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关心则乱
蔡平春蹙眉出神了半晌,闻言才抬头:“聂喆居然有个儿子,他不是不能生育么?”
母女俩皆是吃惊,虽说吃惊的原因不同,但两人忙问蔡平春怎么知道的。
“那年赵天霸不是派人夺了缪建世大哥的家传宝戟么,还将缪家叔伯打了个半死。缪大哥气不过,就拉着阿姊将聂喆捉来,好以此要挟聂恒城。”蔡平春道。
宁小枫疑惑:“这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这是赵天霸的条件。”蔡平春道,“他派人对阿姊说,希望两边偷偷交易,一手交人,一手交戟。到时他可以说是自己不慎,缪家宝戟又被阿姊他们夺回去了。但倘此事声张开了,以聂恒陈的狠辣性子,宁肯不要那不成器的侄儿,也不肯低头忍气的。”
“这姓赵的挺厚道啊,宁愿自己被师父责罚。”蔡昭道。
蔡平春道:“那老魔头的弟子都挺孝顺的,赵天霸虽然看不上聂喆,但想到聂恒城一生无妻无子,便不忍聂家血脉有损。”
“后来呢,这跟聂喆能不能生育有何关系?”宁小枫追问。
“阿姊与缪大哥出去找赵天霸交涉,我奉命看守聂喆。”蔡平春道,“当时聂喆受了些轻伤,我就让老黄帮忙诊治裹伤。谁知老黄出来后偷偷对我说,‘姓聂的小子年幼时痄过腮,留了后患,将来恐怕不能有后了’。”
宁小枫大奇:“老黄不是卖酒的么?哈,原来你们把聂喆关在老黄的酒窖里呀。”
“老黄也不是生来就卖酒的,他家祖上世代行医,尤其老黄的母亲,专精医治各种小儿杂症。”蔡平春道,“依老黄的性子,没把握的事不会轻易开口。”
宁小枫有些懵,“那聂喆的儿子是哪里来的?”
蔡平春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划了两下,忽笑道:“恐怕是于惠因与李如心私通生的罢,你们看……”
——桌面上横横写了‘于惠因’三个字,下面再横写‘李如心’三字,蔡平春将‘因’字与‘心’上下一合,恰好是个‘恩’字,聂思恩的‘恩’。
蔡昭心服口服:“爹爹,你真是料事如神了,的确如此。”
在密林树上小帐歇息时,她曾问过吕逢春等人的下场,慕清晏轻描淡写的说了——聂喆的确不能生育,聂思恩也的确是李如心与于惠因之子。
她又想,难怪周伯父总说父亲是少年老成,口拙心慧。许多事蔡平春心里都门儿清,只是看的太透了,反而无话可说。
“爹爹。”蔡昭心头一动,“聂喆这事还有谁知道?”
“这场交易统共不到三日就了结了,知情者只有我们四人。”蔡平春道,“阿姊最不爱揭人短处,应当不会说。我没说过。老黄没多久就旧伤复发身故了,不过缪大哥……”
他有些踟蹰,“这等下三路的阴私之事,缪大哥估计不会四处宣扬,但兴许会与亲近之人提到两句。”
蔡昭屏住呼吸:“缪伯父与谁最要好?”
她心中隐隐生了一个念头,之前慕清晏说那幕后之人以吕逢春在外积蓄兵械粮草为要挟,逼迫他反叛,那么他又是以何事要挟于惠因的呢?
依蔡昭看来,于惠因并非野心勃勃说干就干之人,必然是有足以让他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的把柄,他才会鼓起勇气向胡凤歌捅下一刀。
慕清晏也是在全面清查叛贼的底盘时,意外发现这个秘密的。几十年来李如心与于惠因甚少交集,寻常人也不会无缘无故去往这处去想。
“不多,可也不少。不过……”蔡平春似乎猜到了女儿心中所想,“你师父与缪大哥年少夭折的幼弟是同年同月生的,是以缪大哥尤其关照你师父。”
蔡昭心中惶惑,脸色发白。她见父亲神色如常,忍不住道:“爹爹一点也不担心那幕后屡屡作恶的可能会是我们十分亲近的人么?”
蔡平春淡淡道:“落英谷两百年来安安稳稳,靠的就是独善其身,少理江湖纷争。没有一辈辈的冷情冷性,也活不到如今。”
蔡昭心头茫然,宁小枫拍拍女儿的小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慕清晏夺回教权之后,蔡昭在青阙宗上老实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前往常家坞堡祭奠,平静再度被打破。她与慕清晏发现了路成南的地下墓穴,从陪葬之物估算出了石家兄弟的归隐之处,经历过一场雨夜袭杀后,最终被隐居的石氏一族捡了去。
石铁山对两人转达了路成南的遗言,以及聂恒城晚年倒行逆施疯狂杀戮的缘故——这也是他们第二次获悉有关《紫微心经》的秘密。
随后从郭子归对过往的叙述中,慕清晏猜出了王元敬对武元英的见死不救,进而推算出王元敬因为这个把柄受那幕后之人要挟,设计探知常氏坞堡的地点。
于是两人决定夜探太初观,逼问王元敬。谁知功亏一篑,王元敬将将要吐露那幕后之人的身份时,被刺身亡。
后面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
提到郭子归,宁小枫免不了又是一阵伤心。
蔡平春盯了女儿一眼,忽问了件不相干的事,“原来慕清晏早就邀你一道去查常家的血案了——周玉麒毫无预兆的哭喊着要解除婚约,这其中慕清晏有没有动手脚?”
蔡昭好生尴尬:“哎呀爹爹,说正事呢,您别东拉西扯嘛!”
宁小枫破涕为笑,“你们父女俩,真是……嗨!”
她又道,“刚才你们疑心戚云柯可能从缪大哥处知道聂喆不能生育的事,可尹岱召集大家攻入幽冥篁道那回,戚云柯根本没去呀,那就不会看见王元敬进入八爪天狱,进而要挟他。还有,王元敬被杀那夜,戚云柯一直与我们絮叨昭昭的婚事,还说了宋郁之一大堆好话,一步不曾离开,还有……”
她有些犹豫,“适才我忽然想起。缪大哥的母亲,她,她姓周,是佩琼山庄旁支来的。细说起来,缪大哥与周致臻还是表兄弟呢,会不会……?”
宁小枫欲言又止,旁边的父女俩都明白她的意思——周致臻也有可能知道聂喆不育,况且王元敬被杀那夜,他独自在房中歇息,并无旁证。
“唉,怎么又绕到周伯父身上了。”蔡昭喃喃道,“本来我还疑心过三师兄家的长辈。不论是他爹宋掌门,还是他家三叔祖,都是修为高,势力大,看着也蛮有野心的样子。如今可好了,一死一伤,肯定不是他们了……”
前路迷雾重重,蔡昭只要继续讲述。
这次,她将尹岱秘藏的私人手札和盘托出,并推算出《紫微心经》的最后秘密——即三重关口三道难题,蔡氏夫妇这才知道女儿非要一探血沼究竟的缘故。
听到尹岱坐视蔡平殊独自上涂山诛杀聂恒城,宁小枫气的两眼发红,一掌拍在桌上:“尹岱老儿欺世盗名,挟势弄权,逼的我平殊姐姐只能与聂老贼以命相拼,弄的半生伤残!告诉戚云柯,叫他死了心,就凭宋郁之身上有一半姓尹的血,就别想当我女婿!”
“好了好了,罪不及父母妻儿。”蔡平春安抚妻子坐下,“若不是郁之将尹岱的手札无私托出,我们也不知道这些。”
他转过头,“昭昭,如今你是什么打算。将紫玉金葵找出来么?”
蔡昭点头,从腰囊中取出一张描有紫玉金葵草图的纸递过去,“之前我一直不敢找,总觉得姑姑立意要藏起来的东西,就让它消隐世间好了。如今血沼夜兰全部销毁,就算有了紫玉金葵也练不成《紫微心经》了。让宋秀之那种人占着广天门的掌门之位,绝非世人之福,还是助三师兄恢复功力,快点将掌门之位抢回来比较好。”
宁小枫对着图纸左看右看,“这就是紫玉金葵?怎么跟块黑乎乎的石头似的。”
蔡昭连忙解释:“据说原本外头有一圈亮灿灿的黄金葵花瓣,是魔教的人没保管好,一场大火后,金子全都烧融了,就成这样了。”
蔡平春也看了两遍图纸,最后拍板:“行,这几日咱们将镇上和谷里翻上一遍,看看能不能将这紫玉金葵翻找出来。”
茶壶中的凉水都喝完了,白瓷小炉中的香灰也被拨弄的毫无火星了,芙蓉在外头笑嘻嘻的敲门,“小小姐该起床啦,太阳照屁……”
“小小姐已经长大了,你别再说这么不雅观的话了。”翡翠淡淡的打断她,然后砰砰砰将屋门拍的震天价响,“昨天是你让我们叫门的,再不起床我来泼冷水啦!”
蔡昭仰天长叹,板着脸打开门:“等所有事都结束了,我一定要引荐你俩认识魔教一位叫星儿的姑娘——人家那才是做婢女的样子,柔声细气,温柔体贴。哪像你们俩,凶神恶煞,气焰嚣张。就是养猪,猪也被你们气死啦!”
两个婢女内心和脸上都毫无波澜,一起啪啪啪的鼓掌。
“小小姐说的好,多谢小小姐夸奖。等嫁了人我就开个猪场,以后逢年过节多灌两条肥肥的肉肠给小小姐尝尝。”
“魔教教主又不会见了一头猪就两眼冒绿光,可见我和芙蓉将您养的比猪强多了。只是害的我俩老是要奔波躲藏——这回一瞧情形不对,立刻连夜逃回落英谷。”
“……行了,还是梳头穿衣吧。”从小到大,蔡昭就没说赢过这俩姑奶奶。
今日天色灰暗,下着蒙蒙细雨,蔡昭撑着一柄油纸伞在镇上漫无目的的乱走,来到一家熟悉的馄饨铺子,坐下要了碗馄饨。
持匙吃了两口,她皱起眉头:“老板娘,这馄饨汤头不对啊,是不是骨头汤里兑水啦!我也不计较馅里是前腿肉后腿肉了,可这葱花,我说过多少回了,葱花一定要现切,不能昨夜切好了放着,你看这都不水灵了……”
老板娘将大汤勺往铁锅里重重一扔,破口大骂起来:“小昭儿你从没断奶就在我铺子里吃馄饨了,从来都是‘好好好,这里的馄饨天下第一’!如今你人大了,却嫌弃我们了!卖炊饼的文大郎与卖包子的祖二娘都来跟我哭诉过了,说你前日嫌弃炊饼不够软,昨日嫌弃包子馅味道不纯。”
“大家伙儿给我评评理,这小丫头从小吃到大的东西如今却嫌东嫌西的,是不是戏文里说的‘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啊!我知道,小昭儿你出了趟门,见过大世面了,瞧不上我们穷乡僻壤的小镇子了,哎呀呀,这日子没法过了……”
老板娘的嗓门洪亮,足能响彻整条小街,蔡昭只好落荒而逃。
挨了一顿骂,肚里空空,她再次漫无目的的在细雨中走着。
光滑平整的青石板路,每间铺子,每个转角,她闭着眼睛都能摸到,这里是她熟悉又陌生的家乡,仿佛一切如旧,又仿佛一切都不一样了。
抑或是,变了其实是她自己?
深山大宅中,游观月与上官浩男远远躲在门外窃窃私语。
“教主已经看了三天的卷宗了,还没看完么?严长老不是说只有一叠嘛。”
“严长老的确只送上了一叠,可后来教主又吩咐我们拿了别的卷宗对照啊,不知要看到什么时候了。”
“哦哟,下雨了。”
“只是细雨,朦朦胧胧的颇有诗意啊。”
“诗意什么啊诗意,星儿最讨厌这种天气了,什么都晒不干。”
“快看快看,教主支开窗子了!教主一动不动在看什么,看雨么?难道教主喜欢雨天?”
“不会。”
“你怎么知道不会!你是教主肚里的蛔虫么?”
“不论教主喜不喜欢,反正昭昭姑娘不喜欢,因为下雨天碍着她逛街了。所以教主也不会喜欢。”
“……好吧,算你有理。”
蔡昭闷闷不乐的走回谷地,撞见樊兴家正在向蔡平春夫妇汇报宋时俊的病况,啰里啰嗦的说完所有需要药材,最后他轻声表示:经过他的全面诊治,宋掌门救是能救回来的,但是经脉丹元损伤过度,恐怕于寿命有减。
樊兴家离开后,宁小枫喃喃自语:“这话我怎么这么耳熟呢。”
“当初给阿姊诊断的大夫也是这么说的。”蔡平春很快接口。
想到蔡平殊,宁小枫顿时伤痛,她先到昏迷在床榻上的宋时俊,胡须拉茬,憔悴蜡黄,叹息道:“这家伙一辈子顺风顺水,嚣张讨打,没想到老了老了,却有这等遭遇。唉,都是骨肉血亲,这宋秀之也太狠了,平时不声不响的,上来就下死手!”
蔡平春不予置评,转而问女儿:“你发现紫玉金葵的线索了么?”
蔡昭伸出三根手指:“这三天我快将镇子上的那座宅邸翻了个个,什么都没有。”
宁小枫道:“你爹爹这三天也将谷地翻了个来回,也是什么都没有,紫玉金葵是不是早被你姑姑送出落英谷了啊?”
“娘觉得紫玉金葵是什么好东西么?这等容易惹祸的东西,姑姑只要自己活着,肯定不会去祸害别人的。我觉得她应该是在临终前将东西藏起来了,或者,托付给了别人?唉,偏偏我大病了三日,什么都不知道。”
“不止你这么以为,那个幕后之人估计也以为阿姊将紫玉金葵托付出去了。”蔡平春为妻子倒了杯热茶,“这三日中我仔细捋了捋过去一年多,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
他抬起头,“当初来参加阿姊丧仪的都有哪些人,哪些门派。”
宁小枫掰着指头:“我们不欲声张,是以没来许多人——北宸五派都来了,常大哥,长春寺众高僧,还有门口的青竹帮,连我娘都七颠八倒的过来上了一炷香。”
蔡平春道:“那幕后之人很了解阿姊,知道阿姊为了不牵连我们,必定不会在自己过世后继续将紫玉金葵留在落英谷,而是托付给了一个足以信任却无人能猜到的人。而这个人,就在当年来参加阿姊丧仪的人之中。”
蔡昭心头一震:“那会是谁呢?”
“我来问你们,如果你们是阿姊,会将紫玉金葵托付给谁?”蔡平春问妻子与女儿。
“我么。”宁小枫一愣,“嗯,我会托付给……”她眼珠子转了一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会偷偷埋进杨鹤影那老王八的祖坟里,任谁也想不到!”
蔡昭咯的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娘你太好笑了!”
“好笑什么,我说的哪里不对!”
“姑姑之所以舍不得毁掉紫玉金葵,就是怕日后万一有人要用。若是埋进杨家祖坟,那么黑乎乎的一块石头混在土壤中,鬼都找不回来,跟毁了有什么差别!”
“那你来说好了!”宁小枫怒道。
蔡昭想了想:“一般来说,托付给师父或周伯父最好,他们修为高,手中又有势力,护的住紫玉金葵。”
蔡平春:“若你姑姑对他们生了疑心呢?”
蔡昭一惊。
蔡平春一字一句道:“那位慕教主有句话说的不错,幕后之人费尽周折屠了常家满门,必是常大哥察觉了什么——常大哥虽没证据,但倘他把自己的疑虑告诉了你姑姑呢?”
宁小枫惊道:“不能托付戚云柯,不能托付周致臻,宋时俊,裘元峰,杨鹤影,那是一茬比一茬靠不住,那就是……”她几乎要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