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沐梓
她“你”了半天,目光忽然落在头顶的花灯上,见蒙着烛火的灯罩绸布上绘了个白蛇传的剪影,心下咯噔一声,觉得这可不是个好意头。于是眼睛又朝左边的柱子上一瞟,发现另一盏花灯上画的是牛郎织女……
哪有人在这种花前月下的亭子里净挂些这么不吉利的!
闻玉咬了下牙,不服输地正要朝着第三根亭柱的灯上细看,忽而听见亭中的人又叹了口气。她还没回过神,一转头就看见原本坐在长椅上的男子忽然站起来,于是那张像是从画上拓印下来的清俊面孔便也如同从画上走下来那样,一下同她挨得近极了,叫她视线之内除他外再看不见其他东西。
闻玉原本到了嘴边的话便又忘了,只能看见头顶的花灯映照下,烛影透过他鸦翅似的眼睫在他眼睑落下一层阴影。她半个身子挨着亭柱,另外半个叫他罩在怀里,烛火昏沉中,闻玉像是隐隐嗅到了海棠的花香。
男子唇色在灯火下如花色般稠艳,闻玉一双眼睛盯着那花瓣似的薄唇一张一合,听他低声催问:“你要问什么?”
闻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花香大约是从他的袖口散发出来的,因为他修长的手指从她发间穿过,最后虚虚扶住了她的脖子,那花香也似浓郁了些,叫她抽出几分神思来勉力应对:“问你……”
她实在想不起要问什么了,卫嘉玉见她眉心微蹙,瞳色间光华流转,如灯火璀璨,叫人一不小心便迷失其间。他终于生出几分无奈,低头在她额间落下了一个温软的吻,抚平了她眉间的折痕,不再等她开口,先低声回答道:“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
“师弟……师弟,快醒醒……”
他从混沌无边的黑暗中醒来,迷迷糊糊之中耳边仿佛传来女子的声音。他睁开眼才发现天空阴沉沉的,不知何时开始下雨了。
叫醒他的人见他终于转醒过来,似乎松了口气:“师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女子略带担忧地看着他。
“师姐……”男孩望着眼前那张熟悉而又温婉的容颜,久久回不过神来。
女子见他这呆呆傻傻的模样,露出几分忧心,不过她很快又站起来,将手中的伞递给了他:“好了,雨要下大了,你带着这把伞快些回去吧。”
男孩听见这话,蓦地反应过来,神色一凛,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角:“不行,师姐你要去哪儿?”
女子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又恢复到寻常神色,无奈道:“我今日要去神殿,你是来送我的吗?”
果然,他朝着女子身后看去,只见不远处的青山间伫立着一间高大的宫殿,在雨雾中隐隐绰绰,似近似远。
“你不能去!”他慌张地阻拦道,不知为何心中有个强烈的念头要他拦住眼前的人,却又说不上理由,只能固执地重复道,“你不要去,师姐,我求你……”
女子似乎为他目光中所透露出的哀切所触动,不过又想到什么,她的眼神黯淡下来,最终摇了摇头。她站在伞下,温柔地对他说:“一入神殿或许此生都不能再相见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去!”男孩叫起来,“师兄已经不在了,你也要走,你们都不要我了吗?”
女子眼中流露出些许不忍,她又蹲下身,轻轻抚摸着男孩的额头,用她一贯温柔又坚定的语气回答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等你长大就会明白了。”
……
幼年时的记忆已经很淡了,他记得那天他站在雨里哭叫许久,但向来对他心软的师姐,这一次却始终没有回头。
躺在床上的男子猛然间睁开双眼,窗外的阳光照进屋子里,叫他一时分不清此时究竟身处何处。他从床上坐起来,揉按了一下眉心,大约是几天前又一次对人说起了旧事,才叫他梦见了这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
下午的时候,岛上又有人来了。闻玉独自到了岛上,还顺道给他送了午饭。
她看上去心情很好,趁着他用饭的功夫,甚至替他将院子里的花浇了水。
封鸣坐在屋檐下,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了许久,等她走到近前,忽然冷不丁地说:“你和她生得没有半点相像。”
他虽没有说是谁,但闻玉还是立即反应过来他的言下之意。她将浇花的水瓢扔进桶里,冷下脸道:“我来不是听你说这个的,我来问你有关纪瑛的事情。”
见她不快,封鸣倒像是终于有些高兴起来,一上午的郁结之气忽然畅快不少。他的目光落在了她腰间的那把佩剑上:“这剑怎么会在你身上?”
闻玉道:“我从开刃日上赢回来的。”
听她这么一说,男子微微挑眉:“你要用这把剑去参加那个劳什子大会?”
“是又怎么样?”
封鸣听了,竟未说什么,只朝她伸出手。
闻玉迟疑片刻,将剑解下来递给了他。封鸣伸手轻轻拂过剑身,随即从剑鞘中将无尘拔了出来。他看着手中的长剑忽而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在唯州遇见她时,她对我说她打出了一把好剑。”
“这确实是一把好剑。”闻玉回答道。
“你懂什么?”谁知封鸣却嗤笑一声,“这剑同询意相比,还差得太远。”
他话音刚落,便将剑鞘扔在一旁,起身走进了院子里。
刚叫错金山庄擒住的第一天,他一身内力就已叫银针封住,如今比划起剑招也不过空有招式。但此时,他忽然抬手将剑尖一横,起手舞了一套剑招。银白的长剑在他手中,如银蛇游走,难识头尾;如文人挥毫,笔画丹青,一套剑招下来,竟有几分说不出的写意风流。
闻玉站在一旁,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将这一套剑招舞了下来,直到最后一手,见他腾空一跃,手腕一抖,长剑在他掌心挽出一个剑花,剑尖朝下,直直插进脚下三寸土中,就像诗作既成,泼墨点下最后一笔,万千豪气顿生。她毫不怀疑,若他还有一身功力,这最后的一剑该是何等剑定乾坤的磅礴之势。
封鸣舞完,额间已是一头薄汗,在院中站了许久,才渐渐平复了呼吸。
“秋水剑诀一共四式,你爹所学的丘山陷与万川归想必都已经教过给你,我这一招叫做千秋定,算作是你取到这把剑的赠礼。”
外面多少江湖人士来此,就是为了得到他身上的秋水剑诀,如今他竟这样轻易地倾囊相授,若是叫旁人知道,怕不是要惊掉了下巴。可闻玉听了,却是微微一愣:“你说我爹教我的就是秋水剑诀的招式?”
封鸣头一次见她用丘山陷,只以为她在戏耍自己,如今也看出她应当确实不知道有关秋水剑诀的事情:“秋水剑诀是兰泽山本门武艺,按理说只有接任山主之位的弟子才有资格习得全套剑法。你爹是当时山主最为器重的弟子,因此山主将半套剑诀都教给了他,我们其他几个得倚重的弟子也不过只学会了一招半式而已。当真论起来,你还要叫我一声师叔才是。”
他说完这话,又将手中的剑抛还给她:“你先前不是说要拿下比试的头名,让我带你去兰泽?你如今既然拿了这把剑,若要再输给其他人,我定饶不了你。”
闻玉又想起外头有关他和纪瑛的传言来,不由奇怪道:“你和纪瑛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和她是什么关系,轮不到你来过问。”封鸣冷冷道。他说完这话便走进了竹舍,再不看她一眼,进屋前只丢下一句,“回去告诉南宫雅懿,要想知道纪瑛的事情,让南宫易文自己来找我。”
作者有话说:
海棠花应该是没有香气的,但是西府海棠好像有香味。
第95章 开堂受审
试剑大会开始后的第五天, 闻玉一口气接连比完了两场,从试台下来后,见幽幽站在放榜处等她。
第一日密密麻麻贴了五大张纸的墙面上, 这会儿还留在榜上的名字不足百数。出乎意料的是,今年大会上, 许多成名已久的高手接连失手;原本名不见经传的新人们异军突起, 倒在榜上占得了不少位次。
老一辈们领子弟子相互碰了面, 表面上都是客客气气地互相道一声“青出于蓝”, 暗地里却都憋着一股气,越发想要替门派挣回几分颜面来。
如今这一榜纸的人里头, 闻玉显然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
这五天里, 她接连赢过了凌青山的空宁道人, 抚云门的蒋云音还有千佛手罗彧, 一时间风头无两。
有人见她出手并非剑宗的招法,疑心她的身份, 旁敲侧击想从九宗弟子口中套些话出来,可惜自打试剑大会开始, 卫嘉玉几乎就再没露过面,其他几个剑宗弟子也并不知闻玉的来历。倒是幽幽年纪最小, 看上去很好哄骗的模样, 来套话的只将她当个不知事的孩子,却不知道她自小跟在澹台霜身边长大, 最是熟悉各宗长老之间互打太极的套路, 几句话就将人耍得团团转。
闻玉从试台下来就见她正兜着手和一个不知哪门哪派的弟子绕圈子, 远远瞧见了她走过来, 还不忘同她使个眼色。
闻玉心下了然, 立即掉头另抄小路往客庄走去。回去路上碰见了祁元青, 对方见了她眼前一亮:“巧了,在下受严大人所托正要去找闻姑娘。”
一听严兴要找自己,闻玉面色下意识便不好看。祁元青笑道:“姑娘莫担心,不过是案子有了眉目,严大人要我来借姑娘身上的无尘一用。”
“百丈院这么快就查出凶手是谁了?”
祁元青道:“此案全由严大人负责,姑娘要是好奇,正好严大人请了众人去议事堂,你不如亲自带着剑跟我一同去听一听。”
闻玉将无尘给他,二人一块又往山庄的议事堂走。等他们到时,议事堂里已经到了三四十人,一眼扫过大半都是与近来山庄发生的命案有关的门派。大堂中闹哄哄的,左右两边众人或站或坐,将整个议事堂围了个水泄不通。
闻玉进屋后第一眼便瞧见了站在严兴身旁的卫嘉玉。九宗名气不小,不少人认出了他的身份,主动上前结交。卫嘉玉叫几个人围在当中,挂着几分生疏有礼的微笑。
闻玉左右看了一圈,又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南宫仰,于是选择过去同他站到了一起,一边好奇道:“为何还不开始?”
听她这一问,南宫仰也不耐烦地朝着最前面的主座上抬了抬下巴。闻玉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又瞧见了几张熟面孔。只见葛旭如同一尊弥勒佛似的,正站在最前头同南宫尚文推让正中间的位置。
“你们庄主不来?”
“他向来不爱这种人多的场合,从来能躲则躲。”
闻玉看了眼从进屋到现在几次三番起身又坐下的卫嘉玉,不知怎么的忽然很能理解南宫雅懿的心情。
……
好不容易几次推让下来,议事堂里人已到的差不多,南宫尚文也终于百般无奈地坐在了正中间的主位上,只差一块惊堂木,颇有几分公堂审案的县太爷架势;葛旭在他身旁坐下,生得一副谁都不得罪的笑面虎模样,活像是前来旁听的州府大人;而严兴站在葛旭身旁,与那师爷倒也很相称。
南宫尚文在上头咳了几声,卫嘉玉身旁的人这才终于走了干净。他坐下时拿起手边盘子里的糕点咬了一口,那糕点大约并不好吃,闻玉见他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头,手里拿着那块咬过一口的糕点犹豫片刻,又悄悄放回了盘子里,一转头又是一副正襟危坐,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南宫仰察觉到身旁的人冷不丁发出一声轻笑,不由古怪地顺着她的目光朝四周看去:“你笑什么?”
好在没等闻玉想好要怎么解释,议事堂的门忽然又开了。众人齐齐回头,只瞧见南宫雅懿走了进来。
南宫雅懿会来实在出人意料,他看上去像是起了个大早刚从剑庐炼剑回来,脸上还有一丝倦容。在场不少人听过这位江南第一剑的大名,却还是头一回见到本尊,于是纷纷起身与他行礼。
南宫尚文也上前迎了几步,一边同身旁的弟子吩咐道:“再去搬一把椅子过来放到中间。”
他刚说完,南宫雅懿却已抬手制止了他:“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我不过是来一块跟着听一听,在一旁加把椅子坐下就是了,不用管我。”
南宫雅懿既然都主动坐到一侧,其他人更不敢坐在中间。葛旭最快反应过来,也忙笑着应和道:“不错不错,今日是严大人问话,我等坐在这儿像什么样子,快将椅子搬开。”
南宫尚文也尴尬地笑了两声,将最上面几个位置空了出来,如此一来刚搭好的戏台顷刻间便又散了场。
其他门派之人见状心中暗暗揣度:看情形这南宫雅懿虽从不管事,但南宫家果然还是他做主,谁也不敢越过了他去。今日来该不是为了故意敲打旁人一番,才故意当众演的这一出?
只有南宫家的几个知道他是当真不爱坐在显眼处叫这么多人盯着,并没有那许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不过左右这么一番折腾,总算能够进入今天的正题。
底下有人率先问道:“百丈院请我们来,可是已查清楚了我门下弟子究竟是受何人所害?”
严兴上前一步,冷淡应声:“虽不能说已经全部查清,不过白羽门方掠与星驰派朱小小之死,如今已有了一些眉目。”
他这话一出,一旁的白羽门与星驰派众人全都精神一震。刘崇乃白羽门大师伯,这次试剑大会由他带队,结果不想师弟爱徒遭此大祸,正不知道回去要如何交代,现如今听说已经知道凶手是谁,立即追问道:“严大人的意思莫不是说,动手杀我师侄和杀其他人的并非是同一个凶手?”
严兴并未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吩咐一旁的百丈院弟子带人上来问话,没多久护卫便押着一个下人模样的中年男子进了议事堂。
这人刚一上来,闻玉便觉得此人有些眼熟,过了片刻才忽然想起来,此人正是那晚在小花园烧纸的那个。果然严兴看着那跪在地上的人叱问道:“王胜,我且问你,前日夜里你为何会在后山花园烧纸?”
那名叫王胜的奴仆自打被带上来之后,整个人便抖得如同筛糠一般,眼下这堂上几十双眼睛盯着,更是叫他吓得几欲晕厥过去,只将头埋在地上,颤声道:“小……小人听说近来庄内接连发生怪事,全是因为瑛……纪瑛姑娘鬼魂作祟,这才想着要给姑娘烧些纸钱……望她早些安息。”
听他提起纪瑛,堂上众人神情皆有些古怪。虽然方掠死后,山庄有不少传言,但是到底没有哪个敢将纪瑛的名字放到明面上来说的。如今严兴特意将这下人叫来问话,莫不是此事当真和纪瑛有关?
严兴却不管众人脸色,只接着问道:“你和纪瑛有什么关系,为何要给她烧纸?”
这些话王胜刚被带回来时其实已经被百丈院问过一遍,该招的都已经招过了,此时不过是当着众人的面再说一遍罢了,因此也不敢多有隐瞒:“去年春天,纪姑娘曾写信托人带来山庄,小人当时将前来送信的信使赶了出去,事后听说纪姑娘在外面丧命,自那之后就一直心中不安。这次听说是纪姑娘鬼魂前来索命,小人又惊又怕,这才半夜烧纸。”
严兴:“你一个护院如何有胆量自作主张将前来送信的信使赶出去,可是受了何人的授意?”
王胜听见这话,抬起头飞快地朝着堂上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小声道:“小人不敢隐瞒,此事是二庄主的意思。”
严兴:“二庄主可记得这一回事?”
南宫尚文点了点头,神情不虞地承认道:“确有此事,纪瑛早已不是我南宫家的人,她早先与我三弟有婚约在身,之后又与封鸣那魔头勾结在一起。我当时听说是她来信,怕我三弟得知此事会对此女心软,这才叫人将这信使一块赶了出去。”
纪瑛与南宫易文还有封鸣之间的纠葛,在场诸人没有不曾听说过的,如今南宫尚文既然已经提起,所有人的目光还是不由飘向在场的南宫易文,遮遮掩掩地想要看看他的反应。
而坐在一旁的南宫易文握着木椅把手,神色显出几分黯淡。去年他得知纪瑛曾经来信,回到山庄立即开始调查此事,才知道当时是南宫尚文做主将信退了回去。他心中虽然追悔莫及,但也知道此事不能尽数怪他,因此只感到一阵无能为力,只是时隔一年仍是感到一阵钝刀割肉一般的痛苦。
一旁南宫尚文答完,略带不满地看向严兴:“严大人问起这些和命案有什么关系?”
严兴不答,转头继续审问跪在地上的人:“王胜,你为何会觉得这些事情与纪瑛有关?”
那下人也叫他这话问懵了,抬起头怔怔地瞧着他,过了半晌才道:“因为……因为小的听说,方公子死前见着了纪姑娘。小的这才疑心,是纪姑娘没死,又或是已经死了……却上门寻仇来了。”
严兴道:“你为何会觉得方掠之死也是因为纪瑛寻仇,他二人难不成也有什么仇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