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梅卿瞥那几张票子一眼,加起来约莫有两百多,倒真是个大方的人。她又把手收回去,噙着茶盅打趣,“谁稀罕你的?我不过见你没话说,我只好挑话来说罢了。”
秋生随手搁下票子,任它放在那里,笑着窥窥她,“你与梦姑娘和好了么?中秋那夜你们吵架。”
“你不说我都忘了呢。”梅卿不以为意地搁下盅,胳膊肘撑在炕桌上,肩膀懒洋洋地外在一边,“姊妹间吵架斗嘴是常有的事,有什么和不和好的?又不是两国交战。”
“那晚我见你倒是很伤心的样子。”
梅卿满不在乎,“谁吵架不生气?后来我走了,我姐姐也还生气么?”
“你走后就散席了。”
说起来,秋生的语调透着些缓慢的惆怅。那日回房听见蔻痕说,梅卿与梦迢不是亲姊妹,梅卿是老太太街上拾来的小叫花子。他当时不知怎的,有些为她担心,想起她那晚上在桥上的背影,不是绝情,是一种悲伤。
他把手抬到她脸颊上去,在腮畔摩挲两下,“你好像不大高兴。”
梅卿目光闪避两下,乜着眼笑他,“谁吵架能高兴得起来?说这些没头脑的话。”
秋生欠身起来吻她,自然而然地,就吻到床铺上去。到午晌,向外头要了一桌酒饭来,吃过不一时又滚到铺上去。
两个人也没地方可去,在家要避家里的人,在街上也不能走在一处,要避路人的眼,只好一直拥在床上说话。
多半是秋生在说,说他家的事,自幼在北京的一些趣事,他的兄弟,同科,官场的同僚。似乎要把他的半生展现给她看,好让这段关系看上去不那么像一场露水姻缘。
梅卿卧在他颈边问:“那蔻痕小姐呢,你们为什么成的亲?”
秋生玩着她腕子上的珊瑚镯子,上上下下地在她臂上滑着,“不为什么,我们两家是世交,长大了自然就定了亲。”
“你们成亲前见过面么?”
“见过几回,还是小时候的事了。大了男女避讳,没有打过照面,只是逢年过节的远远看见过。”
这是最老套的良缘了,梅卿撇撇嘴,有些瞧不上的意思。秋生斜下眼看她,像有些不服气,抖着肩将她振一振,“那你与柳大人呢?是父母先定下的还是媒人来说合的?”
他这样一问,倒问出梅卿一点自豪来,她坐起来,拥着被子,有些得意的神色,“都不是,是我自己拣的。”
“你自己?” 秋生惊骇一下,跟着坐起来,托着腮看她,仿佛又新认得了她。
“可不是我自己嚜。他那年来给我娘拜寿,我老远瞧见了,一心要嫁给他。起初我娘与姐姐不答应,没拗得过我,只好去向他说亲了。”
秋生笑着在她后脑抚一抚,“你真够大胆的。”
梅卿扭过脸对他笑一下,拾起床尾的衣裙套上,“我要回去了。”
时近傍晚,院子里好些跑商的人应酬回来,咯吱咯吱四面响着开门阖门的声音。住的多半是男人,此刻出去太惹眼,秋生拉了她一下,“再等会,这时出去给人看见。”
梅卿走到榻上去坐,扒着窗户望外头的人影。进进出出的好些人,吵嚷着要饭要茶的,天南地北的游人,而她是这些憧憧的旅人里最没有归宿的一个,只能藏在夜色里。
两个人在这间房里连日幽会过几次,情到浓时,秋生有些舍不得的意思,那日便向试问蔻痕他们什么时候启程回京。
蔻痕在案上作一幅荷花图,摆满了四.五种颜色,总算也映得她的脸上有了些瑰丽的色彩。她老远地剔来一眼,目光却仍是冷的,“怎么,你急着回家?”
秋生慢洋洋地走过来,“我倒是没什么急的,是怕你在这里呆不住。”
蔻痕又将眼垂下去道:“我听见三墨说,他手上那桩案子在等朝廷的旨意。我估摸着旨意一到,了了事,他就要动身去河北,我们届时一齐走。”
秋生暗自高兴,面上不显,“也好,横竖也顺路嘛。你忙,我不打搅你,我出去逛逛。”
这消息传到董墨耳朵里,心下有些不是滋味。想着蔻痕在这里住了这些日子,便弄得梦迢人心惶惶的,再多住几日,只怕逼得梦迢打退堂鼓。
他这日走到蔻痕屋里来,带着些逐客的意思,“二姐预备几时动身回京?我好吩咐人备车打点东西。”
蔻痕还是那说法,“你不是也要往河北去?我等着你,我们一齐走。”
董墨在罩屏下低头一笑,意思浅进了些,“朝廷的旨意恐怕还得有些时日才能到,二姐离家这样久,放心的下外甥?我看你们不必等我,还是先走。”
“你这是下逐客令?”蔻痕向丫头递个眼色,要了盅茶握在手里,斜着眼笑,“你要是不喜欢我们住在这里,我们就搬到你二姐夫的同科家里去借住。你若是怕我住在这里,梦姑娘的心不定,那就是多余。连我她都怕,往后与你进京拜见祖父祖母,她又当如何?你太护着她了,一个女人,处处都要叫个男人护着,成得了什么气候?”
蔻痕将眼皮惺忪地垂将下去,望见茶盅里有根茶叶梗,面色一变,踅到罩屏外朝廊下一泼,回转冷眼,“或许能叫男人处处护着,也算她的本事。可女人,终归有年老色衰的一天,你此刻爱她,将来又如何,谁说得准呢。”
梦迢虽然未必如她说的软弱,但有一点倒是真的,她在别的地方比寻常的女人有胆识有谋略,唯独在爱里有些怯懦。在这一点上,董墨无能为力,他唯一能做的,是即便灰心,也等在原地。
他向屋外走出去,一路上烟树冷云,黄尘微雨,使他觉得自己有些老了,曾以为能呼风唤雨抖罢不平,然而却改变不了一点人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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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有憾生(七)
重阳之后, 天气更减,才知露冷秋寒。朝廷的谕旨是中旬到的, 圣意与内阁的意思, 是吩咐将孟玉等几个犯官押送回京定罪,董墨尽早去往河北。
至于定什么罪,旨意上并未明说。董墨猜到几分, 心里虽然失望,对臬司衙门一干官员的询问, 却笑说:“我哪里猜得着圣意?各位大人也别猜了, 横竖咱们该办的事情办好了, 总算没有辜负朝廷。余下的交给内阁定夺。全大人, 你派一位官员, 后日押送犯官启程。”
午晌董墨归家, 思定十月动身去往河北。要去告诉梦迢,又想到两人自上回吵了两句, 已多日不说话了,难免有几分尴尬。
他近来都是住在书斋里,睡在书斋的榻上, 只叫个小厮在跟前伺候, 饭也不回房来吃, 要什么东西只打发小厮往屋里来取。
先时梦迢看着那小厮来来回回的, 心里满是不爽快,借故刁难。有一回人要拿董墨的衣裳,斜春在大橱柜里翻, 梦迢在榻上看着, 轻飘飘地道:“他那件袍子早就烧了, 哪里还翻得见?”
斜春的确是翻了许久翻不到, 只得踩着梯子下来,“烧了?几时的事?”
“他那些日子总往大牢里去,怕染上虱子跳蚤,穿过的衣裳回来就叫丫头烧了,你忘了?”
斜春蹙着额咕噜,“也不是我烧的,我也想不起来那件衣裳烧没烧。怪了,他喜欢那件衣裳,怎么还穿着往大牢里去?”
那衣裳是一件芳绿潞绸圆领袍,领口绣了圈浪纹,实打实是梦迢夏天给他裁做的。小厮见寻不见,只得要了身别的拿去书斋。
不一时董墨便走到屋里来对斜春说:“那件衣裳我没吩咐丫头烧过,你再找一找。”
斜春挑起卧房帘子,见梦迢坐在榻上朝她挤眉弄眼,方才明白意思,又退步出来回董墨的话,“扎扎实实的找了好几遍了,爷绿色的衣裳也多,要不您自己进屋翻翻看?”
董墨只得打帘子进屋,屋内熏风微动,暖烘烘的,梦迢歪坐在榻上,穿着件桃粉立领长衫,鼠灰的裙,花额粉香的,正剥橘子吃,装作没看他,把脸别向纱窗。
既然进来,董墨就想着与她搭话,有些踟蹰地站在橱柜前,扭头问:“我那件袍子你瞧见了么?”
梦迢稍稍回头,撇撇嘴,“你的衣裳,你来问我做什么?我又不是给你洗衣裳的。”
尽管话不好听,态度却有些松,语调轻轻的,再没先前那种冷冰冰的意味。说完垂下头去,拈裙上沾的橘子的白经络,一点一点的,有些顾影自怜的模样。
董墨款步过来,也有些和软态度,“那件衣裳可是我最喜欢的,你想想叫丫头收拾到哪里去了。”
梦迢把嘴一噘,“想不起来了,丫头收拾屋子,哪样东西该放在哪里,也不是样样都来问我。”
“那可是你亲手做的。”董墨坐下,歪着眼窥她。
她把脸半低,咕哝道:“有什么要紧?再做一件就好了嚜。”
“你还愿意给我做?”
“做件衣裳嚜,不见得我有那样懒。”
董墨笑意渐起,坐在对面不说话了。梦迢抬眉看见他那张两分得意的脸,便将下颏往窗户那头歪一歪,“别得意,我才不是要同你和好。”
“不和好,给我做什么衣裳呢?”董墨挪到身边来,手揽在她腰上,歪着脑袋睇她,“你不出门,怎的还描个妆?衣裳是不是你藏起来引我过来?妆也是描给我看的。”
梦迢回身推他一把,“你去去去,你找去,看看是不是我给你藏起来的!”
董墨果然立起身,作势举步要往床上去。那床上还做贼心虚地下着帐子,又没人睡在里头,不是掩人,就是掩个别的什么。梦迢怕他去揭穿,当下把身子一转,很重地打鼻管子里“哼”了一声。
他又调转回来,坐在她身后沉默着发笑。梦迢自觉面上不过去,扭头将他剜了一眼。
二人便有些和好了,董墨原本打算搬回屋里来睡的,偏又听见他二姐不急着回京的事,回来告诉梦迢。梦迢一听,又是一种灰心,脸色像先前不好。
董墨一见她没精打采的样子便生气,自然也不提回屋来住,仍旧睡在书斋里。
当下为了去河北的事情,他在廊庑底下徘徊不定,举步不前。廊外在下雨,丝丝密密的,风吹得益发冷。斜春端着个空茶碗出来,撞见他,将他扯进屋去,“姑娘正闹肚子疼呢,您还不瞧瞧去?”
“肚子疼?为什么?”
斜春嗔他一眼,他领会了意思,踅进卧房。
大晌午的,梦迢还蜷在床上睡着,头发滚得乱蓬蓬,穿着黛粉的寝衣。枕上那张脸泛着细细的汗,阖着眼,额心微微蹙着,面颊白得惨烈。董墨心登时紧了下,忙走到床上坐着,寻了帕子替她揩汗,“行经闹肚子疼?”
梦迢睁眼一见他,满腹委屈与疼痛一齐涌上来,偏着脸不理他。董墨将她兜揽起来,抱在怀里,“怎么这回疼得这样厉害?请大夫来瞧过没有?”
恰值斜春端着姜汤进来,回道:“使丫头传话去请了。这回是有些疼得不好,大约是天气骤凉的缘故。”
董墨倏地没头倒脑地想起什么,握着梦迢的腰将她退开些许,“会不会是小产了你不知道?”
梦迢不由得翻了个白眼,眼珠子里点着泪光,有气无力地凶道:“有孩子我会不知道?你想什么呢!”
“爷别说这些笑话了,真有孩子我们女人家会没察觉?”斜春好笑着将姜汤递给他,“快喂姑娘吃了吧,肚子里暖一暖能松快些。”
董墨将碗口递到梦迢嘴边,吃过后仍旧将她搂着。梦迢正睡得不舒服,也就把脑袋枕在他肩上,在他颈窝里蹭了蹭。猫儿也跳上床来,在梦迢拥着的被子上趴下。
董墨赶了赶它,“下去,别压着你姐姐。”
梦迢恹恹地笑了声,“别赶它,它压在肚子上倒舒服些。”
董墨仍旧将猫儿赶下去,手伸进被窝里揉她的肚子,力道不轻不重的,揉得梦迢哼了哼,不那么疼了。她睁开眼对着他的下巴依依怨道着,“怎么又舍得过来了?我以为你一辈子不同我说话了呢。”
“真能够一辈子,不说话也没什么。”董墨笑了笑,合着窗外的雨声,语调也有些凄冷意味。
此刻说起“一辈子”之类的话,两人都有些惆怅。偏在这时,听见外头来人,大约是丫头领着大夫进来。帘下一望,进来果然是位大夫,却不是别人,正是秋生与蔻痕。
原来蔻痕与秋生外头访友归家,在园子撞见董墨跟前的丫头,走得急急忙忙的,蔻痕便问什么事。那丫头回说是梦迢有些不好,要往外头请大夫。蔻痕指着秋生笑说他就是太医,还往外头请什么?因此两口跟着到这屋里来。
秋生问了几句,得知是行经腹痛,笑说:“这症正好对我的药!宫里好些娘娘公主也有这点不好,吃了我的开的方,渐渐都有些好了。梦姑娘请睡下去,待我切一切脉。”
谁知这一切,秋生渐渐将眉头拧起来。董墨瞧出些端倪,拉着他到外间问询。秋生反问:“听说梦姑娘前头有过夫家,不知有没有过孩子?”
董墨蹙着额摇首,秋生又问:“与你呢?”
“不曾有过。怎么,是有什么不好?”
秋生请他在榻上坐下来,攒着眉默了默,几番难为情,到底说了,“我实话说了吧,梦姑娘体弱宫虚,生育有些难,倒不是说一定不能生育,只是,不大容易。留心保养,天长日久调理过来,兴许能怀胎也说不准。”
后头是他安慰的话。倒是他多心,董墨早晓得这件事,听了反倒松了口气,“只要于性命无碍,都没什么要紧。请姐夫开下药方,我这里使下人去抓药。”
“与性命倒是不相干的,多吃两副药,她这腹痛的毛病也能轻减。”秋生亦跟着松口气,两人且说且行,相请到那头小书房里写药方。
卧房里却是突兀的一场安静,雨落停了,外头说话的声音渐渐遥远沉没。天没来得及放晴,窗纱外仿佛还蒙着一层阴沉沉的纱,使人在很近的距离间也看不清五官神态。
梦迢不大能生养的事情早年跟孟玉时就请大夫瞧过,也告诉过董墨,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可此刻蔻痕坐在床前,虽然看不清她的脸色,但那双冰清玉洁的眼却幽幽地亮着,像冰水在碗里轻轻地晃荡,随时要溢出来,蛰痛人的手。
她不由得往被子里缩一缩,像是在一个健全的女人面前蓦地丧失了做女人的资格。从蔻痕目光里,她知道她是彻底不合格了,是个市面摊子上上等人家瞧也不会多瞧一眼的劣质小玩意。
一切殷勤讨好的吆喝都没了意思,梦迢什么也没说,往里翻了身。
蔻痕反倒替她牵牵被子,温柔如刀,笑意也如刀,在背后“嗤嗤”地磨得响亮,声音又轻又狠,“其实没什么要紧的,这世上也不见得所有的女人都要生孩子。譬如,譬如‘那些’女人,她们就不用生孩子。有的女人生孩子,反而累赘,她自己就是个累赘,何必又拖着个孩子呢?三墨也不会缺女人给他生孩子,你千万不要灰心自责,养好身子要紧。”
梦迢背着身,凄然冷笑了一下,“谢谢你关心。”
“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