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关心则乱
“知道呀,就在太初观最西侧的三清斋。”樊兴家道,“我替师父跑过好几趟腿了。”
“麻烦师兄给我们指个路吧,我们要……”
蔡昭话未说完,就听慕清晏截断道,“不用这么麻烦,让他一起来罢,给我们做个见证。”
蔡昭迟疑道:“要不要叫上三师兄,见证多些。”
“不如把北宸六派都叫上,咱们三堂会审好了。”慕清晏反唇相讥。
“算了,有樊师兄就够了。”蔡昭放弃,“口齿伶俐,记性也好,我看挺合适。”
“你们要做什么?要拉我去做什么?!”樊兴家惶恐的看着这俩,“我烧鸡还没吃呢,待会儿就凉了!”
第110章
王元敬独自一人在屋内盘香。
不论外面的雨声多么嘈杂, 他的手始终那么稳定,动作比闺阁少女对镜描眉更加细致温柔,呼吸声绵长轻远,绝不会扬起一丝一毫的香粉。
这是一个望族子弟的基本教养。
盘好一炉熏香, 王元敬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处屋舍内外均无人服侍。
他喜欢清静, 从小就喜欢,喜欢到后来, 他甚至忘了自己是真的喜欢清静,还是清静带来的身份与荣耀。
在一个儿孙茂盛的大家族中, 能够独自拥有一处安静幽雅的院落,代表着家族对你的认可与看重——小的时候,乳母每回抱怨环境拥挤时就会这么鼓励他。
是以拜入太初观后,只要情形允许,王元敬总会选择最幽静之处作为自己的居所。
为此, 爱热闹的武元英老笑话他过的像个小老头……
王元敬忽觉手上一疼, 低头看去, 原来茶杯裂开了,白皙的手掌沁出一道血痕。
他将碎瓷片一块块摆在桌上, 起身去内室取罐金疮药。
其实这么点皮肉伤, 在武元英身上大约就是吮两口的事, 可王元敬不愿意,身体发肤, 受之父母,怎能轻慢待之。不过也因如此, 明明他的修为高于师弟裘元峰, 但每每真刀真枪拼杀时, 他的斩获总不如裘元峰的多。
师父苍寰子不止一次叹气过,担心自己这个好脾气的弟子将来会吃亏。要知道,江湖中人多是刀口舔血,狭路相逢,勇者才能活下来。
然而哭笑不得的是,王元敬偏偏成了师兄弟三人中活到最后的那个。
心神恍惚的从内室出来,王元敬陡然一震——
一个年轻漂亮的黑衣男子静静坐在他适才坐过的位置上,含笑看他。
新任魔教教主,慕清晏!
王元敬瞳孔猛的一缩,条件反射的去抓墙上的宝剑。
慕清晏左手一扬,一个空茶杯直直飞了过去,王元敬不得不回身闪开。
“王掌门稍安勿躁。”慕清晏微笑道,“我若想偷袭,就不会好好坐在这里等你了。实不相瞒,晚辈有些不解之事想要请教王掌门。”
在北宸六派与魔教的漫长对峙史中,也不总是乌眼鸡似的你死我活,偶尔也有能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
王元敬按捺下不安,和和气气的:“慕教主年少有为,元敬不敢当‘请教’二字。”
想到屋外檐下还挂着两个偷听的,慕清晏没功夫跟王元敬客套,“很简单,在幕后指使王掌门的那人是谁?”
——夏季雨水丰沛,太初观内又多是草木竹寮,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草丛与竹片之上,加上蛙鸣虫叫,王元敬又心神不宁,恰好掩盖了蔡昭与樊兴家的呼吸声。
王元敬宛如被迎面扬了把香灰,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元敬不明慕教主之意。”
“不明?哦,那我说的更明白些。”慕清晏:“指使王掌门打探常家坞堡阵法路径的那个人是谁?”
王元敬扭头扑向墙上宝剑,去势凶猛,一时竟连背后露了偌大空门也不顾了。
躲藏在檐下的蔡昭见此情形,对慕清晏的推算不由得又信了几分,朝身旁的樊兴家挤了挤眼睛。樊兴家冒出一头冷汗,他是个伶俐人,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不对——被人用无稽之谈诬陷后,怎么也不该是这个反应。
小师兄妹交换眼色的短短一瞬中,屋里两人已经砰砰邦邦过了七八招。
王元敬还是没能取下宝剑,反而被一掌击中左肩,连退数步才站定,然而对面的敌手也并未趁机击杀自己。
他胸膛剧烈起伏,怒道:“姓慕的你究竟要如何!我虽不是你的对手,但也不惧你!今日你就算将我毙于掌下,也休想羞辱我们太初观的名声!”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行吧,那就敞开了说。”慕清晏负手站在当中,“常家坞堡被屠戮那夜,我也在场。动手的的确是聂喆的天罡地煞营,然而将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引上坞堡的却另有其人。”
“常家坞堡的迷踪阵需要四年一换阵眼,每回更改阵眼方位,之前的路径就全废了。也就是说,那个引路人必须在四年内堪破常家迷踪阵,然而自从三年前蔡平殊女侠过世,常大侠就几乎足不出户,一概食水菜蔬俱是山上自足,那引路人究竟是怎么堪破迷踪阵的呢。”
王元敬冷冷道:“不是还有你么?你在常家坞堡养了一年的伤,什么阵法都摸清了。”
慕清晏笑了笑,“一年多前我受伤逃出幽冥篁道,并未自行摸进常家坞堡,而是在父亲与常大侠约好的隐秘之处放出消息,等常大侠看见信号来接我上山。我上山时昏迷不醒,是以根本不知道迷踪阵的阵法。”
王元敬道:“常大侠已死,如今还不是都由着你说了。”
慕清晏微笑:“我很清楚自己不是那个‘引路人’,王掌门你心里也很清楚,这里就你我二人,你就别抵赖了。”
王元敬大怒:“抵赖什么,我从未上过常家坞堡,又如何能给魔教引路!”
“不需要上山,你也能引路。”慕清晏静静道,“因为常大侠虽然在蔡女侠死后的三年中足不出户,但是三年多前,也就是蔡女侠过世前的数月,他还带过一个外人进过坞堡——就是罗元容!”
王元敬神色大变,脸上的神情瞬间凝固。
“那日在北宸老祖的祭奠大典上,罗元容说的清清楚楚,三年多前她再一次因为武元英的下落与裘元峰发生争执,被打成重伤,是常大侠救的她。然而常大侠与太初观交情平平,总不会那么巧刚好路过救走罗元容。”
慕清晏紧紧盯着对方的神情变化,“应该是王掌门你,把受伤的罗元容送到武安山下的吧——这个只要待会儿问问观中弟子,就能知道当初是谁带走了受伤的罗元容。”
王元敬脸色发白。
慕清晏继续道:“落英谷有一种奇药,叫‘寻踪香’。只要服下之人不运功抵抗,两个时辰内身上都会散发奇特的气味,猎犬可以追踪。后来昭昭又告诉我,你们太初观才是北宸六派中最擅长配药炼丹的,要是宁夫人能够意外偶得‘寻踪香’,那么太初观应该也可以。”
“你给受伤的罗元容服下‘寻踪香’之类的药物,然后假做为难的带到武安城中,常大侠古道热肠,便将罗元容带上山疗伤了——我甚至怀疑罗元容与裘元峰发生争执,也是你暗中撺掇的!”
王元敬撑着淡定的仪容,强笑道:“一面之词,胡说八道!要是我三年多前就弄清了常家迷踪阵,何必等到三年多后才去屠戮常家!”
“因为坞堡前有一圈宽阔的溪流啊。”慕清晏缓缓道,“落英谷的寻踪香一旦过了水,猎犬就不可知了,我想罗元容身上的药香也是如此。”
“罗元容受伤那回,你们只探到了常家坞堡的大致位置是在那圈溪流上游的某处。为了一击即中,鸡犬不留,那个幕后之人不敢轻举妄动,而是派人假扮樵夫山客,暗中搜寻。花了三年功夫,那幕后之人终于摸清了常家坞堡的地形位置等情况,然后引贼上山。”
慕清晏盯着对面的中年男子,“我说的没错吧,王掌门。”
王元敬忽然哈哈大笑,笑的几乎喘不过气来:“笑死我了,哈哈,真是天下笑谈!我杀了常昊生,我屠了常家满门……哈哈哈,我与常家无冤无仇,你倒是出去说说看,看看有几个人会信你这魔教妖孽的鬼话!”
窗外的樊兴家侧头,无声的说了‘这话没错’四字。
蔡昭反手拧他一把,也用口形比了‘闭嘴,好好听着’六个字。
“你的确没有理杀常大侠。”慕清晏摇摇头,“这件事并非你自己的意思,而是被那幕后之人要挟了。”
王元敬笑的更厉害了,几乎直不起腰来——对素来举止文雅的他来说,这是很失礼的,“要挟,哈哈哈哈哈,我出身名门正派,坐得端行得正,天底下有什么事能要挟到我!”
“当然是武元英了。”
笑声戛然而止,王元敬犹如一只被捏住了脖子的鸡,惊恐之色瞬时浮上他的脸,眼前仿佛再度出现了武元英四肢斩断并被削鼻割舌剜目的惨状。
他喃喃道:“不不,我没去鼎炉山,害大师兄被俘的不是我,是裘元峰,是他……”
慕清晏气定神闲道:“我说的不是鼎炉山一役,而是不久后六派攻打幽冥篁道那回。”
天空一道闪电,震耳欲聋的霹雳一声,霎时小雨转为大雨,哗啦啦的泼水般落了下来。
如此蔡昭与樊兴家的动静更难以察觉了。
王元敬踉跄的再退数步,直至后背靠在墙上,仓皇道:“你,你你,你别想诈我!”
慕清晏负手逼近两步,“迷踪阵四年一换,后三年常家坞堡几乎没有外人进出,便是采买之人也要几番查验才能进入。唯一的例外,就是之前在坞堡中养伤半个月的罗元容。”
“然而我反复思量,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与世无争的王掌门为何要害常家。直到故人之言点醒了我——王掌门,你有把柄在别人手上啊。”
王元敬贴在墙上微微颤抖,脸上毫无人色。
慕清晏放缓声音,谆谆善言:“那年尹岱下令六派精锐攻打幽冥篁道,你们太初观被安排在后头压阵,不多久,大家就都走散了。你也在一片林立着参天石笋的山坳中失了方向,遍地凶兽石雕,你稀里糊涂的撞进了其中一个山洞……”
窗外风雨呼啸,王元敬宛如回到了那个梦魇般的夜晚。
黑影重重的石笋参天林立,一道道阻隔视线的石壁,还有无处不在的山洞,每个山洞口前都立着一尊狰狞的石雕——犹如置身地狱。
他惊慌,害怕,慌不择路的乱了一通。
“王掌门,每个洞口的凶兽石雕,是狴犴。”慕清晏的声音响起,“八爪狴犴,上天入地,无所藏匿……对了,那里是我教的一处外牢,每道山洞内部都修建了铁栅栏与铁囚牢,用来囚禁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的我教外敌。”
“那夜为了抵挡六派攻势,大多数狱卒都被路成南调走了,八爪天牢恰好失了看守。王掌门你的运气比郭子归好,他走错了山洞,被留守的教众擒了去,而王掌门你却一路畅通,无人阻拦。”
“你在黑漆漆的山洞中跌跌撞撞的走着,两边都是铁牢,或是空置,或是摊着腐烂的尸首。走着走着,你忽然听见一阵铁链用力撞击之声。你赶紧凑到发出声响的铁门前,透过掌宽的小小铁窗栏,你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一个你们都以为已经死了的人……”
“你别说了!别说了!”王元敬撕心裂肺的吼了出来。
窗外的樊兴家似乎猜到了什么,转头看向蔡昭的眼中满是惶恐与惊恐。
蔡昭安抚的拍拍他的肩头。
“是武元英。”
慕清晏淡淡道,“我查过卷宗,武元英是在聂喆当权教务混乱之时,被闲极无聊的虫豸鼠辈折磨成人彘的。聂恒城在的时候,他应该还是好好的。”
王元敬霎时被击溃了心防,哆哆嗦嗦的坐倒在地,被揭发的恐惧牢牢的抓住了他。
“见到侥幸未死的大师兄,王掌门很高兴吧,赶紧把人救出来啊。”慕清晏的语气缓慢柔和,却又带深刻的恶毒,“哦,不对。数月前北宸老祖的祭典上,大家见到的武元英,是被折磨了十几年,不成人形啊。”
“八爪天牢用的只是寻常的黑铁锁链,武元英身受重伤,穴道被封,无法挣脱禁锢。可你王掌门四体完好,利剑在手,绝对能救出人来啊。”
“王掌门,当时,你为何不救武元英呢?”
慕清晏倏的沉下脸色:“因为,你想当太初观掌门。”
王元敬在墙角缩成一团,满面痛苦之色。
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山洞铁牢中,他乍然见到被铁链锁住并堵了嘴的武元英,起初是十分高兴的。然而下一刻,一个邪恶的念头就牢牢的抓住了他,犹如恶魔在耳边低语——
“明明是你先投入太初观的,正式拜师时他却成了大师兄。”
‘你被他压制了小半辈子,还想继续被压制么?’
‘师父死了,师叔残了,师弟裘元峰的资历与修为皆不如你,只要没有他,你就是笃定的下任掌门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你到底还想不想光宗耀祖,衣锦还乡,让那些轻视你的族人对你刮目相看!’
“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安静的走开就行……”
随着他一步步后退,远离铁门,武元英眼中的狂喜逐渐消失,转为失望与愤怒。
王元敬想,大师兄一定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