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池小苔
他们从屋里出来时,远远便看见一道清矍笔直的背影,负手而立,身上的灰袍泛着陈旧的微白。
听到声响,那人立即回过身,朝二人躬身行礼,半低着头,眉目俊朗,不复昨夜的狼狈。
“咳,学生翟无期,多谢大人与夫人救命之恩。”
大人...他怎知他们的身份?
姜知柳一愣,朝远处瞥了瞥,见告假的丫鬟与小厮已经回来了,这才明白,应是他们告诉他的。
“无妨,你且在此养病,痊愈了再走吧。”
陆行云抬手,神色淡然。
“咳,多谢大人。”翟无期连忙道谢,苍白的脸上泛起温容的笑意。
片刻后,早膳备好,陆行云让下人给翟无期端了一份,这才开始用饭。见他如此周到,并未因昨晚的介怀,姜知柳的心总算定下来。
饭后,二人在紫竹园逛了逛,走到后园时,见翟无期正在树下看书。
扫了眼他看的书,陆行云淡然道:“你也喜欢韩羡之的文章?”
怔了怔,翟无期立即站起来,神情有点局促:“是的,学生闲来无事,见书房里有韩羡之的文录,就拿来看了,还望大人勿怪。”
“无妨,书籍本就是用来看的,若是蒙尘,反而辜负了它。”
这几个月,姜知柳也算博览名书,对文人大家也有了一定的了解,这韩羡之她却从未听过,好奇道:“夫君,韩羡之是谁?”
闻言,陆行云举目望向天际,眉宇间笼起淡淡的慨然:“他是甲申年南方九省解元中的头名,五岁能作诗,十岁便写出令众翰林交相称赞的《西都赋》,且他文武双全,智计无双,十三岁便协助长兄擒获湘西四大匪首。”
“甲申年...我记得你是那年北方十三省解元中的头名...”
“对,若非其父一朝获罪,他也跟着流放漠北,惨死他乡,那一年的状元应该是他...”
姜知柳侧头,见他望着天边的孤鸿,眸中露出深深的惋惜。
这一刻,她脑海里忽然跳出四个字“端方君子”。
素来文人相轻,有才者更是如此,他却真心地称赞另一个人,没有丝毫的妒忌。
她下意识握住他的手,语声轻柔:“虽然韩公子英年早逝,可他若知道这世上还有人,像你们这般喜爱他的文章,真心的钦佩他,那他也死而无憾了。”
“是啊,自从韩家落难,那些曾高捧韩羡之的人早就将他的诗文付之一炬,唯有大人藏着他的孤本。若他知道,也当无憾了。”
翟无期摩挲着书本,扬唇,似和风细雨温润如玉。
听二人这样说,陆行云点点头,低落的情绪平复了几分。
“对了,看你的谈吐,也是读书人,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他看向翟无期。
翟无期苦笑:“这次春闱,我不幸染了风寒,头晕眼花,落榜了。我本欲回乡,不料被人投了盘缠,只好在城里做工。好不容易攒够盘缠,又大病一场,病没看好,钱也花完了。”
“我这病恹恹的,也找不到活,本想去城隍庙闭闭,却倒在大人门前,幸得...”他朝姜知柳看了一眼,拱手道,“大人和夫人相救,否则学生怕是要客死他乡了。”
见他这么可怜,姜知柳眼里泛起同情,扯了扯陆行云的袖子:“夫君,不如你帮帮他吧?回乡也好,或者找个事做,留在京城也行。”
第11章 嫌隙
沉吟了片刻,陆行云打量了他几眼:“那你写片文章吧,就以‘圈地’为题。”
“好,咳。”
翟无期微然一笑,大方应下,进屋将笔墨拿出来,稍加思索,当场挥笔,洋洋洒洒写了整张纸,字迹整洁,笔锋苍劲有力。
陆行云拿到手中,仔细端详,起初先是一惊,而后越看眸光越灼亮,到最后一巴掌拍在他身上,满脸赞叹:“好,写的好,文字简练,针砭时弊,你若没有染病,必列今科三甲之列。”
“翟无期,我家的夫子前不久告病还乡了,正缺个合适的,你可愿意在陆家教学?你放心,报酬必定让你满意,日后你要参加科考,我们也绝不会阻拦。”
闻言,翟无期大喜过望,连忙行大礼:“大人都不计较我才疏学浅,资历浅薄,学生哪敢推辞。”
陆行云扶住他,浅然一笑:“我虽是官身,却并非考官,和你的年岁也差不多,你也不必自称学生了。”
“...那在下就听大人的。”翟无期也不扭捏,从容答应了。
扫了扫二人,姜知柳的唇不禁上扬,如此看来,这救命之恩也算是报了。
因着今日休沐,陆行云就留在这陪姜知柳,绕着湖好好赏玩了一番,翌日才带着她离开,并叫了辆马车,把翟无期带到医馆诊治,约摸过了十天,才彻底痊愈。
之后,他将翟无期安置在东边角院,让他亲自教导陆家的后辈。老侯爷见他年轻本不答应,可看了他的文章后,惊叹连连,当下便允了。
至于姜知柳,自湖畔归来后,心情越发舒畅,整个人容光焕发,走到哪里都眉开眼笑。
这日,姜知柳刚陪陆行云用过晚膳,便见绿枝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满脸喜色:“小...小姐,老...老爷他们来...来了...”
听到这话,她唰地站起来,也不等陆行云反应,本快地跑出去了。
望着她飞奔的身影,陆行云无奈地笑了笑,跟着迎出去,到大堂的时候,就见姜知柳靠在一个美貌妇人怀里,眼泪汪汪,又哭又笑,
虽然他不认识妇人,但看旁边则立着姜知柳的父亲姜震安和她哥哥姜九岚,便猜出了对方的身份,遂上前行礼,神态谦和:“行云见过岳父、岳母,还有大哥。”
柳三娘正在安抚姜知柳,见他来了,转眸将他上下打量了几眼,心下暗忖:果然一表人才,难怪我儿心许。
面上却冷冷道:“小子,我女儿在家里可是掌上明珠,你若敢让她受一点委屈,我柳三娘绝对不会让你好看!”
“...岳母大人的话,小婿记住了。”
此刻老侯爷和老夫人也出来了,见到这一幕,都暗暗皱眉。姜知柳有些尴尬,扯了扯母亲的袖子,低声道:“娘,这是侯府,不是外面,你和气些。”
真是女大不中留。
柳三娘白了她一眼,而后领着自家夫君和儿子,跟老侯爷他们问了好,进屋寒暄了一阵,姜知柳正想留他们在这这下,柳三娘说他们此次是去漠北行商的,原本走水陆最方便,但想着她在这里,就绕路过来看她。
因时间紧迫,得立即出发。
闻言,姜知柳眼眶一酸,噗通跪在地上,哽咽道:“女儿不孝,让爹娘和哥哥为我操心了。”
姜氏夫妻眼眶也都红了,双双将她扶起。
“你小的时候,我们不许你练武,就是怕你胆子太大,以后越走越远,没想到你当真还是嫁的这么远...”
姜震天说着,不禁落下泪来,眼角的皱纹细密明显,显得沧桑而慈爱。
“但是你放心,只要有爹娘在,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站在你身后,谁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他攥着女儿的手,神情坚定。
这话是对姜知柳说的,更是对陆家的说的,他们自然听得懂,当下互相看了看,表情各异。
陆行云则抿了抿唇,低眉,看不清眼底的神色。
片刻后,姜知柳把父母和哥哥亲自送到门外,又含泪话别了几句,这才依依不舍地目送他们远去。
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时,陆行云握住她袖子里的手,柔声道:“别难过,虽然这里离青州山长水远,但好在陆路和水陆都畅通,以后我每年都陪你回青州一趟。”
眸中的泪一凝,姜知柳抬眉,目光楚楚:“真的吗?”
“真的。”
望着他坚定的眼眸,她心涌起一股热流,又酸涩又温暖,连忙搂住他,靠在他胸前。
身子一僵,陆行云下意识看了眼旁边的陆家众人,连忙把她拉开,低声道:“都在呢。”
颊上泛起淡淡的红。
姜知柳看了看旁边的众人,脸颊也红了,连忙低下头,慌不择路往里走,陆行云朝老侯爷等人行了常礼,立即跟了上去。
老侯爷无奈地摇摇头:“到底是商户之女啊...”
老夫人眉头微蹙,重重打了他一下:“说什么呢?虽然她娘的做派我不大喜欢,但知柳对行云的心却是半分不假,她为行云做的改变你看不到么?”
“是是是,夫人说的都对!”
“哼!”老夫人昂起下巴,把手一抬,颇有些傲娇的意味。
老侯爷会意,连忙拂着她往回走。
二房、三房的看着这一幕,脸色越发难看。
几天后的晚上,因陆行云在书房处理公务,姜知柳亲自做了甜汤,给他送去当宵夜。
刚走到门口,就见一个粉衣丫鬟端着茶杯往书桌旁走,突然,她脚下一滑,摔到陆行云怀里,茶水也洒了他一身。
“世子,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连忙拿帕子擦拭,手忙脚乱,如同受惊的小雀。
“罢了,我自己来。”
陆行云剑眉微拢,不料那丫鬟竟借机抓住他的手,水汪汪的眼睛似含了千言万语:“世子,我....”
见她如此,陆行云眸中泛起一丝厌恶,刚把手抽开,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姜知柳走了进来,脸上平静如水,连那丫鬟看都没看一眼。
“夫君,我煮了甜汤,你尝尝吧。”
“好。”
陆行云唰地起身,走到旁边的小几旁,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甜汤。
“怎么样?”
“好喝!”
陆行云眉眼一弯,赞许道。
“那你就多喝点。”姜知柳唇畔轻扬,坐在旁边,继续喂他喝汤。
那丫鬟看他们旁若无人的亲密样子,眼眶瞬间红了,又羞愤又嫉妒,拳头一钻,咬着唇飞奔而出。
余光瞥了她一眼,姜知柳勾了勾唇,把碗和勺子递给陆行云,让他自己喝。
“手酸了。”
“好。”
待他喝完了,姜知柳收好食盒,就离开了,自始至终二人都默契地没有提那丫鬟一句。
走远之后,绿枝实在忍不住了,道:“小姐,方才你怎么也不生气?世子也是,连句解释的话也没有!”
姜知柳停下脚步,回望书房窗户上的那抹侧影,眸光复杂:“他说过他不喜欢解释。”
“可玲珑都那样了,要是咱们晚来一会儿,都不知道会怎样呢!”
“不会的。”她摇摇头,语声坚定:“玲珑虽然生的有几分清秀,可夫君是什么人,他连李静姝那样的姑娘都不喜欢,怎会看上她?”
而且据她所知,这个叫玲珑的娘是陆行云生母林氏的贴身丫鬟,曾因救林氏而折了一条腿,后来成了瘸子。林氏亡故后,一直是她在悉心照顾陆行云,所以陆行云对她礼遇有加,在府里俨然半个主子。
至于玲珑,陆行云虽让她看守书房,其实也没安排什么差事,还让她跟着府里的小姐们一起在家学里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