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沐梓
她随身带着刀一看就是个练家子,这男人虽然常做些小偷小摸的事情,但是真碰上这种惹不起的硬茬倒是怂得很快,哆哆嗦嗦地伸手从怀里又取了一个钱袋子出来递给她。
闻玉接过那钱袋子颠了颠,比她那个可沉多了,那小贼心里恐怕还不知怎么骂她。她手刚一松,对方便如一尾泥鳅瞬间钻进人海里。闻玉不疾不徐地将自己的钱袋收起来,忽然高声道:“诶,抓贼啊——”
瞬间四周的人群立即慌乱起来,那小贼也是一愣,又听方才那女子喊:“就是他,前面那个穿麻布短衫包着一块灰头巾的,抓住他!”霎时间周围所有人的目光立刻便汇聚到了他身上。男人心中大急,想也不想地朝前跑去。他不跑还好,一跑起来周围还有哪个不知道说的是他的,立即一大群人乌泱泱地朝他追了上去……
山门外这一阵短暂的动乱很快得到了平息,也不知是叫那贼溜了,还是叫人捉住扭送去了官府。不过这一闹,路上倒是一时间空旷不少。
闻玉拿着手上的钱袋子往回走了几步,很快就找到了手中这个钱袋子的主人。对方一身赤金色长衫,上头绣着金线,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出身,在人群中出挑得很,难怪叫人盯上。
等闻玉叫住他将钱袋递还回去的时候,他身旁的随从像是刚发现丢了东西,露出几分尴尬神色,连忙同她道谢。
闻玉摆摆手,转身又要离开。对方注意到她将方才滑出手腕的袖刀收了回去,不由目光微动,抬眼又仔细朝她看来:“姑娘芳名?”
他这问题有些突兀,就是他身旁的随从都露出些微微讶异的神色来。闻玉瞥他一眼,对方瞧着比卫嘉玉大不了多少,生得一副白净温和的样貌,眉眼带笑倒也不像是个轻浮的纨绔,这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姑娘替我们找回钱袋,理应谢过。”
闻玉摇摇头示意不必,转身要走,忽然听不远处有人喊她名字。闻玉转头便看见卫嘉玉朝这边走来,他原本看见她与一个陌生男子站在一起以为她遇上了什么麻烦,待走近看清了对方的面容也不由得一愣。
那身穿赤金色长衫的男子见到他也有些意外,目光回到闻玉身上时已带了几分了然,未再上前阻拦。
闻玉走到卫嘉玉身旁时见他与对面的人微微颔首,隔着几步远,对面那人也同他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上半句话。
闻玉也猜出了那黄衣男子的身份不寻常,不过见卫嘉玉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便也没有追问,二人随即跟着人流朝街上走去。
男子站在原地望着二人的背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身旁的侍从小心翼翼地上前问道:“庄主,方才那人就是九宗卫嘉玉?”
“想来就是他。”
“可祁大人不是说有关那晚护心堂大火,卫公子会在今晚给众人一个交代,他如今这是又要去哪儿?”
第32章 放灯台
江南素有水乡之称, 沿街房舍沿水而建,河道上停满了船只,不少小贩在船上叫卖花果, 岸上只消有人一招手,小船便灵巧地穿过石桥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岸边, 与岸上的人游人讨价还价一番, 竟是比沿街的商铺还要热闹。
一眼望去河上点点渔灯散落在夜色中, 恍若天河倒悬。
闻玉生在北边, 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一路走来满眼新奇。她手上拿着一串糖葫芦, 是刚才卫嘉玉掏钱买的。方才有个十来岁的孩子跟着爹妈沿街兜售零嘴, 见人就上前说两句吉祥话。见闻玉同卫嘉玉两个年轻男女走在路上, 自然也不放过, 仰着小脸扯住了她衣角,咿咿呀呀说了许多的好话。
可惜闻玉愣是一个字都没听懂, 只好转头去看身旁的人。卫嘉玉见她这副茫然的样子,弯了弯嘴角挑了一串糖葫芦买下, 那孩子这才收起铜板心满意足地放他们离开。
“你听得懂姑苏话?”她咬了颗山楂下来,含糊不清地问身旁的人。
“我幼时随我娘到金陵, 刺史府替我请了一位从姑苏来的先生给我上课。”
闻玉隐约想起他来姑苏的第一天, 便说是因为不想留在金陵,这才来的这里。又想起在沂山的时候他提过他娘再嫁之后又有了两个孩子, 那边与他的关系似乎并不融洽:“你继父对你好不好?”
“他为人温和宽厚, 也很喜欢孩子, 对我很好。”
“那你为什么……”
卫嘉玉一时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才道:“兴许因为我那时已经懂事, 不一定非得要再找一个父亲了。”
闻玉看了他一会儿, 撇开头去又咬了一颗山楂下来,若无其事地问:“你小时候……他对你怎么样?”
这个他自然只能是闻朔了。
卫嘉玉有片刻走神:“他对我很严厉,要求我读书上进,不许跟着下人玩闹,也很少带我出门玩耍。”
闻玉非常意外,他记忆里的父亲与她印象里的闻朔判若两人,没有一点儿共同之处。
不远处的夜空中升起烟火,整条街的人都不禁停下了脚步抬头去看。烟火升空时发出长长的尖啸,在空中炸开时的声音又如响雷,就隔得这么远都能听见,引得街旁的孩子们跳起来拍手。
卫嘉玉叫人潮推搡地踉跄了半步,身旁的人好心地拉住他的手,将他带到了一旁。卫嘉玉想同她道一声谢,却见闻玉仰头看着夜空,从那根竹签子上咬下最后一个山楂,在嘴里嚼了几下咽下去,冷不丁地说:“但他对你应当还是很不错的吧?”她这话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在周围巨大的欢呼声中,她漫不经心地说道,“他这个人虽然一向很多毛病,不过当爹还是很像样的。”
卫嘉玉怔忪了一下,垂下眼良久没有应声。
这场烟火结束得很快,转眼间夜空便又恢复了初始的宁静。人们重新走动起来,街市又恢复了喧闹,好像刚才的烟火的尖啸声中那一场对话不过是他的一场臆想。
“对了,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要问你。”闻玉冷不丁地问,“你怎么知道护心堂大火和我无关?”
南宫仰知道那天晚上曾有其他人潜入后山,因此觉得那晚的事情或许另有其人情有可原,但卫嘉玉在此之前甚至对当晚之事一无所知,却始终相信她不会是杀害雪云与雪心两位大师的凶手,这件事情始终叫她觉得匪夷所思。毕竟在他没来姑苏,闻玉被独自关在静室的那段时间里,就连她自己都曾对此产生过怀疑。
“我不知道,”卫嘉玉诚实地说,“但我觉得不会是你。”
“为什么?”
“因为我见过你毒发时的样子。”卫嘉玉回忆起天坑下她第一回 毒发时的情景,那是她第一次控制不住体内真气暴动,几乎已在走火入魔的边缘,但生死关头,她还是下意识将他推到了一旁。
闻玉确实已经不记得了,每次毒发她神思昏沉,醒来总是记不清一些事情:“那……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卫嘉玉淡淡道,“思乡不会叫人作恶,叫人作恶的从来都是一颗害人之心。”
闻玉微微一愣,像是得了什么夸赞似的,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转开头,清咳了两声:“接着去哪儿?”
卫嘉玉看了眼她身后,不远处的石桥上有个熟悉的人影,他骑在马上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看见灯下的二人时眼前一亮,骑马朝他们走了过来。走到二人跟前,这才跳下马对卫嘉玉抱拳道:“卫公子,今日无妄寺千佛灯会,我叔叔听说卫公子也来了姑苏,特来拜会。”
千佛灯会这日错金山庄派人出面参加也是再正常不过。
卫嘉玉问:“他如今在何处?
“就在寺里。”
闻玉以为来人是南宫易文,于是主动说:“灯会都差不多,既然已经看过了,那就回去吧。”
卫嘉玉却摇头:“你难得出来一趟,之后未必还有这样的机会,不必着急回去。”他看向南宫仰,“南宫公子自小在姑苏长大,对此地也熟悉得很,不如叫他带你再走一走。”
这提议有些出乎闻玉的意料之外,但她在寺中足足待了大半个月,难得出来确实还不想这样早回去,而一旁的南宫仰竟也没有反对,只点点头对卫嘉玉道:“我派人送卫公子。”
他手下备了马车,就停在街口。卫嘉玉解下身上的钱袋交给闻玉,他知道她带着银两,但独自在外,多带些银子总是好的。不过交给她时,多叮嘱了一句:“别吃太多甜的。”
“我没有。”闻玉板着脸不承认。
卫嘉玉微微翘了一下唇角,没有戳穿她。等他走后,闻玉才注意到一旁南宫仰略带古怪的目光,不过又很快转开了头,若无其事道:“你想去哪儿看看?”
千佛灯会五年一开,连开三日,头天晚上住持会上塔顶放灯,向众佛请经。
开塔这日,无妄寺弟子会在塔外等候,慕名而来的其他僧人则围聚于前山大殿前的广场上,六位高僧随住持入塔,点燃每一层佛塔上的烛灯,直到七层佛塔具亮,住持会在塔上放起天灯,众僧一起诵经祈福,直到天亮,以示佛法普度众生。
今年除去花莲寺的道净法师,还有琉铄国来的圣女阿叶娜等人,错金山庄与百丈院也派人前来,可谓声势浩大。
怀智今年被选中随雪信上塔顶放灯,心情兴奋中又不免带了几分忐忑。他提着灯跟在雪信身后朝着塔顶走去。七楼的塔阁常年上锁,外间一把钥匙,进屋之后存放经书的柜子又是一把钥匙,只在佛会上由住持与雪心法师分别保管。
他提着灯笼,等主持打开七楼塔阁上锁的门窗来到塔顶,这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天台,有栏杆围了起来。他因为太过紧张,上楼梯的时候差点绊了一跤,好在雪信眼疾手快及时伸手扶了他一把。怀智出了纰漏,羞愧的满脸通红,低着头小声道:“弟子……弟子鲁莽。”
雪信安慰道:“无妨,我头一回跟着师兄到塔顶放灯,也是这样。”
他领着小弟子走到塔顶,从他手上接过灯,又在灯上写了心愿。将笔放回托盘的时候,看了眼身旁恭恭敬敬低头看着脚下的怀智,忽然道:“你不写吗?”
怀智受宠若惊,结结巴巴道:“弟、弟子也可以写吗?”
雪信笑了一笑:“众生平等,我的心愿与你的心愿并无分别。”
怀智登塔之前没想到自己也有资格能跟着师父在塔顶放天灯,自然没有想过什么心愿,仓促之间不知要写什么,于是只好在灯上写下“早悟佛理,大道通途”八个字。
雪信看见了,赞许道:“你年纪尚轻,能有这样的志向很是不错。”
怀智难得听到师父的夸赞,心中又是惭愧又是骄傲,不由大着胆子去看雪信手里的灯,只见他灯上写着“阖寺安康,香火不息”。这实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怀智原本以为那上面会写“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样的话,不想他只祈求无妄寺上下平安,香火鼎盛。
雪信猜出他心中所想,于是微微笑道:“我第一回 跟着师兄上塔,写的就是这句话。我自幼拜入一尘法师座下,却并无什么慧根,师兄安慰我说:能够直面凡尘本心也是大智慧,能够守住一方浮屠也是大功德。自那之后二十年来,我每回上塔写的都是这个。”
怀智心念一动:“师父说的可是雪月师伯?”
雪信听他提起这个名字,唇边的笑意微微凝结了片刻,转而又露出几分落寞。他转过身从护文塔往外看,能看见大半个姑苏城,夜色中城中各处灯火通明,但站在此处却听不见一点儿人声,恍若与尘世隔开两个世界。
他恍惚回想起他第一回 登塔的那个夜晚,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师兄一块站在塔顶上,但已经久远得如同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了。
夜风吹拂过他宽大的僧袍,叫他不禁一阵恍惚便松开了手中的纸灯。城中欢庆的人群中不知是谁第一个看见了北边夜空中升起的天灯,欢快地喊了起来,随即无妄寺山脚下各处升起了天灯,一时间无数盏灯火升空映亮天河。
怀智握着灯的手也忙一松,他的目光追随着那盏纸灯仰头望向头顶,寺中传来撞钟声,一声一声悠长浑厚,远上云霄。
不知天上的神佛可否听见,又是否会在这个灯火不熄的夜晚,随手拾起哪个凡人那微小又渺茫的心愿。
作者有话说:
今晚比较长,卫公子可能得交代好几个今晚。
第33章 护文塔·七层
在塔顶放完灯, 怀智又端着托盘跟雪信回到七楼。
当年雪月从海上带回近百部经书,回到无妄寺后,花费大半年时间整理译注, 同时带着弟子帮忙翻译,可惜没过多久他便又一次出海, 留下这些经书存放在塔内。
雪信接手无妄寺后, 多方寻访, 找来许多能够帮忙翻译经文的法师, 花费十多年的时间,终于将塔内经文翻译大半。
五年一次的千佛灯会便是要将这十多年里寺中完成翻译的经文公之于众。
今日第一天开塔, 雪信取出钥匙打开一扇柜门, 从里面取出几卷经书放在怀智手上的托盘之中, 之后三天陆续会有弟子从塔里搬运经书。
怀智手捧托盘, 往后退了一步,正要转身忽然后颈一痛, 瞬间便失去了意识。
雪信刚关上柜门,便听见身后“咣当”一声, 他刚一回头,就感觉背后有人拿刀抵住了他的喉咙。
“别出声。”站在背后的人低声警告道, 听声音是个男人。雪信站在柜子前, 只能看见烛火下背后之人的影子倒映在墙上——很明显对方并不是寺中僧人。
这人究竟是如今避开外面的耳目潜入塔里的?楼下的道净法师等人又怎么样了?
雪信心中闪过许多个念头,镇定道:“施主来此所为何事?”
“我来取回属于我的东西。”男子轻声道, “雪月和尚出海前留下过一个木盒子, 现在那东西在哪儿?”
雪信闻言一愣, 他原本以为此人是为了塔中经书而来, 没想到一开口问的却是雪月当年留下的盒子。这样一来, 反倒叫他弄不清他的来路。
他思考得太久, 男子不耐烦地收紧了手中的刀:“我知道那盒子就在这塔里,别磨磨蹭蹭的,把东西给我!”
雪信心神微敛:“盒子放在西面墙上的神龛后面。”
男子的目光朝西面墙上看去,那儿果然有个神龛,里头供着一尊观音像,神龛前还点着三支香。他点住和尚身上穴道,朝神龛走去,抬手移开神龛,露出墙上一个砖块大小的空隙,里头放着一个棕色的木盒。男子眼前一亮,将那盒子取出来,发现上面带着一把小锁。又转头问道:“钥匙在哪儿?”
雪信面不改色:“师兄当年留下这个木盒,离开前曾留下一句话,说只有这盒子的主人才能打开这木盒。施主既然说这里面是你的东西,应当有这木盒的钥匙才对。”
男子眉眼一沉,忽然笑了起来:“这盒子没有钥匙我难道就打不开了吗?”
他将匕首沿着木盒的缝隙插入其中,掌中蓄力,稍稍使劲用力一抬。那木盒上的铜片立即叫他拆了下来,木盒裂成两半,露出了里头的东西。
雪信虽将这盒子存放多年,但也从未见过里面的东西,这时也不禁抬头朝他手上看去,只见木盒之中放着一本《金刚经》,上面还有一串檀木佛珠手串,一百零八颗珠子串成一条,色泽温润,应当是主人的随身之物。
他没想到这盒子里的竟是这样普通的东西,男人将经书打开随手翻了翻,面上露出一丝了然:“果真如此……”他轻声道。
雪信不知这经书里面写了什么,只见他将那册《金刚经》放进怀中,就朝窗边走去,似乎打算就此离开并没有伤他性命的打算。雪信不由开口道:“施主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