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关心则乱
“没有。”
“天色看来很暗了。”
“那是因为云层厚,挡住了阳光,日头还在半空呢。”
“小兄弟你说呢?”
“……我去看看三师兄有没有口渴。”
“我想吃烧鹅了。”
“太阳还没落山呢。”
“这套阵法虽老,但是狠辣又管用。”蔡昭举着夜明珠,在淡雾重重的安静藤林中穿梭,“它会通过雾气,土壤,水流,树木等物,让闯入者觉得自己一直在向前方深入,并未走错方向。其实,闯入者们已被一步步诱入岔路,那里有的是凶险陷阱在等他们。”
慕清晏跟在侧后方戒备,“所以说,之前雾气渐浓时时我们就中计了。”
“对。”
蔡昭拉着慕清晏的衣袖,小心查看路径,嘴里念念有词‘艮三,兑四,坎缺二’云云,两人又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放眼望去,竟是一大片屋舍俨然的村落。
抬头一看,只见无数根藤条在上方交织出一片漫漫茫茫的穹顶。
蔡昭遥遥一数,这片被包裹在藤林中央的村落大约有五六十座联排房舍,每幢都像南方的竹角楼般搭上两三层。蔡昭算算,觉得这里大致可容纳三四百人。
村落很安静,静谧的仿佛只有慕清晏与蔡昭两个人。可是三四百人的村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这么安静,静的近乎诡异了。
“你觉不觉得这里的屋子特别……”蔡昭斟酌言辞,“特别袖珍。”
慕清晏微微一笑,“昭昭这两个字用的甚妙。”
周遭的房舍不但低矮,连里面的桌椅床榻都比寻常尺寸要小一圈。
蔡昭道:“我听说长年数代居住在沼泽的人,身形往往会比较矮小。”
两人沿着光线黯淡的村舍小路漫步,发现四周屋舍楼房破败,仿佛许久不曾住人了,微有风吹时,藤木顶棚簌簌作响。适才那片血沼何其凶险可怖,这里却既宁静又萧索,藤条交织的穹顶透下银白色的光线,宛如进入月下梦境。
然而算算时辰,此刻分明还没天黑。
“那栋屋舍看来比较整齐。”慕清晏个子高,视线掠过低矮的成片房舍,一眼看见前方有座屋顶栽着小花的藤木小楼。
两人连忙过去,结果里头依旧空空如,不过灶头是热的,柴薪微有火苗,床榻座椅也很干净整洁。
蔡昭大喜:“这里是住了人的,可是人都去哪儿了呢?”
慕清晏皱眉:“是不是看见我们来了,他们就躲起来了?咱们再去别的地方找找……”
——“你们来啦。”
一个缓慢衰老的老妇声音在背后响起,两人毫无察觉,蔡昭当场被惊出一身冷汗,慕清晏剑出如风,弗盈的剑尖堪堪停在那老妇咽喉前半寸。
老妇身形矮小,比蔡昭还矮了一个半头。她身着粗布麻衣,头戴藤钗,背着个装满野菜与菌菇的兜箩,脸上和手脚上都有淡淡的青色藓痕,相貌年岁十分模糊。
她身后还跟着七八个跟她差不多打扮的老年男女,他们小小的赤足落在柔软的土壤上,竟是悄无声息。
虽被利剑指着咽喉,那老妇却一点也不慌张,她先看了看慕清晏的脸,裂开缺牙的嘴笑了笑,再上上下下的打量蔡昭,最后落在她那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上,露出欣喜之色。
“你们姓蔡,还是姓杨?”老妇问道,“哦我忘了,你们外头大多是跟从父亲姓氏的,那你们一定姓杨了。”
她身后一个矮小的老人插嘴,“阿姊忘了,他们落英谷也有从母姓的。”
蔡昭拨开慕清晏的剑,激动的问道:“你,你见过和他一样的脸,但是那人侧颈处有鸢尾花的血色烙印,对吗?”
老妇点点头:“还有和你一样的眼睛,我也见过。”
蔡昭心头一喜。
慕清晏依旧沉着脸:“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老妇指着两边的门柱,“这是小殊姑娘给我刻的对联。”
蔡昭赶忙扭头去看,上联是‘月圆人不知’,下联是‘日落鬼不觉’,横批是‘无天无地,我自逍遥’,利器刻入木匾的笔迹洒落干净,那股潇洒之意几乎透木而出。
“是她的笔迹吗?”慕清晏低声问。
蔡昭连连点头,“是的,我从小看到大的,不会错。”
慕清晏忍不住抬头问:“敢问老婆婆,你们知道我们要来?”
“不知道呀。”老妇微笑,“有人来就来,没人来就没人来。能摸进这里的就是我们的客人,摸到其他地方去的,就是沼中藤蔓的肥料。”
这话语气温柔缓慢,其中含义却叫蔡昭忍不住一抖。
“那个侧颈有鸢尾花烙印的人,说他姓杨?”慕清晏收回弗盈。
老妇道是,慕清晏还待再问,蔡昭连忙打断他,“你先别说了,我有要紧事!”
她堆起可爱的笑容,恳求道:“老婆婆啊,你能不能派人去南面的外围密林报个信,要是落日前我们不回去,有人就要放火烧林啦!”
老妇一愣,然后她与她身后的人全都哈哈呵呵笑了起来。
“你们兄妹和你们爹娘还真是一个样!”老妇笑的前仰后伏,“当初杨公子也在外围林子里埋了许多火药,还点了长长的引信。小殊姑娘找到我们,头一件事就是叫我们赶紧去将引信灭了,哈哈哈哈…好好,阿弟,你带两个人过去吧…”
蔡昭本来想带路,被老妇拦住了,“放心吧,这片林子和沼泽的每一个角落,我们都像清楚自己的手指脚趾一样。”
老妇又道,“我知道你们有很多话想问,先进屋去饮些甘草露吧。”
“好好……”
“这个不急。”这次轮到慕清晏把蔡昭推开了,“有件事要先说清楚。”
“我和她不是兄妹。”
“太阳落山了吗?”
“没有。”
“天色好像更暗了。”
“金乌西垂,阳光不够亮堂了嘛,但依旧没有落日。”
“小兄弟你说呢?”
“……我去看看三师兄要不要如厕。”
“我想吃烧猪了。”
“太阳还没落山呢。”
第126章
约是百年前, 离教与北宸六派再度起了纷争,不知为何,他们这次斗的尤其厉害,两边足足厮杀了五六年……
(慕清晏:阿姜婆婆您无须从那么早说起的, 直接说二十年前好了。
蔡昭:哎呀你别打岔, 我想听。阿姜婆婆, 当时是为何起的纷争啊?
慕清晏:你不会算日子么?百年前,自然是慕嵩教主暴毙, 诸子诸婿争位的时候了。说不得他们将慕嵩教主之死疑心到北宸头上了。
蔡昭:你算了吧,当我猜不出来。因为教规所限, 他们不能明着自相斫杀,便来拿北宸六派立威,好争夺教主之位,对吧?哼哼哼。
阿姜婆婆:要不我先去打个水,你们慢慢聊。
蔡昭:阿姜婆婆您说你说。)
我们村落世代精于养桑织麻, 本不与江湖上的纠纷相干, 只不过每年离教的人会来收桑麻, 我们银货两讫罢了。然而那阵子两边杀红了眼,北宸六派下属的小门派便来拿我们出气, 欺辱奴役我们, 我们被逼的活不下去啦, 只好逃入这片密林……
(慕清晏:哼哼哼。
蔡昭:你哼哼是什么意思。
慕清晏:就是哼哼的意思。
阿姜婆婆:要不我还是先去打水吧。
慕清晏:阿姜婆婆您别理她打岔,请接着往下说。)
追兵跟恶狗一样紧跟不放, 我们逃呀逃呀,最后逃进了密林深处的这片沼泽。这里虽然险恶, 但总比外头往死了欺负你的恶人强。先祖们本来只想在这躲一阵, 等避过了风头就回去, 谁知大家很快就发现出不去了。
唉,原来这片血沼中的原生藤蔓会渗出一种能令人上瘾的古怪汁液,藤蔓所及之处,野菜,菌菇,甚至泉水与空气,皆受其害。我们先祖在这里才住了两三年,就发现再不能适应外头了——我们必须喝这里的水,呼吸这里的空气,食用这里种出来的蔬果,否则浑身便如虫蚁噬咬般煎熬。
先祖们本想将新生的婴孩送出去,谁知他们在母腹中也受了害,一出了沼泽便难以存活。可这里哪是长住的地方啊,湿气,瘴气,还有流着脓毒的蛇蝎虫蚁,孩子们瘦弱伛偻,大人的寿数也不长,大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有什么法子呢,我们只能一代代在这里煎熬着,乞求有朝一日神灵把我们救出去。
直到五十多年前,我们村落的大恩人终于来了。那一年,我八岁。
长辈们管她叫仙姑,她却说自己只是凡人,姓蔡,叫蔡安宁,来自落英谷。
(蔡昭:啊!
慕清晏嘴角一歪:……嗯,又串上了,挺好。)
大恩人是来密林采药的,当时她还不到二十岁,生的又瘦又小,病弱不堪。她说自己胎中不足,药石无医,于是遍访世间偏僻罕见之地,看看能不能找到医治自己的办法。
她在密林中越走越深,意外遇见了我们,知道我们的遭遇后很快就走了。原本我们以为这又是一个害怕上瘾急欲逃离此地之人。谁知两年后,大恩人又回来了。
这次,她带来了一种只在夜里开花的奇特兰花。她将这种兰花的活株移到血沼中,待其抽出新条,再与其他几样稀奇古怪的花草嫁接在一处,养出了一种花瓣蕊芯甚至枝叶都是血红色的异种兰花。
(蔡昭:就是我们在外面沼泽看见的那种血红色小兰花么?可我看它们白天也开花啊。
阿姜婆婆:那些是经由改造的子株,只在夜里开花的是大恩人带来的母株。
慕清晏这次没有插话,若有所思。)
大恩人让我们将这种血红色小兰花种满整片沼泽,尤其是藤蔓的根茎处。她说,这样虽然会令藤蔓生出剧毒,但却能使它不再渗出令人上瘾的汁液。村落中的成年人或许不能复原,但新生的婴孩却能与常人无异。
大恩人在沼泽中住了五年,她教我们怎样避开毒藤毒草,怎样在干净的水土中栽种庄稼。她还将后几年出生的婴孩送了几个出去,请贴身老仆在外面寻一处民居抚养。果然,那些婴孩都能好好活在外头了。
再后来,大恩人的身体越发羸弱。她想回家,想见年迈的双亲。
可是,她也回不去了。
之前沼泽中的藤蔓虽会令人上瘾,但并无剧毒,偶尔来采药或是误入沼泽的人,至少能全身而退。然而经由大恩人的变动,进过血沼的人回去时均身中剧毒,死相甚惨。
他们的家人朋友就去找广天门哭诉,广天门与其他几派遣了大批弟子来血沼查访,于是更多的人被毒死了,事情也闹大了。
大恩人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她不愿继续连累落英谷,便教我们布下阵法,禁闭血沼,并放出种种险恶恐怖的风声,不再让外人进入,北宸六派也没再追究下去。
没多久,大恩人病故了。
我们几个父母早亡,都是大恩人教养我长大的。我在她病榻前哭的死去活来,宁愿她从来没来过这里,就不会受这么大的恶名与委屈了,大恩人却说她一点也不后悔。
她从出生便被断言活不过三岁,三岁后又被断言活不到成年,成年后每年都要听各种神医明里暗里让她双亲及早准备后事云云。
她在无休止的苦涩汤药中挣扎,在所有人担忧怜悯的目光中挣扎,为了活的久些她遍寻世间奇药,可是活久些又是为了什么呢?只是为了让父母担忧更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