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十年灯 第118章

作者:关心则乱 标签: 豪门世家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樊兴家后退半步,“唉,嫁人还是该嫁给周少庄主这样的啊,这一天天日子过的该有多舒心啊,四师兄你说是不是?”

  被强拉出来逛街的丁卓居然认真点头,“若有了祸患,昭昭师妹足可抵御外敌,的确是天作之合。”

  一旁的宋郁之好像只锯了嘴的葫芦,又新刷了层绿油油的桐漆,整个人看着既纠结又严肃,神情十分诡异。

  他们几个在城中最好的酒楼用了午膳,出来时正撞上花神游街的队伍,一时间人潮汹涌,四周人声鼎沸,大家被挤的分散开来,连彼此之间的呼喊都听不清楚。

  等蔡昭定下来时,发现周玉麒不见了。

  ……

  周玉麒被挤的踉踉跄跄,不住的往一个方向推动。他又担心伤到寻常百姓,便没有运功抵挡,好容易从人群中脱身时,发现自己身处一条僻静的小巷。

  他初来武安城,并不知晓城中地形,只记得大家伙落脚的客栈位于城东,于是向着小巷东面走去,没走几步听见前方一阵喧哗,一群人围着不知在吵什么。

  他本不欲生事,然而经过时,还是有几句争执飘进了耳朵。

  原来是两个姑娘在争执,一者衣着精致,一者贫弱矮小。

  精致姑娘指着贫弱姑娘痛骂:“……你到底要不要脸,明明师父已经定了让我做今日的花车绣幅,你居然暗中截胡!你还哭,你还哭,你别以为哭一鼻子事情就完了!我可怜你家中贫寒,三天两头给你家送吃送喝,你居然恩将仇报,鼓动师父将花车上的绣幅换了你自己的,你究竟有没有良心!”

  周围百姓纷纷议论这贫弱姑娘真是品性卑劣,狼心狗肺。

  贫弱姑娘的跪在地上不住哀求:“好姐姐原谅我吧,可我没有法子了!记得小时候刚入门时,师父说我们刺绣的天分差不多,可如今我却大不如你,并非我偷懒懈怠,而是我的命不如你啊!”

  “你每日安安静静的练习刺绣,我却天不亮开始干活,劈柴,打水,做饭,给邻家大娘做杂活挣几个钱,偷空在粗布上练练针法。师父说做刺绣的要保养一双手,姐姐你的手至今犹如孩童,我却两手老茧。姐姐你家境富庶,父兄疼爱,做不做刺绣都能一生富贵,可刺绣却是我唯一的出路啊。若再不能出头,爹娘就要将我卖给王财主做第二十房小妾了!师父可怜我,才将花车上的绣幅换了我的,我有了名声,就能靠刺绣挣大钱了!”

  听得这番话,周围百姓中有一半口风变了,道这贫弱姑娘也是情非得已,着实可怜。

  那衣着精致的姑娘怒道:“少来这套!你有难处自可与我说,弄些下三滥的阴谋诡计还有理了?!我的刺绣远胜于你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自小苦练出来的。今日的花车刺绣是周遭十几座城轮流的,下回再轮到我们武安城得十几年后了,那时我还绣的动么?我这一辈子的心血难道就不值得了么!你给我起来到外头去,跟大家说清楚!一码归一码,若是只凭可怜,天底下比你可怜的多了去了,再苦再难也该光明磊落……”

  周玉麒听的忍不住了,分众而上:“这位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件事个中原委大家都听到了。今日的花车刺绣,于你不过是锦上添花,于地上这位姑娘却雪中送炭。事有轻重缓急,你就让一让她罢!”

  此言一出,两位姑娘外加七八名看客纷纷嚷嚷起来,大家各持己见,吵做一团。

  这一幕全都落在一人眼中,他身着粗木麻衣,斗笠遮面,独自站在巷子角落,与今日在城中看市集的江湖客别无二致,只是身形颀长,气势沉凝。

  慕清晏静静看着周玉麒陷于纷争的人群中,心中微定。

  ——不错,周玉麒的确是温柔体贴的好郎君,但是他有个致命弱点,怜弱。

  蔡昭与戚凌波相比,蔡昭和善不争,而戚凌波只差将跋扈两字写在脸上了,周玉麒自然怜惜蔡昭;但蔡昭与凄凄楚楚的闵心柔相比,活脱一个女阎王了,周玉麒又该如何取舍呢。

  这出戏做的不错,慕清晏朝另一头拐角处点点头,表示满意。

  游观月赶紧缩回小半张脸,一幅受上司肯定的满足。

  上官浩男看的目瞪口呆:“看不出咱们游坛主还有这等才华啊。”

  “不敢当,不敢当。”游观月拢拢衣襟,“戏码都是教主定的,我只是选了个角,做了些服化道,而已,而已。”

  ……

  周玉麒好不容易挣脱人群,这几日被压下去的心中隐痛,此刻又缓缓升了起来。

  他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来到另一条巷子。

  此时日已偏西,巷子中光线渐暗。

  周玉麒经过一座破败的民舍,木门半开,里头传出激烈的责骂声,夹杂着轻轻的讨饶,似乎是一对父女在争吵。

  衣衫敝旧的中年男子手持一根笤帚,正怒骂着:“……你这不要脸的丫头,你究竟嫁还是不嫁,你若不嫁我今日就打死了你!”

  跪在地上的女儿苦苦哀求,不住磕头:“爹,求求您再等一等吧。阿强哥哥心中只有我一个,他一定会回来娶我的!求求您了爹,再等一等吧!”

  父亲大怒:“等什么等!我都去打听了,阿强的爹娘都开始置办聘礼了,你还在这里傻傻的等!他们两家是门当户对,咱们哪里配得上,只有你这痴心妄想的蠢丫头,还信以为真!”

  女儿不住哭泣:“是真的是真的,我知道,阿强哥哥喜欢的是我。那家小姐为人很好,可阿强哥哥不喜欢她,是真的!阿强哥哥一定回来娶我的!”

  一旁的老母亲也过来劝:“阿珍啊,你醒醒吧。你与阿强自小要好,左邻右舍都知道了。等到阿强另娶,你就不好找亲事了……”

  女儿倔强道:“那我宁愿一辈子不嫁,一辈子等着!除了阿强哥哥,我谁也不嫁!”

  周玉麒怔住了,听着这一字一句,他心潮起伏,迷茫不知所以然。

  眼中渐渐湿润,视线开始模糊,前方那半开的木门仿佛化作了祖母院落那扇豪华威严的槅扇,明明只有咫尺距离,他却始终不敢跨进去,告诉祖母自己真正的心意。

  他没有发觉,空气中不知何时弥漫起一股淡淡的香气,斜斜的夕阳下,浅黄的粉末氤氲飞舞在晚风中,令嗅入之人不由得心生怅然,不知是否身处梦境。

  角落中的慕清晏冷眼旁观周玉麒满失魂落魄眼含泪水的呆呆站立。

  他嘴角微翘,姓周的果然心中惦记别的女子,很好很好。

  另一角,上官浩男耸耸鼻子,“这又是什么幺蛾子?”

  游观月缩回脖子,小声道:“这叫荼蘼散,本是游方道士装神弄鬼用的,能叫吸入的人心神大乱,魂不守舍。前几日教主又改了下方子,效用愈发厉害了。”

  上官浩男:“姓周的小子居然没发觉,啧啧,瞧他哭丧脸的样子。”

  “是呀,若是换做宋郁之,一旦察觉就会屏息凝神,那就一点用都没了。”游观月颇可惜不能用到宋郁之身上,直接替教主解决两个情敌。

  ……

  夜幕降临,周玉麒心事沉重的走着,全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这时腹中传来一阵饥饿,眼见前方街角有一座宵夜铺子,正想过去垫垫饥,却发觉铺子中又有人在争吵。

  除了不知所措的老板外,铺子中有两男两女,四人均是三十多岁的模样,听言语似乎是两对夫妻。

  “……你这贱人,嫁给我十几年了,居然还惦记着你的奸夫!毫无廉耻的贱人,偷人养汉,让我做王八,看我不打死你!”鼻头糟红的中年男子打着酒嗝,不断的用脚踹着地上的,嘴里骂骂咧咧,“你既然心中记挂着你的表哥,当初何必嫁给我,让我做了十几年的王八!”

  文士打扮的男子激动的要冲过,却被妻子拉住胳膊,他只好大声道:“我与表妹清清白白,从无苟且。倒是你,成日的酗酒打骂,逼的表妹艰难度日,我看不下去才来帮忙!”

  酒鬼眯着眼睛笑:“帮忙?怎么帮?是不是帮到床上去了?半夜三更相约见面,还清白呢,我呸!”他从怀中掏出一叠纸丟了过去,“你自己看看,这些都是这贱人私下里写的!”

  文士接过来一看,发现所有的纸张上都是密密麻麻自己的名字,不知写了几千几百遍,顿时掩面而哭。

  文士的妻子脸色变了,上前道:“表妹,你这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你嫁了人干嘛还写我夫君的名字?”

  酒鬼醉笑:“表嫂你也别光骂她,你男人也不干净。我家里还有许多他写给这贱人的信呢,十几年来足足积攒了两箱子!嘘寒问暖的可亲热了!这对奸夫淫妇从婚前就不清不楚,婚后依旧有来往,只你我被蒙在鼓里,做了活王八!哈哈哈……”

  酒鬼妻子忽然高声道:“不错,我本来就喜欢表哥,嫁给你是受父母之命。我对不住你,我认打认骂,但不许你羞辱我表哥!”

  “表妹!”文士感动,扑过去与她一同跪在地上。

  文士妻子落泪,捶打自己丈夫:“你既然喜欢她,当初为何要娶我。我也不是嫁不出去,若你肯反驳一声,我爹娘二话不说就会退婚的呀!你这不是害了我们四个人么!”

  酒鬼妻子也泣泪道:“表哥,表哥,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呢?”

  两人抱头痛哭,一旁的酒鬼嚷嚷着要开祠堂浸猪笼,文士妻子则头也不回的走了。

  看着这一幕,周玉麒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涌上心头,全身彻骨冰凉。

  其实若非他此时满腹心事,依他素日的细心,定会察觉到这座铺子的不妥——喧嚣繁华的市集之夜,这条街道怎会空无一人,街边的宵夜铺子中又怎会只有四个人呢。

  周玉麒不敢再听下去,跌跌撞撞的逃离那座宵夜铺子,在漆黑的街头胡乱奔走,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仿佛他的姻缘一般毫无出路。

  不知奔了多久,他看见前方一处光亮,宛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绳索,便奋力奔了过去。

  这是一间冷僻的书铺,店中只有老板一人。

  桌上放有一壶温热的江南春茶,一叠清香的绿豆糕。

  书铺老板年约五十,身着长袖宽袍,颌下三缕文士长须,身形高大挺拔,面貌却十分寻常,只那一双黑黢黢的眼睛似乎过分明丽清澈了些。

  他并不十分热络,但还是请周玉麒坐下歇歇脚,并用些茶水点心,然后自顾自的整理书卷去了,但这样疏淡的态度反而让周玉麒放松下来,全身脱力般的松弛。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老板的茶很好。”

  “江南的朋友送的。”

  “铺中老板只有一人么?”

  “无妻无子,清静些好。”

  周玉麒捧着茶碗呆呆出神。

  书铺老板回头一瞥,“公子有心事?”

  周玉麒麻木道:“是。”

  “是姻缘不顺吧。”

  周玉麒差点摔了茶碗,“你怎么知道?”

  书铺老板笑了:“公子衣着富贵,举止妥帖,显然不是财帛上的事。公子额角圆融,地阁内敛和畅,这是六亲俱全阖家团圆的面相,自然不是家人出了事。少年人嘛,除了男女之事,还能有别的烦恼么。”

  周玉麒听的出神:“……老板神断。”

  书铺老板:“谈不上神断,经历的事多了,见过的人多了,自然就知道了。”

  趴在阁楼缝隙处的上官浩男回头:“教主还学过面相?”

  游观月:“你看教主刚刚手里拿的那卷书,好像就是《麻衣神相》。”

  “……”上官浩男,“所以教主是现编的。”

  书铺老板语气悠然:“公子心事郁结,莫非是不能与心上人长相厮守?”

  “……是,也不是。”周玉麒喟叹,“我,我有个表妹,家中情形不是很好,父兄昏聩继母凶恶,是以她很小就到了我家。我们自小吃住一起,没有一处不投缘的,家中大人常玩笑说我们大了要做夫妻的,我和表妹也都这么以为。”

  “后来出了变故么?”

  “变故?是的。我十二岁那年,父亲忽然为我定了一门亲事,然后祖母就将表妹挪出了我的院子,再不许我们亲密来往了。”

  “公子不乐意这桩亲事?”

  周玉麒心中犹如一团乱麻,呆坐了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定亲的人家是与我家门当户对的世交,未来的岳父岳母都是很和善通达的人。”

  书铺老板又笑了,“既然别的处处都好,公子还为难成这样,那就是定亲的姑娘不好了。”

  “不不不,昭……不。”周玉麒惊呼起来,“我定亲的姑娘很好,很好很好的。她聪慧爱笑,明睿果敢,长辈们没有不喜欢她的。”

  书铺老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长辈们喜欢,公子不喜欢么?”

  “我,我不知道。”周玉麒茫然,“她比表妹貌美,比表妹伶俐,本领更是远胜表妹,嗯,也胜过我。”

  “那公子还有什么不足的?”

  “……我不知道。”

  上官浩男小心的松松僵硬的胳膊,“姓周的小子也太磨叽了,绕来绕去的说不出清楚。唉,教主果非常人,能动心忍性,耐着性子跟这小子绕。”

  “其实我觉得教主也烦躁的很。”游观月小声道,“你看他已经将同一叠书卷取下放回三遍了。若这小子再绕不出来,我看教主要动手了。”

  书铺老板第四次取下那叠书卷,假做掸掸灰尘,“是不是公子不喜未来的妻子比自己本领高强?”

  周玉麒:“我并不在乎将来是不是夫弱妻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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