的我,今非昔比了。”

  “这哪里说得准?老爷那个人,城府太深,阴一阵阳一阵的……”

  梦迢笑笑不说话,丢下帘子倚回轿里去。这厢归家,进了门首便问起孟玉。小厮惊诧了一下,都多少日子了,她从不过问孟玉行踪的。那小厮忙压下腰杆,“老爷到罗大人府上去了,不知几时才回来。”

  梦迢轻轻点头,并不往东园去,一径去了西园银莲屋里。在廊下便听见里头说笑的声音,进门瞧,是布政司一位参议家的年轻奶奶来访,与银莲年岁相当,也刚生了一位千金,正说笑要与银莲结定娃娃亲。

  那奶奶见梦迢进来,有些尴尬,忙起身讪笑,“原本是来问候太太的,谁知不巧,太太竟不在家,就走到姨娘屋里来说笑了。”

  梦迢知道这些人,因见她久无身孕,银莲又产下孟玉的长子,少不得要奉承银莲。要换从前,梦迢心内必定不痛快,今日倒无所谓,满不在乎地笑笑,“我有事出去了,您坐您坐,我过来瞧瞧孩儿。”

  那奶奶哪还坐得住,忙说笑着辞去。银莲晓得梦迢昨夜未归家,面上也有些发讪,不知怎样搭话,便使奶母抱了孩子出来。

  孩子咂着只手正睡得好,梦迢不忍逗耍,仍使奶母抱下去,朝榻上轻指,使银莲坐,“昨夜我没回家来,老爷如何说的?”

  银莲低着脸讪笑,“老爷倒是没说什么,只是使丫头去太太房里哨探了几回。到三更天,老爷就睡下了。”

  “老爷没打发人到外头寻我?”

  “那倒没有。老管家来问,要不要去太太常来往的人家去寻一寻,老爷想了会说不寻了,脸色有些不好看,倒不是生气,就是,就是有些伤怀。”

  闻言,梦迢埋头沉吟一会,坦白地笑起来,“那位董大人回济南来了你知道吧?昨夜我是在他那清雨园住的。”

  银莲两手搁在腿上,把裙攥了攥,搦着腰往后头坐了坐,陪着笑,“太太跟我说这个……”

  “我没有别的意思。”梦迢慢摇着柄纨扇,声音细细长长地流出来,“其实你瞧我与老爷如今这情形,哪里还有夫妻的样子?不弄得你死我活的就罢了。你也不想看着我与他疯一个死一个的吧?我想着叫他休妻,你帮我劝劝他,叫他写休书。你的话他或许肯听些。”

  银莲惊了惊,“听我的?这事情他不能听我的吧?太太快别吓唬我了。”

  “他或许能听你的。”

  外头莺鹂巧啭,翠荫昏昏,恬淡悠远的天地。梦迢像这天地里的外客,笑着把茶呷了一口,“他为你变了许多,只是你没察觉。从前你没进这府里来时,他常在外头眠花卧柳,你细想想,你来了这样久,他在外头睡过几回?现在你们又有了孩儿,愈发和和美美的了,我在上头压着你们算怎么回事呢?”

  “太太……”

  “你听我讲。”银莲急着在座上窜了下,梦迢抬抬扇,将她压了回去,“我这不是吃醋的话,是真心实意的。比起我与他,你同他更像夫妻。你不要急着说什么他心里只有我这类的话,是你们自己只顾这样想,才处处来瞧我脸色。其实讲真的,你们俩更有夫妻样子。大家各有各的归宿,又何必把我栓在这里呢?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说着,梦迢静静看她一会,露出些温柔意态,“银莲,我知道你是个实心眼,就是你这样的实心眼才能与他长久在一起。我和他,两个人都太虚,两个擅长虚情假意的人在一处,哪里肯信什么情真意切?不信,自然就不会有。但因为你有,他总有一天会不得不信。我寻到了一个叫我宁可信其有的人,就是那位董大人,你不忍见我好容易肯去信的这点念头都没了吧?你说人活着,不就为个念想么?”

  言讫,梦迢款款拔座起来。银莲也忙立起身,“太太。”她望住梦迢,仿佛照见孟玉,两个相似的灵魂有着相同的残缺相同的尖锐,注定针锋相对,谁也弥补不了谁。

  她笑着点头,“我明白了,太太放心,我会试一试劝他的。”

  “谢谢你。”

  梦迢自己也惊讶方才脱口而出的那番话,她以为她是一贯看不起银莲的,当说出那些,才发现是有些羡慕她。

  这厢走出来,正赶山绮树丽花,琼枝碧叶,晴光漾漾水澄澄。梦迢雪埋的心恰逢一场春意浓。

  作者有话说:

  梦迢:我不要去福建挖矿。

  董墨:挖银矿,你不喜欢?那发配到云南挖金矿。

  梦迢:……!

第58章 盼几番(八)

  时逢谷雨, 罗田以此为名在家中设宴,请了几位大人吃酒, 席上不是杨柳宫眉便是桃花人面, 几位大人偎红倚翠,旖.旎无边,只孟玉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生熬到散席归家。

  甫入宅门,听见小厮在耳旁禀:“太太下晌回家来了。”

  孟玉吃得眼下飞红, 半酲的眼朝东园洞门望一眼, 仍旧往西园去了。甫入银莲屋内, 见银莲抱着孩子在灯下玩耍, 悬着一支金步摇逗他, 嘴里“啧啧啧”地咂舌, 孩儿“咯咯咯”地笑着。

  四面明甃,映着这对母子, 竟有些家的安稳之感。孟玉剪着胳膊慢步过去,奶母便接过孩子到出去了。银莲起身招呼丫头端茶,笑嘻嘻走回来, “吃多了酒了吧?”

  “没吃多少。”孟玉仰头倒在榻上, 胳膊向脑后枕着, 笑着睇她往身边坐来, “你愈发有个当娘的样子了,慈眉善目的,比从前另有一种风韵。”

  银莲笑着不语, 等丫头奉茶上来, 她挥挥绣帕, 将人都赶了出去, 把茶吹一吹,搁在孟玉身边,“太太下晌来过,与我说了些话。”

  一提起孟玉便阖上眼睛,落拓地笑着,“真是怪了,我昨日兖州回来,还未见过她一面,她倒忙着四处奔走。她对你说什么了?可有说昨夜她在哪家睡的?”

  实则他心里已有答案,就是不死心似的,非要问一问。想不到银莲这回并不惯着他,直言道:“说了,她说是到清雨园去借住了一宿。”

  炕桌上火炷陡地偏一下,孟玉坐了起来,默了须臾,横袖一扫,将一碗热茶扫到了地上,茶碗跌了个粉碎。他面上一笑,嘴唇打着颤,“她竟然还直说出来。”

  唬得银莲抖了抖,很快迫着自己镇静下来,蹲到地上拾满地的青花碎片,“事到如今,你是拦不住太太的。她是铁了心要跟那位董大人长相厮守了,你们夫妻一场,何苦留来留去留成仇怨?俗话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两个人,或是生离,或是死别,总归是有散场的时候,强求不来的。”

  这话引得孟玉激愤,两步上去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提立起来,“这话是谁教你的?是她?还是你想着她走了,你就能做太太?你最好别有这些非分之想,就是她走了,你也做不了太太!”

  银莲胳膊给他捏得生疼,却眉头也未皱一下,近近地睇他顷刻,摇了摇头,“我没这样想,我只想在你身边,做不做太太都没什么要紧。”

  孟玉冷笑着点点头,松开了手回身坐回榻上,“那就是她叫你来劝我的了。”

  “我自己也想劝劝你。”银莲捧着那些碎片,立在灯影里,“孟玉,你们的缘分到头了,就算你不想承认,这也事实。那时你关着太太,董大人也回了京去,结果呢?他们还不是又得已聚首。你呢?你与太太朝夕在一个屋檐底下,有什么用?好,你大可以自欺欺人说是因为董大人。那再久一点的从前,董大人还未出现的时候呢?你要怎么对自己分辨?”

  萦廊的风在窗外呜咽着,仿佛有个人提着刀从月光里轻浅地走来。银莲丹唇轻吐,一字一刀,冷静残忍,“从前我住在云生巷的时候,你来了就对我细说太太。可那些话,你对她讲过么?从来没有。因为你不敢。你怕人看清你的心,你怕那点真心被伤害。”

  孟玉支着膝欹在榻上,渐渐晃动着目光,垂下头去,感到鼻腔里汹汹地发酸,便抬手捏搓了一下,不屑地笑了声,“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或许是我乱猜的。”银莲也笑一下,到罩屏外将碎瓷片丢在角落里,又踅进来,“我只知道,许多事往往就因为一时怯懦而终生错过。”

  “你到底想说什么?”

  银莲走到他面前来蹲下,手摇了摇他的膝盖,有些哀求的意思,“放了太太吧,给她写休书。你还有我,我们有孩儿,我们可以磋磨一辈子。可她什么都没有,只有眼前这个机会。老太太梅姑娘虽然是她的至亲,但她们对她如何,你比我还清楚。还有你这位丈夫,你对她如何你也很清楚,你们联手毁了她,也许还有我,为我自私的儿女情长,也伤害过她。孟玉,玉哥,放了她吧,她不欠我们的,就算真有什么前世孽债,这辈子也早就还完了。”

  窗外有些天阴,一缕浮云横贯月钩,月亮像是给它勒瘦的,它还在勒着。孟玉在榻上沉默了小半个时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银莲也不敢催促。后来孩儿又喂了一次奶,要睡了,奶母抱来给银莲瞧了一眼,复抱下去,这屋里也该要熄灯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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