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匹萨娘子
细长的叶片,小小的白色花朵,羽毛一般的花瓣,幽幽的芳香,猝不及防地忽然占满荔知的感官。
“……送给你。”他略微局促地说。
荔知心中惊讶,面上平静依然。
“奴婢不敢承受凤王厚爱。”荔知屈膝行礼,婉拒道,“怡贵妃爱花之名远扬,一定比奴婢更想见识此花的风采。”
“母妃有那么多花,不差这一个。”谢凤韶劝说道,“这花是我亲手挖起来装入陶盆,又一路抱着入宫的,你就收下吧。”
荔知听了这话,更不敢收。
他这一路上,不知被多少人看见,她要是收下昙花盆栽,岂不是马上就会全城皆知
“凤王的心意奴婢心领了,这花还是送给怡贵妃吧……”
“你就收下吧!”
“奴婢不敢……”
“你——”
几次推拒,昙花在一推一送间忽然垂直落了下去。
砰的一声,陶土花盆碎成几块,里面的土和花一起落了出来。泥土溅上谢凤韶和荔知的鞋。
荔知心里一跳,连忙跪了下来。
“凤王恕罪,奴婢……”
“你一直想方设法避着我。”谢凤韶的声音紧绷,充满克制,“为什么”
荔知根本不知道前情,不敢冒然答话,只能低头沉默。
洁白的昙花染上尘土,横亘在两人之间。
她忽然被强硬地从地上拉扯了起来。
“我不喜欢你跪我。”谢凤韶咬牙说。
“……”
“你离京之前,我派人去狱中问你是否愿意金蝉脱壳,你为何不走”
荔知再也抑制不住惊讶,抬起眼睛对上了谢凤韶的眼睛。
“那名狱卒,是凤王的人”
“你被打入大狱的那段日子,我一直在想办法救你。可我那时尚且年幼,无力改变父皇的决定,只能买通刑部大狱的人,想要在离京的路上用一名死囚犯将你替换。”
买通刑部大狱,替换流放犯人。
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即便是贵妃之子,若是此事曝光,以皇帝刚愎自用,疑神疑鬼的性格,即便能留下凤王头衔,此生与东宫也是无缘了。
凤王所冒风险之大,让荔知震惊得话都说不出来。
她和狱卒的对话,除了彼此,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那时,她满心都沉浸在自己的复仇里,像墙角的一只蜘蛛,蛰伏在自己的世界里,仔细而缜密地安排着离开京都之后的每一步路。
隐姓埋名,苟且偷生非她所愿。
所以她当时想也不想便拒绝了,甚至没有仔细推敲来人背后的身份。
一直以来,她都缄默不语,直到今日谢凤韶将旧事重提。
“……凤王为何要为我铤而走险”荔知怔怔道。
谢凤韶的眼中闪过一抹受伤。
“……你真的不知吗”
荔知迟疑着正要说话,一群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她刚一回头,便看见明黄的衣袍从月亮门后走了出来。
在谢慎从身后,还有穿着官服的谢兰胥,以及乌压压一群宫人。
屋漏偏逢连夜雨,砸碎的昙花就在两人脚下,荔知还没想好怎么解释昙花,只能先向着谢慎从的方向行礼。
谢凤韶见到皇帝,有些意外,但并不慌张。
“儿子给父皇请安。”他行礼道。
谢慎从看着眼前这新奇的一对组合,眼神在地上的昙花上转了一眼,笑呵呵道:“真是稀奇,你们两个怎么聚在一起了”
按尊卑,荔知等着谢凤韶先说话。
“儿子来宫中来给母妃请安,碰上荔宫正就说了几句话。”谢凤韶说。
荔知接着说:“奴婢检查了冷宫的季度供应,正要回宫正司,便碰上了进宫的凤王。”
“那倒是巧。”谢慎从说,“地上的昙花怎么回事这昙花倒有几分稀奇,怎么白天还开起花来了”
谢凤韶看了一眼荔知,说:“……儿子今日去玉山打猎,看见了这花觉得稀奇,就挖了起来带进宫,想让父皇和母妃也看看,没想到路上走得急了,没留神落到地上砸碎了。”
“你有心了。”谢慎从说,“高善,叫人把这昙花捡起来,找个地方种上。就种瑶华宫去吧。”
高善应了一声,吩咐小太监去了。
荔知悄悄抬头看向人群中的谢兰胥,他没有看她,而是看着地上的昙花。
神色冰冷。
第94章
“你们来得正好, 赏花宴的主人公就差你了。”谢慎从对凤王说完,又看着荔知,“荔宫正在这儿也是缘分,便一起来吧, 今日说不得会成就几段金玉良缘。”
什么金玉良缘, 在谢兰胥面前说这样的话完全是对她的催命良言。
荔知又不能当众反驳皇帝,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没入谢慎从庞大的随从队伍, 跟着他一起往瑶华宫而去。
到了瑶华宫, 赏花宴的架势已经摆好了。
怡贵妃这次举办的赏花宴不局限于后宫之人, 而是广邀了京中名门,全京都有头有脸人物的未婚子女, 几乎都在这儿了。反而是后宫嫔妃,只有零零星星几位, 鹿窈也在其中, 按怡贵妃的性子, 定然是皇帝擅作主张叫来的。
鹿窈在宫妃中也是最受瞩目的一个,作为十年来晋升最快的后妃, 她受宫人左右簇拥,陆续有诰命夫人上前对她请安问好。鹿窈在忙里偷闲间对上荔知的视线,远远地冲她递出一个无奈的眼神。
颇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凤王具有绝对优先权的选妃宴。
赏花宴一开始, 荔知就专往人少的地方走。她既不愿意被人瞧上, 也不觉得自己会瞧上别人,还是将空间让给有心人的比较好。
怡贵妃的后花园, 在后宫嫔妃中有小御花园之称。
曲曲折折, 弯弯绕绕, 百花在夏末竞相开放, 争奇斗艳。旁的草花虽然美丽,但都没有让荔知停下脚步,她一门心思往偏僻处走,却无意中撞入一棵遮天蔽日的桂花树下。
她从未见过如此壮硕的桂花树,粗略一看也有百年之久,树干两人也无法合抱。
树冠枝繁叶茂,开满嫩黄的花朵,站在树下,就好像站在一片香海下。
桂花香气如波浪一般,随风而起,随风而逝,一波接一波地迎面而来。
人群几乎都集中在菊花和牡丹的身旁,桂花树附近空无一人。
荔知闭上眼睛,贪婪地独享这铺天盖地的芳香。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荔知脑海里浮现出谢兰胥闹别扭时的面孔。
涂了蜜的哄人好话已经准备好脱口而出,笑着转过身后,看见的却是凤王的面孔。
不光荔知愣了,谢凤韶同样愣了。
他看着露出笑容的荔知,仿佛受到什么鼓励,迈进满地金黄的桂花之中,径直走到她的面前。
荔知垂下眼,匆匆行了一礼就想离开桂花树下。
“等等。”谢凤韶说。
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今日,我一定要问个明白。”他说。
“……凤王要问什么”
“京中传言你和琅琊郡王关系匪浅,你——”以谢凤韶的自尊心,实在难以说出那句话,他咬了咬牙,才终于说出,“是否时过境迁,你的心意已变”
荔知难以遏制自己的惊讶出现在脸上。
一阵微风吹过,树冠里洒下一片黄金雨,金黄的小花飞舞在两人之间。
谢凤韶看向她的左手手腕。
他伸出手,摸向自己领口。从衣领下拉出一条红绳。
红绳上,赫然挂着一枚黯淡的乳白贝壳。
“你若变心,为何还一直戴着那条手链”
荔知目不转睛地盯着躺在他手心里的贝壳项链,一瞬间豁然开朗,随之而来的痛惜和哀伤让她心中搅海翻江。
无论何时相见,谢凤韶永远一身鲜衣华服,他最简朴的玉簪是剔透的和田玉,腰带上最低调的镶嵌是洁白的象牙,谁能想到,他的衣领下,戴着一根褪色的红绳,绳上串着一枚最普通不过,海滩上随处可见的乳白贝壳。
和荔知手腕上几乎一模一样的乳白贝壳。
“我……”
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十一岁那年,我在国子祭酒举办的寿宴上第一次见到你。”谢凤韶目光哀痛,缓缓说,“你和她们一样,还只是个小姑娘,国子祭酒家的姑娘说着不知所谓的傻话,旁的姑娘要么哈欠连天,神游天外,要么就为了彰显自己的才识,尖酸刻薄地反驳,而你始终如一地耐心倾听,像个大姐姐似地温柔微笑,偶尔点头但并不说话。每次你一点头,耳边的珍珠耳珰就会跟着点一点头。小小的,圆圆的,雪白无暇。”
“我在远处的凉亭里,不知不觉看愣了,被太子少保的儿子取笑,忍不住和他打了起来。我虽然打赢了,但是却被你看见了狼狈的一面,我羞愧不已,只能匆匆离席。但那以后,我忍不住打听你参加的每一场活动,只要可能,我都想方设法地去参加……只是为了和你见上一面。”
“即便我们从未交谈……但我曾以为,我们的心意是一样的。”
一幕幕画面,从谢凤韶的眼前闪过,让他的内心更加悲痛。
一次次蓄谋已久的相遇,换来越来越多的眼神交汇。
他们在朝朝暮暮中不断相逢。
他送她玉山上第一支迎寒怒放的红梅,也收到过金秋时节璀璨金黄的一片银杏。
她变得喜爱红色,而他看见昙花便满心欢喜。
他曾以为,他们心意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