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沐梓
“二、二公子像是为了闻姑娘,动手打伤了大公子。”
“……”
黄昏,问心斋内。
卫嘉玉只受了些轻伤,他坐在窗边的坐榻上。天气已经入秋,房间里铺着一层柔软的地毯,便是光着脚踩上去也很软和。闻玉从下人那儿要来一个药箱,往地上一放,便盘腿在地上坐了下来。
卫嘉玉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见她这副模样看不过眼似的,伸手要去扶她起来,却叫闻玉躲开了。她坐在地上正好够得到他的膝盖,于是卫嘉玉无法,只好挺直了腰一手放在膝盖上,将另一只擦伤的手递给她。
这是她第二回 替卫嘉玉的手上药了,她上回就知道卫嘉玉的手生得好看,骨修长匀称,皮肤白净,食指和无名指上都有厚茧,一看就是一双没有干过重活,只用来读书写字的手。这样的手看上去是握不住刀剑的,更不要说是与人打架了。
闻玉忽然有些后悔,万鸿是个疯子,如果不是因为她今日去找他,以卫嘉玉在家事事忍让的性子,应当是不会主动和他起什么冲突的。而且今天分明是她先动的手,这会儿人人都只说是二公子与大公子打了一架,倒是没人在意她先挑起的事头了。
卫嘉玉起先没有注意,等意识到闻玉许久没有说话,这才后知后觉地开口道:“我小时候也同家里的堂兄打过架,那回先生夸了我的功课,下课后他故意把墨水撞翻在我身上。”
闻玉眼皮都没抬:“打赢了吗?”
坐榻上的人一顿,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他们那时有五个人……”
结果可想而知。
闻玉想起在沂山,他说过祖父不喜他习武。她有个问题在心里想了许久,尤其是见到卫灵竹后,更加好奇:“你祖父为什么不想你习武?”
分明卫灵竹和闻朔都是个中高手。
卫嘉玉回答道:“卫家在长安有自己的船帮,我娘上面五个兄弟,但在船帮里最得人心的还是我娘。我要是习武,他们担心将来卫家的船帮会落到我手上。”
闻玉没想到是这么现实的原因,以至于觉得有些荒谬:“就因为这样?”
“这理由还不够吗?”
“这算什么理由?”
卫嘉玉见她神情郁郁,反过来安慰她说:“我根骨一般,便是学武也未必能学成什么样子,不必替我可惜。”
闻玉紧锁着眉头,低下头不再看他,过了半晌才道:“我不是替你可惜,我只是生气。”
卫嘉玉听她这话一时有些无措,目光落在她隐去大半的面颊上,阳光像珍珠一般在她脸颊跳动,他有一瞬间疑心那上面落下的光点是她的泪珠,于是鬼使神差地抬起另一只放在膝盖上的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侧脸。
闻玉叫他的动作一惊,顺着他的手指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女子面庞光洁细腻,除去柔软的绒毛之外,并无丝毫泪痕。卫嘉玉才发现是自己看错,如梦初醒一般,尴尬地蜷缩起手指,正要解释,却听她说:“我没有生你的气。”
“我生气是因为……”闻玉抿了一下嘴唇,目光有些黯淡,“他们没有好好地对待你。”
卫嘉玉忽而想起在山中发现她是闻朔的女儿时,自己生起的那点难以言明的妒意。她自由自在,像是山间穿行的风,有一间永远属于她的小院和一个在家等她回去的父亲。但是现在,他想到这些,已经没有了那些晦涩难明的心境,他庆幸她是这样长大的,她无忧无虑,爱恨分明,活在很多很多的爱里。
二人对坐许久,卫嘉玉最终回避了这个话题,他突然问:“你今天为什么动手?”
闻玉抿着嘴不想说。
不过她不说,卫嘉玉也猜得出来。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道:“万鸿小时候确实是因为我才摔伤了腿,他说的那些你不必放在心上。”
“你为什么不让我教训他?”
“打架要势均力敌才好,”卫嘉玉淡淡道,“你和他动手,别人便要说你恃强凌弱了。”
类似的话闻朔也和她说过。她起初和山里的孩子打架,闻朔并不插手,后来他开始教她习武,却开始对她进行管束。她十五岁以后,性子收敛许多,左邻右舍都说是姑娘大了,开始乖巧懂事,但只有她跟闻朔知道,她里头还是那个一点就炸的炮仗。
“不许我动手,你倒是可以。”闻玉撇撇嘴,对他这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行为嗤之以鼻。
“替妹妹出头自然就不一样了。”卫嘉玉牵着唇角回答道。
他平日里从不以她兄长自居,这会儿却又占这个兄妹的口头便宜。闻玉知道他是想说些玩笑话,好叫她开心,于是低着头,难得顺从地配合道:“是,我哥哥今日打赢了,是天底下顶好的哥哥。”
要说玩笑话的是他,听她这么一本正经应和后又觉得不好意思的也是他。
闻玉坐在地上,抬头见坐在软榻上的男子不自然地转开眼,不由挑眉:“我夸的不好,哥哥不高兴了?”
“好、好了……”卫嘉玉无奈道,他如鸦翅一般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抬手掩着嘴唇轻咳一声。
闻玉无声地笑起来,她又低下头用纱布替他缠好了伤口。窗外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晖刺破窗柩落在她的头顶,映亮了她每一根发丝,勾勒出她白皙小巧的下颔,像是即便马上就要坠入永夜,她也会带着那一身温暖的橙光坐在他脚边,替他映亮身旁这一方世界。
卫嘉玉在这天晚上又梦见了儿时养在刺史府里的那只黑猫。
那只猫不知是从哪里偷偷跑来的,卫嘉玉发现它的时候,不过只有手掌大,饿得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等他试探着朝它伸出手时,它侧过头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轻轻舔了一下他的手指。
卫嘉玉觉得与其说是他收养了那只猫,不如说是那只猫接纳了他。
他把它养在院子里,从学堂回来后,一进门就会看见它趴在窗台上等他。他养了它半年,直到半年后的某一天,他回到院子里时,那只猫已经不见了。
卫嘉玉提着灯笼在府上找了一晚上,第二天,卫灵竹将他叫到跟前,告诉他自己怀着身孕,那只猫是她叫人送走的,他将来要是喜欢,等孩子出生,可以再找一只猫养在府里。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手支着头,食指无意识地摸着耳朵,那是她说谎时才会有的动作。
卫嘉玉看了她一会儿,没说什么,离开屋子之后便遇见了万鸿。少年得意地拦下他,告诉他那只猫已被他下药毒死了,不但如此,以后但凡是卫嘉玉在意的东西,他都会想办法毁掉。
瘸着腿的少年目光阴鸷,神情透着一丝癫狂,看上去又可怜又可恨。
卫嘉玉此后再也没有养过任何动物,哪怕后来去了九宗,也没有再喂过山上的猫。山中的师兄弟们都说,卫师兄为人端方有礼,只不过与人相交时有些疏离,总不免叫人觉得冷漠。
卫嘉玉醒来之后,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他许多年没有想起那只黑猫了,他看了眼手背上的伤口,想起白天对万鸿说过的话。
现在已经不是二十年前了,而闻玉也不是那只猫。
第51章 第三晚·死(二)
昨日在德兴赌坊一事, 万鹄原本有心想要瞒着家里人不叫卫灵竹知道,毕竟这事说出来也实在丢人。但德兴赌坊昨日死了两个,伤了十七个, 中间又牵扯出西风寨和近来城中背着数桩人命官司的“庄家”,官府第二天便上门来请万鹄作为受害人去一趟衙门配合口供, 也请了卫嘉玉和闻玉, 不过他俩是作为见义勇为的侠士前去询问几句事情经过的。
与万鹄差点在赌坊叫人掳走相比, 大公子和二公子在府上动手一事便显得有些无足轻重了。万鹄在赌坊出事虽不能证明与万鸿有关, 但追究起来也是一桩麻烦,万鸿自然不愿事情闹得太大, 拨出萝卜带出泥, 最后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正好这一天之内发生太多事情, 卫灵竹也实在没有心力再分神细究这背后的原因, 只叫人去探望了一趟,此事便算过去了。
第二天, 卫灵竹叫府上安排一辆马车送三人去官府衙门。大约是因为昨天的事情,今日在车上, 万鹄倒是难得的老实,他额头上还青着一块, 一路上都闭着嘴, 便显得没有那么招人烦。
金陵街头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热闹不凡。从衙门回来, 闻玉便察觉到身后有人跟了一路。
万鹄一听有些紧张:“是西风寨的人?”
后头的马车上坐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 看不清面目, 也不知马车里是不是还有其他人, 闻玉皱着眉头对卫嘉玉说:“我下去试探一下他们的身份。”
她的身手倒是不叫人担心, 卫嘉玉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一会儿在南巷的茶楼碰头。”
后头马车上赶车的男人见前头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从上面下来一个身穿浅碧色长裙的女子,一下车便朝着路旁的酒馆二楼走去。而前头的马车片刻不停,等她上楼之后,又缓缓向前驶去。
赶车的男人迟疑片刻,正犹豫要不要继续跟上去,一抬头却瞧见方才下车的女子坐在饭馆二楼的窗边,目光留意着这处。车上的人心中一紧,知道恐怕已经暴露,不由得伸手又将斗笠压低几分,随即驾车驶进了一旁的巷子。
那巷子是条小巷,位置狭窄,地方偏僻,没什么人出入。闻玉立即从二楼下来,随即跟了上去。
没多久,便瞧见巷子尽头停着那辆黑色马车,可惜马车叫人扔在这儿,车上的人已经不翼而飞。正当她在马车旁,留意着附近的线索时,忽然看见身侧的拐角一片黑色衣袍一闪而过,那人果然还未离开巷子!闻玉想也不想,立即追了上去。
这巷子弯弯曲曲,过道狭窄,一不小心还容易走进死胡同。二人在这巷子里追逐许久,跑在前面的男人眼看着又一次叫一堵高墙堵住,身后的脚步声却又近了。这时不知从哪里倏忽伸出一只手,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叫人拎着肩膀提到了一旁的屋檐上。
男子没来得及说话,就觉得右肩剧痛,眨眼间已叫人卸下一只胳膊。他咬着牙没出声,制住他的人从背后猛地压低了他的脑袋,随即他就看见那个浅碧色衣裙的女子出现在了下头。
闻玉站在原地左右看了两眼,见此处一堵高墙,并无其他人影,稍稍迟疑,立即又朝右手边的巷子追去。
“暗中跟个人反倒差点落到对方手里,你们玄武部出来的都是这样的废物?”见女子的身影走远了,屋顶上才有个声音冷冷道。
跪在房顶上的男子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心中一惊,他目光往上瞟,果然看见几步远外一双黑色的长靴和一片红色裙角。后面压着他的人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又狠狠将他的头往下一压,如此一来,那一点衣角便也看不见了,只能听见女子森冷的声音警告道:“回去告诉宗昭,不要在我眼皮底下玩这些把戏,下一回再让我碰见,可就没有这样的运气了。”
“是……”男人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不敢说出半个不字。直到身后的人松开了他的肩膀,四周许久都没有声音,他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房顶上空无一人,他面无表情地将被卸下的胳膊重新接了上去,心中忖度片刻,到底不敢再跟,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等闻玉赶到茶楼的时候,卫嘉玉与万鹄已经在楼上等了一会儿了。
“如何?”见她回来,卫嘉玉伸手替她倒了杯水。
闻玉在桌旁坐下,接过他递来的茶水摇了摇头:“叫他跑了。”
一旁的万鹄听了这话发出一声不出所料的轻嗤,闻玉没理会他,又继续说:“不过那人身手不差,和先前西风寨那群人好像又不一样。”
卫嘉玉听了这话若有所思,良久没作声。他们几个上午出来,如今已是正午,闻玉觉得饥肠辘辘,吃了几块桌上的点心,正打算问问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一旁的万鹄看出她的心思:“你急什么?听完这一段再走吧,你要是饿了,我帮你叫点吃的。”他一边说一边全神贯注地盯着楼下的说书先生,招手替她叫了伙计上来。
闻玉这才发现茶楼里并不喧闹,几乎没人高声说话,楼上楼下不少人都专心致志地看着说书台,台上的说书先生拿着一块醒木,正说到激动处,一拍桌子:“……正在这哭声一片里,突然一红衣女从天而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连将那十几个人高马大的壮汉撂倒在地。”
楼里喝茶的客人们一颗心原是悬得老高,虽知道事情必有转机,但听到这儿还是不由得齐齐发出一声惊叹。
闻玉点了几样点心,一边分神听了两句:“底下说什么呢?”
“姑娘没听过‘小秋水剑’的事情?”送茶的伙计笑眯眯地说,“这几日城中各家酒楼茶馆都在说她,可算是这两天金陵城中风头最盛的人物了。”
闻玉觉得这名字耳熟,一时却想不起在何处听过,于是问道:“什么小秋水剑?”
“你连小秋水剑也不知道?”万鹄听见了,不由插了句话,好像她是从什么山里头一回进城来的,竟连这么一号人物都没听过,“就几天前,西风寨在三蛇岭趁天黑劫了江上十几艘船,连绕山帮都栽他们手里了,几百号人被困在江边,差点丢了性命。结果小秋水剑从天而降,不但将这群人都给救了出来,还一把火烧了西风寨的船。那晚从江上回来的都在城里说起这事,议论此人的身份。”
闻玉听了一愣,下意识问:“那人什么身份?”
“那谁知道,只听说那姑娘一身红衣,坐船从南边来的,有人认出她的剑法和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血鬼泣封鸣有几分相像,就叫她小秋水剑。”万鹄一边说,一边兴致盎然道,“也不知她与血鬼泣是什么关系,但瞧她在江边干的事情,像是个行侠仗义之辈,总之这金陵城最近总算热闹起来了。”
他越说闻玉神色越是古怪,不由转头看向一旁的卫嘉玉,谨慎道:“你觉不觉得这事情有点耳熟?”
卫嘉玉其实也是头一回知道这事,但听她这样问还是忍不住低下头掩饰了一下唇角的笑意:“的确耳熟。”
楼下的说书先生还在往下说,已说到了那红衣女站在船桅上一箭射穿油桶,火烧寨船一节,说到激动处几乎有些破音,听得底下众人屏气慑息,大气都不敢出。直到听那红衣女一声令下,数百个绕山帮弟子一跃而起将西风寨水匪们杀了个片甲不留,茶楼里头一时间叫好声一片。
闻玉听到这儿笃定这小秋水剑绝不是自己,且不说号令绕山帮这事,要当时能有几百个绕山帮弟子在岸上,还用等着她一声令下才将人杀了个片甲不留?
可这听书的茶客们可不管,只管听得心满意足,不知不觉间小秋水剑的名声已是传遍了金陵城。
伙计没一会儿送了点心上来,万鹄听得高兴,还问他:“明天讲得还是这一折吗?”
“您这问题问得好,明天咱楼里就换新本子啦。”伙计热情地回答道。
闻玉一听,松了口气,虽也不知松得哪一门子气,但还是随口问道:“明天讲什么?”
伙计搓着手,喜滋滋地说:“明天讲‘红衣摇骰庄家败走,小秋水剑大闹德兴赌坊’。”
万鹄听到这儿也终于觉得不对劲:“德兴赌坊又出事了?”
“这您都不知道?”伙计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昨天庄家现身德兴赌坊,恰好小秋水剑也在,一刀劈了赌桌,顺道救了不知哪一家的公子。你看看,这才子佳人,正道反派全齐活了呀!昨晚上不少书局连夜叫人写话本刻印,我们家绝对是全金陵最早拿到本子的。公子要是喜欢,明个儿早点来,小的给您留个好位置。”
“……”
等那伙计一走,桌上便只剩下了一桌死寂。
卫嘉玉看了眼桌旁两个如遭雷劈的人,拿起一块点心送到嘴边尝了一口,好心道:“这茶点不错,明天要不要再来尝尝别的?”
回去的马车一路上格外的清净。方才在茶楼,卫嘉玉借纸笔写了封信,托人送去了一家钱庄,快回府里时,闻玉总算回过神,想起来问上一句:“你刚才写了什么?”
卫嘉玉也无意瞒她:“金陵也有九流的人,我托他们去查查有关西风寨的事情。”
“你查西风寨干什么?”
“我怀疑庄家和西风寨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