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下有鹤
南音摇头,即便这是先生,她也不可能把相如端告诉的事尽数托出。虽然……她怀疑先生早就知道,表兄会告知她这些。
“先生,怀有私心,想要报复他人,是罪吗?”
“既有仇怨,自可相报。”绥帝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是圣人之言。”
“但,有把握方可行动。”
他本身就是个睚眦必报的皇帝,哪个人若是有意冒犯、欺辱他,即便当场不便发作,隔了几日、几月、几年他都会算账。
先前他修道问仙的模样迷惑了人,大臣们还道他根本没有凡人的喜怒哀乐。经了这半年,领略到他种种手段后,众人对他的评价除了暴戾,还多了个小心眼。
因为恢复早朝后,当初反对他立南音为后的人,都在被他一个个找由头发落。
南音听入耳中,眨了眨眼,对上绥帝幽邃的眼,愈发感觉,他其实甚么都明白。
……
慕怀樟奉命进宫述职,他如今虽非身居要职,但好歹也是正三品,且有个皇后侄女。无论走到哪儿,都先被人礼遇三分。
他呢,也很谦逊,沉稳有度,默默做事的模样得了不少官员好感,都道他前途不可限量。
前途不可限量……慕怀樟几度琢磨这个词,也有些琢磨不透天子的心意。
若说察觉了甚么要处置他,偏给了个正三品的职位。若说是要重用,偏偏这职位看似握有大权,真正坐上去,方知是个虚职。
和那些品阶四五品,却在实职位置上的官员相比,感觉屁都不是。
甚至手底下没几个能使唤的人,慕怀樟有时觉得,自己可能都比不过偏远小县的七品芝麻官。
先前胸中的激荡渐渐淡下,慕怀樟发觉,三兄弟实际都处在这个尴尬的境地。
他不好细思缘由,想走皇后侄女的门路。但派夫人几度进宫求见,都被以各种理由婉拒了,叫他这阵子也变得浮躁起来。
莫非南音仍对家中有怨?是她想报复二弟,特意让陛下如此的?
如果不能真正手握权势,那他费尽心机回长安,岂非虚耗功夫。
一心二用地述职,慕怀樟犹在想是否要对绥帝如实请命之际,内侍报,皇后来了。
他怔住,君臣议事,皇后竟能随意求见吗?
事实证明,绥帝对他这个侄女,当真是宠爱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
不仅允她随意出入太极殿、御书房,甚至亲自起身去迎。帝后二人携手而来时,慕怀樟登时起身行礼。
“伯父也在啊?”轻轻柔柔的声音令慕怀樟颔首,含笑道,“许久不得见娘娘了。”
“嗯,一入宫门深似海,和家人来往也不便了。”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惆怅,慕怀樟下意识看去,得了南音一个笑容,亦没有忽略她眉宇间的点点愁绪。
绥帝低首与她说话,似在安抚。
少倾坐定,他边和慕怀樟说话,边任南音翻阅案上奏疏,凡她有意见,都会停下话语耐心答复。
慕怀樟大为震撼,冷漠严酷如天子,不仅力排众议立南音为后,还能任她这般随意干预朝务国事?
便是妲己、褒姒再世,也不过如此了。
他震惊不已,却也为这样的皇后出自自家而忍不住狂喜。
看着看着,那边似乎不高兴起来,慕怀林瞧见侄女一掷折子,像是闷闷不乐地垂眸。绥帝又赶紧放下手中的事和她解释甚么,好片刻,才叫侄女勉强露出笑颜。
他并不了解南音,只因先前在家中所见,觉得这个侄女有几分聪明。今日一见,又不确定了,这看起来实在像恃宠生娇的模样。
不过,这样的性子,往往也最好利用。
复拿起一张纸,几眼扫过内容,南音道:“陛下想再择中书令?”
慕怀林不由抬眸望去。
绥帝颔首,“郑尽年事已高,时常精力不济。中书令本就可设二人,朕想再择一人辅他履职,趁他尚有余力时教一段时日。日后他致仕,就不用再费心择人。”
郑尽近来病了一事,慕怀林亦有耳闻。他猜测,许是因此让陛下生出这个想法。
“陛下有人选了吗?”
“尚未有。”绥帝玩笑般问南音,“皇后这儿可有举荐?”
南音沉吟,视线从面前的桌案扫向绥帝,再慢慢下移。
掠过慕怀樟时,轻飘飘的目光仿若有千钧重,令他竟有瞬间心跳如擂鼓,拢在袖中的手不知不觉攥成了拳。
最终,南音却是摇头,“不知,臣妾又不认得甚么外臣,哪有人可举荐啊。”
短短几息,慕怀林的心从云端下落,并没有砸入地心,而是慢慢落在了地面。几番思量,唯有自己知晓。
他见帝后仍有许多话要私谈的架势,没有继续待太久,十分懂事地请退。
南音闻言,再度抬眸认真瞧了他一眼,许是真的太久没见家人,怨念渐淡,心也软了,竟出声道:“挽雪,外面有雨,帮本宫送慕大人一程。”
慕怀樟识得挽雪,陛下指派到侄女身边的凤仪女官,亦有品级。
他行礼告退。
转步踏在急雨之下,抬首是灰蒙蒙的天,慕怀樟行了一阵,不经意问道:“我见娘娘似有烦忧,可是遇到了甚么事?”
挽雪道:“不敢妄自揣测娘娘心意,更不敢随意说道。”
慕怀樟颔首,说理应如此。
穿过广场,抵达长廊,趁内侍收伞之际,慕怀樟在大袖掩盖下,往挽雪手中塞了甚么,语气真诚道:“倒无他意,只是毕竟得娘娘唤一声伯父。见娘娘不得开怀,我也难免担心,恨不能为娘娘分忧啊。”
挽雪沉默了会儿,似在犹豫。
片刻后,她才将慕怀樟拉至一旁,低声道:“陛下有意为娘娘修一座名画楼和观南阁,既想为娘娘揽尽天下名画,也想满足娘娘思念扬州亲人之心。”
“自扬州归来后,娘娘就极为思念温家老夫人,日渐憔悴,这座阁楼,正可眺望到通往扬州的运河。”
慕怀樟表示理解,毕竟在慕家被冷落十余年,更亲近温家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过区区商贾,恐怕提供不了甚么助益。
他问:“既是如此,又为何郁郁不乐呢?”
“大人有所不知,陛下召来工部户部两位尚书,都遭了反对。尤其是户部的严尚书,推托说户部没银子,就是不肯应下。此事……陛下又不好强逼,卡在了银子那儿,迟迟不得动工,娘娘自然不高兴。”
挽雪也为自家主子鸣不平,“那些皇亲国戚要建楼修观,凡陛下应了,一道圣旨颁下去,下面哪有不从的?偏到了娘娘这儿,户部那儿就百般哭穷,又说国库空虚,又斥娘娘让陛下大兴土木,穷奢极欲……我看,我看他就是有意针对娘娘。”
慕怀樟听罢,重重喔一声,长久沉思。
作者有话说:
秉公执法(X)
钓鱼执法(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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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雨势渐大, 透过菱格窗棂,南音看见慕怀樟一直和挽雪保持适度的前后距离,毫无异常。直到转过那道拐角, 二人身影都隐没在檐下了。
她敢对慕怀樟设下这粗浅的局, 是经了和表兄共同商讨的。一来慕怀樟权欲重,私心大过天,但凡有向上爬的机会,绝对会不择手段抓住;二来他不了解南音, 即便南音的举止和以往大有不同,他只会认为是宫廷生活使她发生变化。
但凡换了慕怀林父子的任何一个站在这儿, 他们都会怀疑南音的那些举动和话语是否真心。毕竟,他们虽然和南音不亲近, 但好歹同屋檐十余年,对她的为人多少清楚。
“已足够了。”绥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预示般道,“他会去找严礼。”
只要慕怀樟一和户部尚书严礼接触,他就会被刑部、御史一同盯上。俩人接触,也极有可能顺势牵扯出过往的证据以及背后的其他人。
南音回首, 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先生知道了。”
绥帝应了声。
想想也是,内卫的耳目不说遍布整座长安城,至少皇宫是被牢牢把控的。她身处其中想做甚么,要逃过他的察觉,难如登天。
“怪不得……”南音往他那边走,“我就觉得方才格外顺利, 还正好瞧见了那张纸, 先生不是当真要另择中书令罢?”
刚才一唱一和间, 她根本没有提前和绥帝商议,全凭着对绥帝的了解。不过隐约间,还有种自己真是妖后的感觉,先生则成了昏君,任她对朝堂的事指手画脚。
“另择中书令之事,不假,但并非现在。”绥帝抬手令南音坐在身侧,极为自然地把另外几个折子递给她看。
迟疑了一瞬,南音接过,发现澜州那边真的要起战事了。折子上称,此前失了寿王在澜州的踪迹,是他把绥帝派去纠察监守自己的官员暗杀,并联合戎族,把澜州当地不服从自己的官员和氏族尽数屠戮。
如今那边或还在联络西突厥,准备从多地同时偷袭大绥,打他们一个猝不及防。
慢慢要到盛夏了,草原上马肥兵壮,正是他们行事的好时机。
不巧,这事被绥帝派去探查澜州的人一一洞悉,迅速快马加鞭传了回来。
“马上要起战事,那……”南音偏首看绥帝,“京中许多事,是不是该缓一缓?”
“无需缓。”绥帝语气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轻视,“区区戎族,不值一提。我可灭□□,自然也可让他们灭戎族。”
他甚至都不需要部署太多,凭派去澜州的那名武将用令牌在周遭调兵遣将,就可以平息澜州的动乱。西突厥的确会麻烦些,但他也会派使者破坏二者盟约。
先前□□被灭,西突厥定也不敢轻举妄动。
唯一需要在意些的是,先前寿王在长安,手握一定的兵权都不敢轻举妄动。被流放到澜州待了几年,反而敢联合戎族偷袭大绥了。如果不是有人在背后允诺了甚么,很难说会是他突然生出的勇气。
他的神态话语让南音眨了眨眼,不由道:“先生。”
“嗯?”绥帝正提笔在奏疏上批字,闻言视线扫来,目光中还含着方才话语中的凶戾。
南音没敢说,只在心中道,方才先生的模样,好像很……
“想说朕狂妄自大?”绥帝代她说出了口。
“绝无此意。”南音举双手表示清白。
绥帝轻笑了声,并不追究,“我给了孟由三月的时间,若我亲征,只需一月。”
无人知晓,绥帝除却有修道的喜好外,在战场上领兵杀敌时,更能带给他酣畅淋漓的快意。但他如今不打算亲征,一来是因为长安城有更重要的事,防止世家反扑;二来南音就在这儿,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独自离开。
所以,他将血液深处涌动的那种杀欲强行压了下去,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朝堂的波谲云诡中。
那些人有一点没有说错,他一直就有做暴君的潜质。
他的师父云灵真人看出了这点,亲自带他修道,令他平心静气。然而还是被一场战事勾出了心底的戾气,所以后来卢家胆敢算计南音,就被他毫不犹豫下了灭门之令。
“但这儿可离不得先生。”南音道,“三月其实也很短了,孟大将军是老将,定不会负先生所望。”
绥帝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