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匹萨娘子
恐怕就连说谎人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不到最后,谁也不知是谁在镜花水月中迷失方向。
“荔知另有一事相求。”荔知说,“战事来临,殿下可否尽力庇佑鸣月塔中的无辜百姓”
虽然谢兰胥不明白荔知为何要庇护毫无关系的人,但对他来说,人民是宝贵的国税来源,是资产,是人力,如无必要,他也不会将普通平民的性命挥洒在战争之中。
“自然。”他说,“若我算得不错,此战不会伤及无辜百姓。”
“既然如此——”
荔知终于笑了。
她看着谢兰胥深沉的双眼,透过那双眼,她看见的是崔朝数百年间积累下来的皇室财宝,留待皇族后人足以东山再起的巨大财富。
荔知也回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不断传来的温热,一字一顿道:
“为你……”
“无妨万劫不复。”
第51章
东城门人山人海, 大包小包背在身上想要举家外逃的平民将城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官兵打战,关我们老百姓什么事!我的妻儿老小都在乡下,我要回去找他们!”
“我又不是汉人,你们凭什么关我!”
拥堵在城门前的人们大声叫喊着, 他们有的是经商途径鸣月塔的商人, 有的是离开寨子前来交换物资的异族,还有从别处过来探亲的人, 他们都非本意地被困在了这里。
守门的兵士拼命呵斥, 反而加剧了彼此的矛盾。
鸣月塔四个城门都在上演着类似的一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了要封锁消息, 不得走漏吗!”
鸣月塔副都护梁预眉头紧锁,面若沉雷, 大步走上城楼。在他身后,跟着许多重要的军中将领。
众人面面相觑, 无人敢直面梁预的怒火。
因为他们都知道, 梁预如此震怒, 还因为今日一早,军中跑了个校尉。谁也不知道这校尉带走了什么情报, 所以梁预才如此焦躁易怒。
“梁大人,”余敬容站了出来,揖手道,“敌人大军就在边境线外, 我们的军队又进入备战状态, 四个城门无一例外全部禁止通行。百姓们并不傻,消息走漏是早晚的事, 端看瞒得了多久罢了。”
话虽如此, 但余敬容心中也有疑惑。
他并不意外得知战事将起后城中人心惶惶, 他意外的是百姓们知道的太早了。
从四个紧闭的城门和备战的军队可以推测出战事将近, 但二十万敌军这个准确数字,又是从何处透漏出去的呢
若是百姓们不知道敌人有二十万大军,城中的惊惧恐怕也不会传递得这样快。
梁预冷眼看了余敬容一眼,拂袖冷哼一声:“那依余大人之见,这些动摇军心的百姓,该当何处置啊”
余敬容刚要说话,城楼下情况骤变。
一名兵士推倒了人群最前方的一名老者,老人摔倒在地,面露痛苦。
推倒老人的兵士手足无措,似乎并非有意。但他的行为,有如一颗落入油中的火星,让本就躁动的人群霎时激愤。
“大家伙联合起来,今日一定要出这城门!”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力量汇聚起来的百姓瞬间便淹没了寥寥无几的兵士。
“这,这是要反吗!”梁预见城门就要打开,暴跳如雷道,“来人,带一队人马下去镇压这些乱民!”
“大人不可!”余敬容面色大变,“这会激化军民矛盾,甚至引发民变,如今大敌当前,对内主要还是以抚慰为主啊!”
“难道就放任这些刁民不管要是敌军趁此时攻城,鸣月塔岂不是沦为俎上肉”梁预大怒,“读书人就是婆婆妈妈,顾前顾后只会坏了大事!张诚,你马上带人下去镇压这些乱民!”
名叫张诚的将领夹在素有人望的长吏和独断专行的副都护之间,面露为难,只能应是。
就在此时,一连串震天响地的鼓声,让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店门紧闭的茶楼前,挂着一个平时用于招揽顾客的大鼓。
此刻,鼓声雷响,大袖飞舞。
鼓声集结所有目光后,握着鼓槌的手落了下来,云色大袖掩映红色绸布,少年神色自若,风流蕴藉。一顶银质发冠束起长发,银杏在墨发间捧着一颗明珠。
“昨日发生的事,想必大家已经知道了,诸位可否抽出些许时间,听我几句”
“你这个黄口小儿是谁,我们凭什么听你的”城门前有人叫道。
谢兰胥孤身一人,镇定自若面对数百义愤填膺的民众。
“我的父亲,曾是东宫之主,我的母亲,是前朝公主。我是当今皇帝的嫡长孙,我的身上流着谢氏皇族的血液,但我同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一样,过着侍弄农田,养马放牧的日子。”
谢兰胥清朗有力的声音在寂静中像涟漪一样层层荡开。
“翼王万俟传敏举起反旗,派二十万大军疾行军至鸣月塔边境,意图毁我家国安宁。虽然战事还未爆发,但我们已到了战争的关键时刻。”
“有人认为,只要远离鸣月塔,干戈就不会降临己身。但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鸣月塔能否抵御这场蓄谋已久的谋逆,关乎着每一个人的生死存亡。鸣月塔一旦失守,中原便门户大开,万俟传敏就会带着他茹毛饮血的铁骑血洗目之所及的每一个地方。诸位是愿意自己的妻儿老小安居乐业,还是东躲西藏,每日活在担惊受怕之中”
谢兰胥沉静的面容,镇定的语调,有条不紊的陈述和安抚,让一部分受到煽动的平民重新拾回冷静。
最最安抚人心的,是东宫二字。
废太子谢松照斩于两年前,但他在百姓心中留下的痕迹,再过二丽嘉十年也不会消退。
“不能挫败万俟传敏的试探,战事便不会截止。”谢兰胥说,“我是谢家子孙,也是燕朝百姓之一。若战事起,我会身先士卒,战斗在最前方。我将为保卫每一个人而战斗到最后一刻。”
“烽火不息,决不罢休——”
强风卷席,少年云色的大袖在风中如军旗簌簌作响。他以少对多,以弱对强,仍然神色坚定,语气沉着。
宛若松风水月,亦或仙露明珠。
谢兰胥的每一个字都凝练有力,他和城门前的数百平民遥遥对望,直到他们脸上的神情被敬畏取代。
“诸位若是信我,便请返回住处静待都护府安排。我也会和大家一同留在城中,绝不会独善其身。”
在谢兰胥的以身作则下,围堵在城门前要出城的百姓终于退让了。
他们渐渐散去,留下城楼上瞠目结舌的将官们。
余敬容灵光一闪,对梁预说道:“大人,民心不稳的时候,有个皇室中人坐镇无异是件好事。不妨让他一同参与军议,也好稳定城中民心。”
“让他参加军议他是被发配过来的,不是来当监军的!”梁预一脸的不赞同。
“只是让他参与军议,行兵布阵当然还是由将军们来。”余敬容说,“大敌当前,鸣月塔经不起再来一场内乱了。他是废太子之子,又是皇帝嫡孙,有他坐镇军中,也好展示我们死守之心。”
余敬容的话说的在理,很快便有人附和。梁预虽然不太高兴有个身份尊贵的人过来压自己一头,可也没更好的方法,最后只得敷衍地点了点,让左右手去城楼下请谢兰胥上来。
谢兰胥听完前来传话的将士的话,沉稳走上城楼。
如他计划一般,他顺利获得参与军议的资格。
也如他计划那般,狂妄自大的梁预对他成见和敌意颇深,根本听不进他提出的任何建议。
军议在都护府官衙召开,结束时,已经夜色浓深。
余敬容邀请他在官衙住下,谢兰胥借口要回去收拾东西,乘马车连夜返回马场。
“殿下可有什么东西落在马场”余敬容说,“若是不太重要,可让小吏代为取来。”
余敬容本是好心提议,却见谢兰胥略微愣神,似乎并未想过这个问题,且一时也想不出答案。
“……有一些私物。”谢兰胥回过神,微笑道,“还是我亲自跑一趟的好。”
余敬容压下疑惑,揖手道:“也好。”
谢兰胥离开后,余敬容也去和他在官衙中的好友会和。两人秉烛夜谈,商议如何御敌,同时也说到刚刚离开的谢兰胥。
“……没想到殿下年纪轻轻,便颇有崇论闳议,不仅三言两语平息了民乱,让人大吃一惊,还对行兵布阵也很有研究。实乃昆山片玉,桂林一枝,让我等老人也自愧不如啊。”
余敬容叹了口气,说:“最要紧的,是胸襟宽广,高风峻节。”
“哦敬容你可是鲜少夸人,我倒好奇殿下做了什么,让你给出如此评价——”
“若不是我几次三番谏言,殿下也不至于去往蓬溪马甸养马。可他对我,竟是丝毫没有怨怼之心。”
“这一点,不得不让人想起他的父亲……传闻果然说的没错,殿下有其父之风。”好友也叹息道,“若太子没有出事,顺利登基,不知会是怎样的一个盛世……”
“慎言——”余敬容严色道,“此事圣上已经盖棺定论,你我不要多谈了。”
两人复又谈回如何镇压翼州反叛。
另一边,谢兰胥所乘坐的马车,已经抵达溪蓬草甸。
马车在小院前停了许久,久到马车夫忍不住出声提醒:“殿下,到了。”
片刻后,车门才被推开,谢兰胥缓缓下车。
车夫还要返回城中,向他告退后,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谢兰胥看着近在眼前的小院,双脚却一动不动。
余敬容的问题始终在他心中回荡,马车上的一路,他一直在搜寻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迫切地想要返回溪蓬草甸的原因。
他的理智仍懵懵懂懂,脑海中的本能却勾画出一幅少女画像。她披着火红的狐裘,站在满树欲燃的杜鹃花下,背对洁白的雪原雪山,似喜似哀地望着他。
答案清晰后,他转身离开。
即使心之所向,就在咫尺之遥。
第52章
“阿鲤, 你看。”
东宫四处低垂的紫纱在夜风中摇荡,太子妃取下廊道上的一盏灯笼,拿走灯罩,微笑着问道:
“阿鲤可知这是什么”
此时的他, 尚没有母亲腰高。
虽是正妻嫡子, 母子二人却生活在一座只有两个老仆的寂静宫殿。父亲已鲜少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