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拥明月 第18章

作者:山栀子 标签: 甜文 古代言情

  是孙家先害梦石女儿在先,他说到底也并非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

  “我知道,你一定是在想,”折竹审视她,慢慢的,眼里少了几分兴味,“杀他还不如杀你?”

  商绒躲开他的目光没再说话,兜帽彻底滑下去,那根简单将她的长发系起来的发带也掉了,她皱着眉忙着拨弄随风乱舞的头发,却不防身后的少年再度将缰绳塞入她手中。

  她想回头,却被他捏住下巴。

  “别动。”

  他松开她,商绒却感觉到他的手指一寸寸抚过了她的鬓发,她僵硬着身体没动,雪粒打在她的眼睫。

  折竹慢条斯理地将她光滑润泽的乌黑长发拢在掌中,问她:“怎么连梳头也不会?”

  “就是不会。”

  商绒的脑子乱,心也乱,好一会儿,她才窘迫地小声回一句。

  他没再说话,修长的指节在她发丝间穿梭,认认真真地替她编起了整齐漂亮的辫子,又随手扯了自己腰间穗子的丝线来替她系上。

  丝线的颜色很衬她的衣裙,少年的眼眉浸润几分满意的笑痕,他将乌黑的发辫挪到她肩前,歪着脑袋问她,“好看吗?”

  商绒低眼,盯着发尾竹绿的丝线,待少年再将兜帽扣在她脑袋上,她才后知后觉,轻声说:“好看。”

  在后头慢慢骑马的梦石虽未听见他们二人在说些什么,却也隐约目睹了那少年替小姑娘编发辫的全程。

  风吹得他眼睛发涩,他一下偏头,望着山道一侧积雪的荒草地。

  天色暗下来时,他们一行三人在蜀青城附近的一处村庄中落脚,小小的院落藏在一片翠绿竹林之间,古朴而风雅。

  蜀青出名士,大燕人尽皆知。

  此地常有文人名士三不五时幽居山林,吟诗作赋,饮酒会友,赏尽四季风光,蜀青附近这些村庄的百姓并不能领会所谓风雅,却也知道抓住机遇,在山中修建屋舍,专供那些时不时要来体会山野风光的文人士子暂居。

  折竹显然不是什么像样的文人士子,但他会装。

  商绒看他软剑一藏,摘下护腕,他竟也能将书生的做派演得极像。

  这居所的主人是一位年约三四十的妇人,她爽朗健谈,提着一盏灯将他们三人领入院中,便将院中流动的水渠旁每一个木雕莲花灯罩内的蜡烛一一点燃。

  “这叫那个什么……曲水流觞,”妇人大约也不知那四个字怎么写,她说起来总也不顺,回过头来笑了笑,“是一位常在这儿山居的老先生让做的,只是他年纪大了,冬天是不来的。”

  明亮的灯火里,她注意到梦石那张乌漆嘛黑的脸,“这位……是怎么弄的?”

  “不会骑马,摔泥里了。”

  梦石尴尬一笑,说话声音有些抖,为了不让人发现他原来是个道士,他早早地便将那件脏兮兮的道袍脱下扔了。

  商绒原本是要分给他一件披风的,可梦石接来瞧见那披风上秀气的银粉色绣花,他沉默了一瞬,还是拒绝了。

  就这么生生地受了一路的冻。

  “奴家这便去烧些热水,给三位去去寒气。”妇人手脚麻利,说着,点完等便去厨房烧水。

  这院子小,卧房也只有两间,但幸而那妇人的丈夫领着人又抬来一架木床放进主屋内。

  梦石冻得厉害,热水倒入浴桶,那妇人便忙唤他往另一间窄小许多的屋子里去沐浴更衣。

  唯剩商绒与折竹在主屋的廊前相对,那妇人将最后一桶水倒入浴桶走出来,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对不住,这院子是小了些,屋子实在不够。”

  折竹满不在乎地应一声,他看向商绒,轻抬下颌:“去啊。”

  在商绒迈入门槛后,妇人便忙从外将房门关上了。

  室内燃着三盏灯,浴桶内的热雾漂浮缭绕,商绒亟待消去这一身疲乏风尘,她看着发尾的丝线,犹豫了片刻,还是解开了丝线收好,再一点点拆开发辫,取下面具,脱了衣衫,但因搭在浴桶旁的凳子被那农妇无意间沾上了水,她赤着双脚踩上去,不慎一滑,直接倒进了浴桶里。

  “扑通”一声,激起水花淋漓漫出。

  商绒狼狈地破出水面来,她呛得咳嗽了好几声,却听有人轻敲窗棂,随之而来的,是那少年疑惑的声音:“商绒?”

  一颗颗水珠压在眼睫,她抹了一把脸,看向窗外隐约映出的那样一道影子,窘迫地应了一声。

  “你是不是想淹死自己?”

  他说。

  商绒盯着他的影子,有些羞恼:“不是!”

第20章 我知道

  深浅两色的鹅卵石整齐镶嵌作一幅阴阳太极锦鲤图,商绒的绣鞋底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磨擦着其中的鱼眼,一手轻按着面具的边缘,让它粘得再紧些。

  “姑娘,晚饭用过了也不必收拾碗筷,奴家明儿一早要来做饭,到时奴家一道收拾了就是。”

  妇人将满盘山珍端上桌,满面笑容地望着她。

  “多谢。”

  商绒朝她颔首,轻声说。

  “奴家就先回去了。”

  妇人垂首福身,唤来她那忙得满头大汗的郎君,一边替他擦着鬓边的汗珠,一边同他说着话,往院子外头去了。

  饭菜浮起的热烟香极了,商绒迫不及待地将筷子伸向那道汤汁浓郁又鲜亮的糖醋鱼,可又忽然停住。

  她回过头,去望木阶上的那道门,窗纱内灯火橙黄,片刻,她还是将筷子放下,转而捧起一碗热茶来安静地等。

  ——“吱呀”。

  商绒听见开门声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偏房,那仔细沐浴过,换了身衣裳的梦石此时发髻也梳理得整整齐齐,正回身在关上那道门。

  檐下的灯笼晃啊晃,他转过身来,对上商绒的目光。

  茶碗摔碎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商绒猛地站起身,也不管倒地的凳子,转身便往木阶上跑。

  阶上那道门开,才沐浴过的少年走出来,她毫无预兆地撞进他的怀抱。

  手背触碰到他湿润未干的一缕乌发,商绒仓皇抬头看向他。

  即便她此时戴着面具,他也能窥见她的几分异样,“怎么了?”

  商绒回头再去看立在院中的梦石,他洗净的眉眼令她总觉得有些怪异,她紧紧地抓着折竹的衣袖不肯松开。

  “不饿吗?”

  折竹瞥一眼梦石,攥住她的手腕带着她一步步走下阶梯,又按着她的肩在桌前坐下去,自己则将那倒下去的凳子扶起来,一撩衣摆坐下。

  “姑娘这是怎么了?”

  梦石面露疑惑地入了座。

  他明显察觉到她在看见他转过来的那一瞬,那面上的神情很不对劲。

  商绒根本没听他在说些什么,她魂不守舍地垂着眼睛盯着某一处。

  木雕莲花灯犹如勾连铺陈的星子,折竹侧过脸轻瞥她,她无论任何时候都坐得这样端正,衣襟露出的脖颈白皙秀颀,与她脸上的面具形成了两色鲜明的对比。

  “梦石道长。”

  折竹执起筷子夹了一块糖醋鱼肉,在浓郁的汤汁里慢条斯理地裹了两下,将其夹进商绒面前的小碗里,“我们如今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

  商绒看见碗里的鱼肉,抬头盯着少年的侧脸。

  “折竹公子放心,若非是你,今日我梦石哪还有机会吃上这样一顿饭?”梦石端起那碗热茶来,纵是折竹并未明说,他却已经了然,“我亦知什么不该看,什么不该问,什么不该说。”

  折竹抿一口热茶:“我相信道长,毕竟你还有未报之仇,如今得了自由,应该并不想轻易死在我手里。”

  梦石闻言一顿,眼底短暂闪过惊疑之色,心内暗叹这少年心细如尘。

  随后他搁下茶碗,那张英气儒雅的面容于灯下展露分明:“公子有救我的手段,自然也有杀我的手段,正如公子所言,我已手刃孙家残害我女儿的那三人,却还没寻得那人贩子的踪迹。”

  一直静默的商绒听他提及此事,抬眼正见他搁在桌上的手一点点紧握成拳,她的目光再上移,看清他泛红的眼眶。

  “如果不是那贩子,我女儿怎会被孙家买去作木泥?”他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我女儿……她才六岁,就因为那孙家的老太爷吃丹药吃死了,她这个做木泥的,就要被毒死,一副尸骨烧成灰也要装入金瓮里,当个物件似的,丢进那老家伙的棺木里陪葬……”

  商绒看着他的手慢慢地垂落到桌下去,桌角挡住了她的视线,但她知道,他一定是在摸那个他一直不离身的布袋子。

  “孙家人该死,那贩子也该死,”梦石闭了闭眼,再睁开,他的神情凌厉而泛寒,“天涯海角,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要他死。”

  院内寂寂,他倏忽梦醒般抬头迎上商绒的目光,见她一下又低头,他竟也很快能将自己的情绪收敛干净,捧来茶碗喝上一口,他脸上又挂起笑来,“实在不好让我这些事扰了两位的心绪,我就不说了。”

  梦石吃饭可以用风卷残云来形容,重要的是,他一点儿也不见外,这儿夹一筷,那儿夹一筷,商绒眼看着他的筷子就要探向最后一块蜜汁烧肉,她有点犹豫要不要抢,身边人却已夺了她的筷子,夹住了那块烧肉。

  梦石的筷子停在半道儿,看着那少年将烧肉扔到商绒的碗里,他讪然一笑:“对不住,实在很久没吃过肉了。”

  折竹不说话,商绒也闷头吃肉,自见了洗干净的梦石起,她就再没开口同他说过一句话。

  这会儿梦石问起她的名字,她抿着唇,一点儿也不想回答。

  梦石已是三十有一的年纪,但他相貌生得极端正,眉飞入鬓,那双眼睛神光明亮,蓄的胡须半短不长,即便不着道袍,也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韵。

  这实在不该是令人厌恶惧怕的长相,但偏偏商绒就是不愿和他说话,折竹不动声色将她的异样收入眼底,却对梦石懒洋洋道:“她年纪还小,尚无正式的名字。”

  究竟是真没有还是假没有,梦石也根本不深究,只是忽听院外林间声响,他随之侧过脸一望,随即双指伸向竹篱外那一片在月辉灯影里的婆娑枝影,爽朗一笑:“若姑娘也没有小字,那我看‘簌簌’二字,便格外与你相合。”

  簌簌。

  商绒几乎与折竹同时抬头,冬夜的风拂过那片幽碧的竹林,带起一声声,一阵阵的响动。

  根本不用梦石书写笔划,他们已听见这两字。

  商绒其实有点喜欢。

  卧房只有两间,梦石便住了那间窄小湿冷些的偏房,所幸主屋里,主家郎君已多搬了一张床来,又在中间以天水碧的帘子与一道细纱长屏风隔开来,如此也能勉强将一间主屋勉强分作两边。

  身体的疲倦令商绒才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窗外夜色正浓,折竹在被细微的声响惊醒的刹那,他还没睁眼便先准确地握住了枕边的软剑。

  睡眼惺忪的,他坐起身来,更听清了那声音。

  案上一灯如豆,光线幽微。

  折竹下床,软薄的剑锋挑开帘子,他绕过屏风,悄无声息地走到对面去,昏暗的灯影照见床榻上那姑娘满脸湿润的泪痕。

  商绒的梦中满是轰隆的雷声裹挟着噼啪的冷雨,她在一池热雾漂浮的血水里,用尽了力气想要将那名年轻女子拉拽出来。

  商绒一直哭,一直唤女子的名字,可她睁着一双空洞的眼,没有一点儿反应。

  “明月,你知错了吗?”

  朱红的雕花窗被风吹开了,风雨毫不留情地灌进来,长长的纱幔被吹得乱舞,她抬起一双泪眼,朦胧望见帘后的影子。

  他的步履渐近,模糊她视线的泪珠砸下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