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弥光道:“传召了高安郡王,把龙图阁修正本朝记事的差事交给他了,三日之前还曾召见过寿春郡王。”
所谓的寿春郡王是三皇子,生母俞贤妃在世时颇受官家礼遇,但他这人擅藏拙,平时不爱出头,在兄弟之中并不拔尖,爹爹平时也不怎么注意他。可是奇怪,这回大哥出了事,年长的皇子中除了自己远赴太康,剩下的爹爹都召见了一回,又想起自己先前去崇政殿复命的情景,爹爹连面都不肯见上一见,两下里一对比,让他心头的焦躁重又浮了上来。
弥光见他不说话,唤了声殿下,“稍安勿躁,越是这样时候,越应当沉住气。”
他颔首,放眼望向夹道的尽头,凉声道:“多少次……多得我都记不清了,就算我为社稷再奔忙,爹爹好像都看不见。无所谓,爹爹看不上我没关系,我的功绩能让满朝文武看见,这样就够了。”
有时候取悦一个人,比取悦满朝文武更难。如果这个人对你的成见根深蒂固不能改观,那么到了最后大不了放弃他,又怎么样呢。
眼下要专注的,是另一桩事。顺着夹道往西行,就是杨皇后寝宫,弥光送到这里便先行退下了,仪王站在宫门前遣黄门进去通传,不一会儿就见殿内女官出来迎接,掖着两手上前呵腰,垂首道:“殿下,圣人有请。”
杨皇后没有中晌歇觉的习惯,大概源于她是医女出身,不肯将时间用在睡觉上,情愿研读一下医书,甚至自己晾晒草药。
仁明殿的后阁中,据说满院子都是巨大的笸箩,天晴时候成排地敞露在日光下,是杨皇后对往昔岁月的追忆。可惜当上了皇后,很多事情不能随心所欲,说起当年被封皇后也是机缘巧合,官家狩猎负伤,那次正好是她陪同医官随扈,几日换药下来被官家看中了,便收入后苑封了郡君,然后进美人、进充仪,一路当上了皇后。
如果说原配皇后要慎之又慎,那么继后的册立完全是凭官家个人的喜好。杨皇后没什么家世背景,待人也永远是不好不坏,对官家的儿子们做不到视如己出,但绝对合乎皇后的标准。见仪王来拜访,很客气地让人迎进来,进门赐了座,然后静静等着,等他自己说明来意。
仪王也没有兜圈子,在座上微微呵了呵腰,“嬢嬢,臣今日来,是想求嬢嬢为臣做主。臣看上一个姑娘,想娶她为妻,这件事还未向爹爹禀明,先来和嬢嬢说了,希望嬢嬢能在爹爹面前,为臣美言几句。”
杨皇后一听,放下了手里的建盏,“这是好事啊!前几日官家还提起,说二哥到如今都不曾娶亲,话里话外很是着急,发话让我加紧筛选上京的贵女,看看哪一家的姑娘能合你的心意。我算来算去,只有颖国公家的信阳县君身份地位与你相配,只是不知道你意下如何,本来明日打算派人过你府上传个话,问问你的意思,不想你今日正好进来了……快说说,瞧上了哪家的姑娘,我来替你参详参详。”
仪王脸上浮起了一点赧然之色,“要论家世,我相准的这位姑娘不能与信阳县君相比,但人品才貌绝不输人半分。说起她父亲,嬢嬢应当也听说过,就是密云郡公。臣知道,易公身上还有悬案未决,但事情过去了那么久,想必爹爹也不会再追究了。易家的小娘子,我是上年后土圣诞在梅园结识的,后来就一直念念不忘,只是担心爹爹是否会反对,才拖了这么长时候。我想了很久,自己也到了年纪,不能再耽误下去了,所以今日鼓起勇气先向嬢嬢透露,还望嬢嬢能帮帮臣,成全我的一片痴心。”
杨皇后这人没别的,就是对痴男怨女的故事最感兴趣,因此他一说,她就已经打心底里认同了。
至于密云郡公,她当然听说过,四年前监军黄门弹劾他侵吞粮草,官家大发雷霆,但在她看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手下兵卒顺服,能打胜仗就行了,管他粮草怎么安排。结果官家耿耿于怀,对密云郡公多番试探,一面深恶痛绝于那点空穴来风,一面在得知郡公病故后惋惜痛失良将,所以男人真是种复杂的东西。
如今上一辈的恩怨淡了,到了小辈论及婚嫁的时候,杨皇后觉得不管白猫黑猫,能抓老鼠的就是好猫。二皇子的年纪属实不小了,看在他叫自己一声“嬢嬢”的份上,这个忙是一定要帮的。
“好。”杨皇后答得很爽快,“我过会儿就去面见官家,把这件事同他说了。”
仪王心里又没底起来,“嬢嬢说,爹爹可会答应?”
杨皇后觉得他完全是杞人忧天,“为什么不答应?你是娶妻,又不是出嫁。姑娘要嫁高门,你不论娶谁都是低就,娶你娶她有什么差别?”
仪王听她这样一说,原本准备好的说辞竟都没了用武之地,于是站起身向上长揖下去,“多谢嬢嬢成全。”
杨皇后抬了抬手让他免礼,“这事就交给我吧,我去同你爹爹说,成与不成,我再派人给你传话。”
仪王又再三道谢,方退出了仁明殿。
长御站在门前看人出了宫门,转回身轻声问:“圣人果真要替二殿下陈情吗?”
杨皇后自然也有她的考虑,抚着圈椅的扶手道:“我没有生下皇子,将来皇位必定落在他们之中。大哥这回是没救了,三哥生性散淡,五哥读书读傻了,六哥外放泌阳学本事,七哥八哥都还是孩子……眼下看来除了二哥和四哥,官家也没谁可选了。我嘛,能做好人的地方就多做好人吧,将来不管他们哪个登极,我都可以自在当太后,这样就挺好。我的心里,还是觉得二哥更周全些,毕竟四哥定了汤家的姑娘,那姑娘又是孙贵妃养大的,将来真要是四哥有了出息,他们必定礼重孙贵妃,那我又算什么呢。”
这是肺腑之言,当然这种话只有在贴身的长御面前倾吐。说完了,又有点后悔,杨皇后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示意长御,“可不敢往外胡说。”
长御立刻抿嘴点头,杨皇后笑了笑,起身整理衣衫,扶好头上花冠道:“走吧,上崇政殿见官家去。”
到了崇政殿,官家刚换好衣裳坐在榻上喝参汤,见窗底一道身影走过,便抬起眼看门上。
“二哥上你殿中去了?”
杨皇后迈进门说是啊,接过他手里的空炖盅,回身交给一旁的黄门端下去。
官家掖了掖嘴问:“他找你,所为何事啊?”
“亲事。”茶皇后随口答了一句。
官家不解,“亲事?什么亲事?”
杨皇后说:“二哥的亲事呀。官家前日不还说起,该为他寻一门好亲了吗,这不,他自己有了心仪的姑娘,先前找我来商谈,我听来觉得不错,所以急忙找官家,请官家亲自裁夺。”
官家“哦”了声,“他看上哪家姑娘了?”
“密云郡公家的小娘子。”皇后挨在官家身旁坐下,极尽所能夸赞了那位素未谋面的小娘子一番,“我早就听说过这姑娘,据说长得标致,比芝圆还要美上好几分,上京的贵女之中,已经是最出挑的了。官家也别怕二哥重色,那位小娘子父母双亡后,亲族都不帮衬她,她自己挑起了家业,把家经营得像模像样,这样的孩子,官家说可是很难得啊?”
官家分明挑剔起来,“易云天的女儿?易家那笔账没有清算,不表示无事发生过,上京那么多贵女不选,偏选了易家的女儿,这从源不把朕气死,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吧!”
杨皇后不明所以,“他要娶亲是好事,怎么就把官家气死了?难道他光棍打到三十岁,官家就高兴了吗?”见官家不为所动,她又极力游说起来,“官家还记得桂国公家小娘子吗,当初二哥对她痴心一片,可人家头也不回地与宜春郡公定亲了,二哥为这事耽误了许多年,好不容易现在找到一个,官家又不答应,他一气之下一辈子不娶,那可怎么办?”
儿子不成亲,这是所有父母无法释怀的事,官家也一样。
他看看皇后,皇后眼神真挚,甚至带着些恐吓的味道,他暗中叹气,果真她完全不明白二郎背后的深意,也看不透他为什么偏要娶易云天的女儿。
皇后还在侃侃而谈,“官家最怕的不就是外戚干政吗,所有后宫娘子母家不得随意封赏。若是二哥娶了易家的小娘子,密云郡公夫妇都不在了,她又是独女,没有兄弟叨扰,将来不也省了许多麻烦吗。”
话是这样说,但在官家眼中,二郎的用意可说是昭然若揭。
作为父亲,他自然希望儿子能有个好姻缘,但作为帝王,眼见骨肉算计,兄弟阋墙,他心里的恨便扩张得无限大。如果二郎在面前,他大约会抓住他的衣领狠狠质问他,究竟有什么图谋。然而现在不是好时机,要平衡,就得先隐忍。官家定了定心绪,转头看了皇后一眼,“你觉得这门婚事好吗?”
杨皇后说好啊,“我很想见一见那位小娘子,不知是否如传闻中那样美貌。”
官家无奈地调开了视线,“但你可曾想过,他父亲是在朝廷重压下离世的,她是否会心甘情愿做我李家的儿媳。”
杨皇后眨了眨眼,“官家并未惩治她父亲,那桩粮草案之后也未追究,连她父亲的爵位也还保留着,她应当感激官家才对。再者官家不必担心那许多,男女之间果真有了感情,好些事就不会深究了,都是过来人,谁还不明白。即便她觉得李家亏待了她,二哥给她正室的名分,她以后就是仪王妃,换言之不是等同于洗刷了她父亲身上的冤屈,给他们易家重立了门庭吗。”
皇后长篇大论,说得十分在理,官家便不再反对了,淡声道:“你若觉得好,就这么办吧!从源生母不在了,过礼事宜,还需你多费心。”
皇后一口就应下了,自己平时操心的事不多,其他皇子都有生母张罗,也只二皇子的婚事需要她过问。
这里说定了,返回仁明殿就派小黄门往仪王府上跑了一趟,把官家答应的消息告知仪王,并托了宰相韩直的夫人做冰人,照着民间的规矩一样样仔细筹办起来。
宰相夫人吕大娘子是个聪明人,得了这样的重任,自然要面面俱到、事事妥帖。第 二日上易园去拜访,临行之前让人去麦秸巷传了个口信,说今日要去商谈定亲事宜,请袁老夫人务必到场。
巳时前后,韩府的马车停在了界身南巷,从车上下来,就见一排钉子式的禁卫站在左右门廊上,吕大娘子抚了抚胸,笑着和身边的仆妇说:“庆国公是戍边大将,这气魄,果真不一样!”
既要登人家的门拜访,就得按着人家的规矩办事,让人到门上递了拜帖,帖子送进去,很快便见正主迎了出来。
年轻的姑娘穿一件紫菂襦裙,溶溶月的鸳鸯带在胸前飘扬,即便是素色的一套装扮,也难掩明眸皓齿。上前来行一礼,温言道:“贵客登门,有失远迎了。”
吕大娘子亲亲热热上前携了她的手,上下好一通打量,那些溢美之词都是表面文章,也不稀罕去说,只是温存道:“看小娘子气色不错,家中一应都好吧?”
明妆知道宰相夫人此来的用意,自己的命运被推着往前走,一切只要顺其自然就好,便点头道是,牵着袖子向内引领,把吕大娘子引进了门。
西边的易老夫人,作为祖母是必须通传的,吕大娘子进门时候,她已经在堂上候着了。因有诰命在身的缘故,禁中外命妇朝拜的时候曾见过几回,因此两下里还算熟络。易老夫人满脸堆笑将人引到上座,客套道:“今日不知吹的什么风,竟把大娘子吹来了。”
吕大娘子虚与委蛇,“这一来,扰了老太君清净了。”一面四下打量,感慨着,“如今易园是庆国公产业了,庆公爷真是个念旧情的人,仍旧将小娘子奉养在园内。老太君想必是舍不得小娘子,毕竟祖孙情深,因此日日陪着小娘子。”
上京那些贵妇们的消息最是灵通,说话也很有学问,这样明夸暗贬最是叫人下不来台,但易老夫人毕竟见多识广,并不因此产生任何羞愧之情,顺势说是,“孩子孤寂,放她一人哪里能放心,只苦于老宅没有修缮完,要是都筹备好了,还是要接孩子回家去的,也免得长久叨扰庆公爷。”待女使上了茶,顿一顿方问,“不知今日大娘子来,可是有什么要事啊?”
吕大娘子含糊其辞,“就是来瞧瞧小娘子……早年间我与袁大娘子在金翟宴上有过一面之缘,不想后来她过世了,想想真是可惜。”
易老夫人只好继续敷衍,“可不是,留下我这小孙女孤苦伶仃的,怎么不叫人心疼。”
吕大娘子嘴上应着,转头朝外看,只等袁老夫人来了好说正事。所幸没有等太久,不一会儿就见门上女使引了人进来,吕大娘子正苦于不知道怎么和易老夫人寒暄,袁老夫人一来也解了她的尴尬,忙站起身来,老远便笑着说:“等老夫人半日了,总算是来了。”
这下易老夫人脸上不是颜色了,心道这算什么,怎么把袁家的老太婆也招来了?明妆姓易,是易家人,说亲也是易家长辈做主,她袁家又是哪路的豪强,人不来,大媒竟是不开尊口了。
所以接下来如何,也是可想而知,吕大娘子完全只与袁老夫人商谈,不过视线偶尔飘到易老夫人脸上,就算尊重主家了。
外祖母自然一应为明妆考虑,“这样的婚事,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还有什么可挑剔的。我只要外孙女过得好,仪王殿下能善待我的般般,其余是半点要求也无。”
吕大娘子点头,“原本这桩婚事就是仪王殿下央了圣人,圣人才托我从中说合的。老夫人放心,该有的大礼一样都短不了,王爵娶亲,也是一等一的大事,仪王殿下身份尊贵,小娘子的面子哪能不给足。”转头又对易老夫人一笑,“司天监看了日子,下月初二上上大吉,定在那日过礼最相宜。什么纳采、问名等,都合在一起办了,当日请了期,选定一个好日子,就可筹备亲迎了,这样安排,老太君意下如何啊?”
本以为帝王家要结亲,没有谁会不识这个抬举,然而偏偏有人就是反其道而行。
易老夫人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讶然道:“吕大娘子在同我说话?”
吕大娘子脸上的笑僵住了,压了压火气才道:“是呀,老太君是小娘子嫡亲的祖母,婚事自然要与老太君商议。”
易老夫人一笑,“般般是我易家的孙女,我这个做祖母的,不能不为孩子的一辈子考虑。官家与圣人厚爱,我易家感激不尽,但般般小小年纪,行事也不稳重,恐怕难以承受这样的荣宠。还是请官家与圣人重新物色贵女吧,这门亲事我易家高攀不起,不做非分之想,方能保一世太平,毕竟家下再也经不得颠荡了,还请宰相娘子见谅。”
第37章
吕大娘子简直惊呆了, “易老太君,我这回是奉圣人之命,前来给仪王殿下和明娘子说合亲事的,易老太君刚才那番话, 可要再斟酌斟酌?”
易老夫人说是啊, “老身听得清清楚楚,也知道大娘子此来的用意, 我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大娘子应当也听懂了吧!”
“不是……”吕大娘子这辈子都未遇见过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简直哭笑不得, “我承懿旨,这可不是寻常人家说合亲事,老太君难道不懂这个道理?”
易老夫人心下畅快得很,笑着说:“两姓联姻,讲究你情我愿, 就算是官家要娶儿媳, 也得问一问女家答不答应, 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她刻意刁难, 拱起的双眉泄露了她此刻的得意,吕大娘子气恼地看了她半晌, 终于冷笑一声,“看来老太君是有意为难我啊, 难道是我糊涂, 哪里得罪了老太君, 所以老太君要让我交不了差事, 好引得圣人对我不满?”
易老夫人说:“大娘子言重了, 我哪是那个意思。实在婚姻之事非同儿戏, 嫁入帝王家虽风光,却也要有命消受才好。我的孙女不过是寻常女孩儿,在陕州长到十二岁才回上京,上京的规矩体统学得不好,万一哪里不得仪王殿下欢心,那她日后的苦,岂不是要用斗来量了吗。”
都说谨慎的人懂得自谦,但对于不得宠爱的孙女自谦过度,就变成了作贱。
一旁的明妆是看得透这祖母的,听她这样说,倒也不气恼,只是问:“祖母可是怕我日后不肯帮衬易家,所以不赞同这门婚事?”
吕大娘子起先只是恨这老虔婆拿乔,并没有看清她真实的想法,如今听易小娘子这么一说,顿时明白过来,想是因为感情不够,因此不愿这孙女高升。
“这不能够吧!”吕大娘子道,视线在易老夫人脸上盘桓,“老太君可是小娘子嫡亲的祖母,天底下还有如此徇私,不盼着子孙发迹的?”
易老夫人老神在在,一点不在乎她们说什么,只是对明妆道:“上回你姑母为你说合的亲事就很好,我心里看中了,已经与你姑母说定了。不让你与仪王结亲,实在是齐大非偶,我们易家高攀不起这样的姻亲。我料就算你爹娘还在,也必定不会把你嫁进帝王家受拘束的,你就听了长辈之言,别生这样攀附的心了。”
这叫什么话?攀附之心那是够不着硬够,现在明明是官家圣人都认可,怎么到了这老妇嘴里,就变得那样不堪了。
吕大娘子正欲开口,袁老夫人这头也出了声,好言好语道:“亲家老太太,般般是个孝顺孩子,你瞧自己就算借住在人家府上,也不忘把祖母带在身边奉养,日后登上高枝,又岂会忘了你这个做祖母的呀。”
易老夫人皮笑肉不笑,瞥了袁老夫人一眼道:“我自然知道她孝顺,也知道亲家很赞同这门婚事,可亲家别忘了,她毕竟是我们易家的人,父母既不在了,就要听从祖母的安排。亲家是她的外家,外家再好,终归是外人,我还没听说过外家能做主嫁外孙女的。所以宰相娘子请了亲家来,也不过是让亲家凑个热闹,高兴高兴罢了,这门婚事成功与否,其实不与亲家相干。”
这番话说完,可说是把袁老夫人彻底得罪了。起先大家还刻意周旋,到后来竟是顾不了那些了,袁老夫人大喝一声:“和福熙,你这老咬虫,太赏你脸,让你连自己是谁都闹不清了吧?你忘了当初求娶我家雪昼时,是怎样一副低声下气的嘴脸,我们袁家与你易家结亲,是瞧着三郎为人忠厚,若是看着你这咬虫,就是跪在我门前,也不能把女儿下嫁到你家。如今你可好,三郎不在了,盘算起自己的孙女来,放着好姻缘不答应,要拿摆不上台面的亲事打发般般,好霸占三郎夫妇的产业,滋养你那一家子没出息的子孙!不要脸的,倒街卧巷的横死贼婆,我忍了你半日,瞧着宰相娘子在场,让你几分面子,你倒愈发得了势,充起什么嫡亲祖母来,呸!你掰着手指头算一算,在般般身上用过几分的心,孩子孤苦无依时不见你的影子,摆谱作梗倒是少不了你。可惜如今入了春,再没有秋风让你打了,你要是识相,来日还有你一口饭吃,若是不识相,非要作死,孩子不拿你当长辈,你那一家子老小不得升发,全是你这咬虫求仁得仁!”
如此长篇大论,把在场的众人都惊呆了。易老夫人被骂了个狗血淋头,面孔霎时涨成了猪肝色,一手颤抖着指向袁老夫人,“你这泼妇!泼妇!”
袁老夫人哼笑,“泼妇?我今日不曾拿建盏砸开你那颗驴脑袋,已经是轻饶你了!”
明妆见她们吵得不可开交,忙上来劝慰,“外祖母,快消消气,别气伤了自己的身子。”心里却笑开了花,大觉通体舒坦,连今早的鼻塞都好了。
袁老夫人气归气,还是得向吕大娘子致歉,欠身说:“在大娘子面前失态了,实在是意难平,还请大娘子见谅。大娘子不知道,他们易家给般般说合的,都是什么样的亲事,不是赌鬼就是九品未入流的小吏,我们般般可是郡公之女,响当当的贵女,外人都高看一眼,自己人竟如此作贱,何其让人寒心!孩子要是没有外家撑腰,没有庆国公处处维护,落在这样一位祖母的手里,这辈子会怎么样,我连想都不敢想。”
袁老夫人边说边抹泪,一片舐犊之心,和一旁的嫡亲祖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吕大娘子并没有因为亲眼目睹了一场亲家之间的骂战,而对袁老夫人有任何偏见,反倒十分理解这位外祖母在礼法上的无能为力。
易家老太太的不堪,她已经见识过了,就不必与她多费口舌了。转而温言安抚袁老夫人,“明娘子是聪明孩子,哪个对她好,哪个对她不好,她心里都知道。老夫人不要着急,今日这亲事搁置了,我自会向圣人禀明原委的。仪王殿下既相准了小娘子,绝不会因有人从中作梗,就平白放弃了,且再等等吧,过两日总会有个说法的。”
既然接下去没有商谈的必要,便不再逗留了,吕大娘子起身告辞,明妆将人送到了门上,愧怍道:“家下一地鸡毛,让大娘子见笑了。我的婚事,其实无足轻重,只要不伤了长辈们的心就好。”
吕大娘子怅然看看这年轻的女孩儿,“小娘子的不易,我都知道了,这世上不是所有至亲骨肉都贴着心,也不是所有长辈都值得敬重,你小小的年纪,不必顾忌那许多,只要保得自己有个好前程,就行了。”
明妆颔首,把人送进车舆,看着马车走远,方长出了一口气。
午盏忧心忡忡,“小娘子,宰相娘子这一去,会不会就此作罢了?”
明妆说不会,脸上浮起笑意来,“禀报到圣人面前,圣人自会有裁断。”
午盏呆看了她两眼,忽然回过神来,“小娘子留下老太太,难道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是啊,就是为了等这一天,且不是没给祖母选择,不说极力促成婚事,就算顺其自然地接受,她日后也愿意孝敬她。可这老太太,偏要在这关头横加阻挠,不给宰相夫人半点面子,这就不仅仅是打压孙女了。她怕是没有想过得罪皇后和宰相夫人的后果,除了讨来外祖母一顿臭骂,更倒霉的事还在后头呢。
午盏见她舒展了眉目,就知道自己猜中了,抚掌道:“该!平时家里猖狂就罢了,闹到外人面前,谁也不会惯着她的性子,看那些贵人们如何收拾她!”